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母後萬福。”

“免禮,坐下說話罷。”皇後微微淡笑,眼角的魚尾紋彰顯出歲月,與其對面年輕的姑娘形成鮮明的對比。

白淨的臉蛋兒微微透出健康的紅潤,精致絕倫的五官叫人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女娲娘娘親生的,跟她這麽一對比,旁人都仿佛是女娲娘娘随手捏來的粗糙之物。

透過那雙妩媚勾人的含情目,皇後隐約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盛寵一時、襯得整個後宮都顏色盡失的那位絕代佳人。

心中百般滋味,眼中便也不免帶出了些許悵然之色,“一轉眼你竟已是雙十年華的大姑娘了……”

一聽這話,單若泱登時就是心尖兒一跳。

這開頭,可不是跟後世那些催婚的父母親戚一樣一樣的?

果不其然。

“才過去的那場科舉不知你可曾有所關注,那位探花郎本宮瞧着倒是極好的。”捧起茶碗呷一口潤了潤喉,又接着說道:“他與你同歲,那模樣生得亦是不俗,稱一句貌比潘安都不為過。”

科舉之路從古至今都是條千難萬難的路,多少人苦學了一輩子直到頭發花白都還未必能考上個舉人,而這位才不過弱冠就已高中探花,由此也足以見得此人的聰慧、學識。

人中龍鳳也不過如此。

“再者,這位探花郎的出身……”那可不是什麽普普通通的官宦子弟,更不是什麽寒門貴子。

範陽盧氏,一個僅憑姓氏就足以叫天下萬萬讀書人仰慕敬重的千年世家,一個真真正正的書香世族。

其始祖乃配享孔廟的大儒之一,整個盧氏傳承千年以來代代出名士,與清河崔氏并稱,被世人視為“天下第一流高門”。

又因千年以來族中子弟之中曾有數人被尊為帝師,故而範陽盧氏又有“帝師房”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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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這範陽盧氏的門第之高、之貴,非尋常所能比。

而這一屆的探花郎又是嫡系子弟,備受家族器重培養,配當朝公主倒也不差什麽,甚至按理說配她這麽個年紀又“大”又不受寵的公主還有些“委屈”了呢。

單若泱自然是不覺得自己哪裏配不上人家,不過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恐怕自己還真是……心中不免疑慮。

故而思忖道:“并非兒臣妄自菲薄,只……人家未必真就看得上兒臣。”

這樣的千年世家,高傲自負早已融入骨血,這世上萬物恐怕就沒幾個是能被人家正眼放在心上的。

她如今的身份雖是一國公主,可莫說她這麽個沒有母族、深受帝王厭惡的小可憐了,便是受寵如六公主也未必能叫那盧氏之人感到些許榮幸自豪。

畢竟大周朝攏共也才不過建立了幾十年而已,在此之前單家人都還在地裏刨食兒呢,妥妥的泥腿子。

如今一朝雞犬升天,在旁人看來是再尊貴不過了,可擱那些世家大族眼裏,只怕還是滿身的泥腥味兒洗不掉呢。

打心底來說,單若泱也并不想嫁進這樣的世家。

她的脾性手段固然不見得會吃什麽虧受什麽委屈,卻也沒得非得去一個比皇家規矩還大還苛刻的家族受那份拘束。

正想着怎麽婉拒皇後的這份好意呢,卻見那許嬷嬷笑了笑。

“三公主不必擔憂,您乃當今天子之女,堂堂金枝玉葉足以配得天下任意好兒郎,況且您又生得如此傾城之姿……便是奴婢日日看着都還難免要犯迷糊呢。”

“聖上那頭三公主也不必害怕,娘娘已經求得聖上點頭了,估摸着頂多也就是這兩日的功夫,這賜婚聖旨就該下來了。”

卻誰想這頭話音還未落地呢,那頭賜婚聖旨果真就已經下來了。

只不過預想中的“三公主”卻變成了“六公主”。

許嬷嬷那臉上的笑意剎那間都僵住了,“你這小蹄子可是聽岔了?”

“奴婢不敢,千真萬确的就是六公主,這會兒華陽宮都接到聖旨了。”說話間,那小眼神兒還不由得偷偷瞟了眼面前的另一主人公,暗暗嘆息。

可憐見的,好不容易皇後娘娘有心幫忙尋了個極好的兒郎,卻誰想臨門一腳竟又被人截了胡,這都二十歲了,未來卻還不知在哪兒呢。

被人憐憫的單若泱對此倒并無什麽惋惜惱恨,上首的皇後娘娘卻是氣得臉色鐵青,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欺人太甚!”

