第34章
第034章 第三十四章
午後的陽光, 漸漸熱烈起來。
謝侯府的馬車敞闊奢适,四壁覆着雅致的錦綢,車內散發氤氲茶香, 寬度足夠魏妝橫卧于中間的錦座上。
魏妝倚着枕墊,淺寐正酣, 櫻桃釀酒的微醺使她面頰似染了紅潮,唇也不自覺地微微噘起, 好生慵松妩媚。
她自重生之後,身暖血活, 但凡閉上眼簾便能睡得極好。那一襲煙白栀子花底裙裳, 勾勒出女子莞爾的身段,她腰肢兒蠻蠻凹下,胯部迎出美好的起伏, 像極了一條擱淺的鲛人魚。
謝敬彥端坐于側, 手指撚一圈漆晶發亮的黑瑪瑙串珠, 用力的程度可見指骨根根清晰。
饴淳公主恣肆大膽,私豢數名壯朗侍衛,什麽事兒都做得出。也不曉得給他用了什麽料, 竟使他五髒沸湧, 感觀好似都放大。即便未去關注魏妝,可女子細微的動靜他卻皆能捕捉。
車廂內詭秘的灼悶, 謝敬彥肅沉着臉,在陰影裏勾勒出冷俊的輪廓。
“唔。”忽而魏妝睜開眼醒過來, 惺忪間瞥了瞥四周。看到熟悉的環境, 還有側旁男子端坐的黑影。若非身上穿得還是今早出門的衣裳, 她險些以為自己又重生到哪個婚後場景中去了。
萬幸萬幸,重生婚前便已很好。
魏妝啓口問:“謝敬彥, 你怎會在這裏?”吶了一吶,又繼而道:“我為何與三哥同乘?謝瑩姐姐她們呢,怎未同我一道回去?”
她嗓子還有着倦倦的鼻音,越發聽得嬌媚無骨。
前半句,直呼他姓名幹脆利落,頃刻又改稱了“三哥”,莫名矯作。
謝敬彥啞聲淡道:“這話怕是要問你身邊的人!”
若換成其餘女子,再有那般谄谀巴結的奶娘,他必以輕浮蔑視之。
可分明知道魏女對自己無意,且适才他上車後,忍着炙灼給她搭過脈。她原中了蒙汗-藥,約莫半個時辰便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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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藥之人顯然熟知謝敬彥的秉性,曉得給女子下媚-藥無用,故而用此伎倆,想讓二人多增相處。那綠椒既是母親祁氏院裏撥來的,他稍做思想便能猜透。
魏妝聽出了貓膩來。
經筵日講,不允許各家的婢從接近亭殿,皆須在指定的地點等待。所以她就随意帶了綠椒與沈嬷出門,看來必是與這兩人有關。
只她上下調理氣息,并無不适,僅以為在自己喝醉後,她們存心将她扶進了謝三郎的馬車。
魏妝騰起身子,朝車門外喚道:“煩請賈侍衛停下,我換輛車另乘。”
未料才把雙足邁出,卻覺腳下千斤重,驀然發軟地往前栽倒下去。
謝敬彥本與她刻意離着距離,眼見女子臉頰朝地,連忙伸出長臂将将一攔,攔在了臂彎中。
酥柔的感覺頓時沁入骨髓,他兀自克制忍捺着:“你中了石爪散,仍須兩刻鐘方可緩解。先別亂動,一會就回府了。”
石爪散?蒙汗-藥的一種,可使人神志清醒,卻筋骨無力,直至藥性散發。
魏妝錯愕後升起了厭惡感。想起前世的自己,因為不知沈嬷背後的舉動,而憑空背負了不賢的罵名多年。
此生,她斷不會讓自己陷于般般非議!
她支着胳膊試圖向後靠,咬牙道:“我曉得誰做的了,你且抱我起來,回去自會算賬。”
“礙于我動不了,便煩請三哥先下去。目下你我身份敏感,切莫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她的嗓音嬌軟,面容神情卻有韌厲,一縷媚惑的花息随着動作飄散開,叫謝敬彥血液裏洶湧的灼意更甚了。
那伏在臂彎的腰肢,纖細盈柔,清晰的觸感與夢中如出一二。而手掌所附之處,則是她腰下豐嬈的曲翹,即便才初次擁握,為何卻覺寸寸皆銘記于心?
一瞬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想起床帳內放任心性索取的一幕幕,那些渴望,那濯濯憧憬的女子眸光,還有她婉轉的吟喚……謝敬彥如似生死煎熬,但他素來省身克己,斷不至強人所難。
他噙起薄唇,将魏妝箍回了座位上。
中了石爪散的女子,身姿也較尋常發沉。
哼——男子硬朗的喉結下,發出喑啞的重喘。
怎知道魏妝腳下一絆,兩人卻齊齊往錦座上栽倒了過去。他修長清凜的身軀整個将她軋住,一叢無與倫比的柔香瞬時熨滿胸膛,謝敬彥窄勁的腰處,仿佛再不聽掌控了。
他唇角黏纏了幾絲她的鬓發,忍不住貼着她額頭,失力道:“魏妹妹為何與我退親?我想知道理由。”
不想喚她魏妝,他這五年裏,倘若想起她,便都是魏妹妹。
那嬌糯糯怯生生站于樹下的少女,叫他好笑又忍不住心頭一撓。
“魏妝”二字,生生将彼此的距離扯遠!
謝敬彥以為自己本該是寡情冷心的,她嫁他亦可,不嫁亦可。現在卻狼狽地恍悟,分明他高估了自己。
他俨然瘋魔,白日克制,夜裏纏于迷魅,難以自拔!而從初識起,他便記挂住了她。
魏妝腦袋磕在枕墊上發暈,詫然得忘了答話。
他又接着訴道:“謝某十五那年,在筠州府魏家庭院與你一見,此後便将婚約記住心裏。盛安京誘惑繁幾,從不為所動,所念便是他年要與你成親,優渥盈足。唯只怕的是朝局沉浮,不能将你照拂仔細。怎知道再見面,你卻對我這般決絕,我哪裏做得不好?你請直說。”
隔着彼此貼緊的衣帛,魏妝聽見了篤定的心跳。她吃力仰頭看,睇見男子眉下鳳眸如淵,清執玉白的臉上有着挫敗感,卻點點句句皆凝重。
從未見過謝左相在二十弱冠時,還能有失态的時候……呵,這種話就不該從他說出。他就連撞見她疑似“私通”,都能秉持權臣修養。
莫非在作秀。畢竟這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家夥。
魏妝眼神一黯,抿唇道:“三哥此言未免好笑。今日在課講之上,陶侍郎之女喚你那般親切,更獨獨見你為她開脫。你既鐘情她,大可不必為了甩脫公主,而虛情假意地将我推去前頭擋箭。我的命也是命。”
一個嬌居深宅的女子,何能心思如此複雜,這樣的彎彎繞連他自己都沒想過。
但知她為了避免受傷,連最喜歡的東西都能決絕割舍,如此作想或是為了安穩自保。
謝敬彥解釋:“她父親禮部侍郎,乃是翟老尚書拜托我關照的,我亦只在前些日見過一次,斷無其餘交道。謝三自與你訂親,目中便再無其他顏色,可要我将心剖給你查驗?”
好生誠懇,荒謬荒誕,謝三公子的剖心情話呢!
魏妝竟不得不相信是真的了……沒想到,此時才初見陶沁婉麽?
緣何再活一次,謝府之人個個都變得不一樣。莫非這重生,乃是為了滿足前世于她的遺憾?
但不管是真是假,魏妝扪心自問,自己可否能再愛謝敬彥第二遍?她的回答是,不願意。
魏妝便勻手推攮:“擔不起謝三哥的重情。退親退便退了,自然是不喜歡了罷。從前太傅老大人曾說過,若我要退婚,謝府不得為難,還望三哥信守約定……”
話音未落,唇上卻被一瞬覆住。
女子清柔的貼觸,如火如荼,謝敬彥再也強抑不住。起初他生澀,那擁吻間因着缺乏實戰,竟将魏妝唇齒緊密地汲附于自己,連他也不知該如何分開。
魏妝從來都敵不過謝敬彥,他能文會武,修長健朗,腰細而勁悍持久,就連重來過一回,她亦仍處弱勢。她忍不住細細抵觸,謝敬彥很快卻自然而然起來。仿佛骨魂深處的某種本能趨使,手掌環過魏妝後頸,向往夢中的柔香。
女子頸渦瑩白,嬌盈美好依稀,謝敬彥不知不覺喚了一句“阿妝。”
四面的車廂中仿佛清靈浮動,那本是個周身淩冽的男子,好如花草沾染了世間元氣,魏妝漸有失迷。
一瞬間,怎麽莫名的熟悉,音色有着矛盾的溫柔,仿佛斂藏甚多深沉。魏妝激得一醒,那種輕喚,竟讓她覺得似謝左相的行止。
眼見着男人窺她鎖骨,魏妝用力伸出手,啪地在他臉上打了一掌:“孤男寡女,魏妝愛惜羽毛,也望謝大人請收斂!”
謝敬彥眼前白光一閃,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麽。
而連這一煽的白光,情形竟都與夢中相似。
是他沖動了。
男子半支起長臂,唇上缱绻着柔情,啞聲問道:“若果然如你所言,不喜歡,為何卻用半年光景給我繡手帕?”
謝敬彥峨眉星目,唇色赤紅,仿佛谪仙堕魔般地執着:“繡帕上初春望明月、花朝琴瑟鳴、荔月連理枝……其中五月,正是你我在枇杷樹下相視時刻。還有譴奴婢為我排隊買芝麻糖,這些我都真切求證過。可是因你入京前的那場夢?若夢中有不悅之處,那些都是虛假的。我定向你保證,你所擔憂的都不會發生!”
魏妝一聽便知是沈嬷了,這貪錢愛利的婦人又在背後賣了自己。
她的所言所行,尤其醒前夢中一事,就唯有沈嬷知道。只是回去算賬,眼下該敷衍好這一世的謝敬彥。
她沒想到重活一次,還能遭遇冷澈矜貴如他,卸下姿态的表白。
卻殊不知,她早已活過一回,內裏是個三十歲的婦人了。
經驗不說如何,至少比他頗豐。那麽,便用前世所得的經驗,“報償”他一下下吧!
魏妝半坐起身姿,嫣然道:“三哥何必較真。我自幼母親早逝,跟在繼母身邊戰兢逢迎,做事皆練得留一手。即便送你手帕,也只是想給自己多一條攀權謀貴的路子,送便送了罷。但魏妝心中早已另有其人,三哥若是不信……”
她忽而挑起謝敬彥的下巴,紅唇糯糯地貼了上去,少頃閉上眼睛,伸出纖瑩的手指沿着他腰間慢挪,驀地停滞在了漆黑革帶上。
謝敬彥僵持住。
魏妝豁然睜開眼,這才釋放開唇齒,挑眉妩媚一笑:“你現在可相信了,我心中另有其人?”
言下之意,這些娴熟可并非天然而就的。
調-戲年輕俊美郎君的感覺可真妙,把心中對某人的郁悶也舒暢了不少。
前世真憋屈,臨死被當場誤會私-通,瞅着那癡情熱烈的北契郡王,卻什麽也沒做。
她曉得謝敬彥的霸道、潔癖及占有欲,她這樣一說,他理該放棄了。
她不想再同他糾纏。
謝敬彥自然明白。
即便夢裏與女子任縱融會,可當真現實一觸,五感炸裂的感覺全然生疏。而她竟如此熟稔及淡定,定早已另有其人。
只魏妝正要把手收回來,卻被謝敬彥用力回攥住。她心弦一緊,以為他要做甚麽。男子卻只是挑開她胸襟,看去她頸渦的那枚小痣。
一點兒,細小而嫣紅,點綴在白皙的肌膚間,刺目勾人。往下便是那濤湧的豐柔。
謝敬彥生生克制了下來,磨齒斥道:“別過于放肆,我謝三郎也并非任由誰玩火,莫逼我沖動!”
魏妝看着他鴉羽下的泛紅眸瞳,忽然才想起前世在課講之後,她去送帕子的一幕。
還有剛才彼此親密間的那層感觀。
難道他彼時對自己的冷漠拂袖,是因為……她問:“你中了媚-藥?饴淳公主下的?”
堂堂閨中女子,何能這些東西都知道。
謝敬彥只覺一瞬間崩塌開來。
誠然,魏妝就是夢中的尤物美人。但她無論身心,都不屬于自己。
呵,哪有人把夢當真?夢就是夢,皆為虛假的,偏他還困惑其中較真了數月,荒謬可笑。
卻也罷,總歸今日起就讓一切都結束吧。自此不必糾結,身輕如燕。
謝敬彥又恢複了從容清絕,便眼前女子衣襟半掩,婀娜嬌迎,他亦如尋常般視若無睹。
男子眼尾極淡的一紅,矜貴有禮道:“今日中了媚-藥,适才多有冒犯,是謝某之過。至于如何補償,魏妝想好了,随時可與我說,包括對此事負責而成親。若執意退婚,婚約之事,就此已解,望自珍重。但祖父囑我照拂,之後便仍将你當做義妹,不再困惑。”
呼……
魏妝松了一口氣。甚好,他若情一死,就是真燃不起來了。否則也不至于分房那許多年。
謝敬彥撣開門扇,下了馬車。
對賈衡吩咐:“送她回謝府,我另雇一輛馬車去花坊,今日一事,莫對外亂說。”
三公子漆黑朝服上幾處褶皺,腰間革帶松弛,如玉臉龐卻似冰霜寒澈。
唬得賈衡脊背一頓,冷不丁往門扇內瞥去,幽幽媚香隐約懸浮,卻被公子身軀擋得啥也看不明。
适才賈衡聽見車廂裏又是“扶”、又是“抱”,還磕碰出聲。他以為清修自律、不沾脂粉的自家公子,終于在魏姑娘的厲害馴服之下,從此落馬了。
賈衡于是悄悄在岔路口拐了道,把馬車往遠了駕,沒想到……怎的氣場如此沉郁,還有着莫名蕭瑟的無辜。
侍衛連忙點頭緊張:“屬下一定辦好。”
心裏想說:不是,公子,你至少把嘴角和衣襟上面的擦一下啊,那麽紅……
謝敬彥仿佛心靈感應,倏地拭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