許嬷嬷忙輕撫其後背幫忙順氣,邊憂心忡忡道:“李貴妃定是看中了盧氏的能耐故而才急吼吼地出手搶下這門婚事……”

盧氏有何能耐呢?如今族中子弟縱無太大實權,但這個家族在天下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卻是舉足輕重的,話語權、影響力不可謂不大。

而李貴妃膝下除了六公主這個女兒以外,卻還有個三皇子呢,如今正是在朝堂上風生水起的時候,那點心思誰還看不透呢。

單若泱這才恍然。

李貴妃打的什麽主意顯而易見,皇後娘娘又何嘗不是動機不純呢?只不過是因為皇後膝下并無皇子,這才一時迷了人眼。

卻忘了,膝下沒有親子并不代表皇後真就認命了,未必就不想再努力搏一搏,若非抱養在膝下的五公主早已定下婚約,這門婚事怕也輪不到她呢。

難怪從來也沒見怎麽關愛過她的皇後突然這麽好心呢,這就對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可惜終究棋差一着,又被李貴妃給強壓了一頭,這會兒指不定怎麽惱恨呢。

豈知何止是惱恨啊?皇後只氣得肺都要炸了,咬緊牙努力緩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緩下來,不曾在人前失态出醜。

“也罷,聖旨已下,可惜了……”看着面前低頭不語的姑娘,皇後滿臉愁容地嘆了口氣,“二十歲實在是不小了,終身大事何時才能有個着落呢?錯過這一個可叫本宮上哪兒再去尋一個如此這般的青年才俊喲。”

單若泱眼神微微閃爍,仍舊低垂着頭悶不吭聲,跟個鋸嘴葫蘆似的,像是壓根兒不曾聽出來這話中的挑唆之意。

許是也覺着沒勁,皇後并未再多說什麽,擺擺手令其退下。

才一腳踏出永安宮沒幾步路,就看見一隊人迎面而來。

為首的是一身着鵝黃色華服、渾身都泛着珠光寶氣的少女,模樣生得嬌俏,亦稱得上是個小美人,只那高高揚起的下巴彰顯出來的那份目下無塵的驕縱氣息卻實在叫人不敢恭維。

“三姐姐。”單若水皮笑肉不笑地打了聲招呼。

“六妹妹。”單若泱亦如此回敬,瞟了眼對方身後那烏泱泱的一串宮女嬷嬷太監,俨然一副衆星拱月之态,再瞧瞧自己身邊這小貓三兩只,簡直雲泥之別。

“三姐姐可曾聽着好消息了?”

單若泱微微揚起嘴角,“恭喜六妹妹覓得佳婿。”

“三姐姐若是不想笑就罷了,倒也不必強顏歡笑。”單若水伸手扶了扶頭上精美的金步搖,眼角眉梢都透着股得意洋洋的氣息,瞥了眼那張臉,眼底閃過一抹嫉妒。

“三姐姐年紀太大着急終身大事确是人之常情,只不過……這人啊,貴在自知。天上的明月自是千好萬好,可卻并非是那地上的污泥能夠觊觎的,沒得玷污了皎月,三姐姐你說對是不對?”

“所以說啊,三姐姐也千萬別怪父皇偏心,畢竟探花郎那樣的家世不比尋常,可不能随意辱沒。當然了,三姐姐也別太擔心,終歸也頂着個公主的名頭呢,京城裏頭那麽多豪門勳貴,回頭我叫三皇兄幫着尋摸尋摸也不是什麽大事兒。”

豪門勳貴盛産纨绔子弟,幹啥啥不行,吃喝嫖賭個頂個的厲害。

這都不能說是暗諷了,簡直就是明晃晃的作踐。

單若泱當即便冷了臉,眉梢微挑,眼皮子微微耷拉,展現出一副居高臨下俯視的姿态,霎時氣場八尺。

“幾日不見六妹妹這張嘴竟是愈發臭不可聞了,叫人忍不住想要拿香湯來給你好好涮涮呢。”

“你……”

“若水若水……上善若水,豈知六妹妹如今的品行與這四個字絲毫沾不上邊兒不說,反倒還背道而馳,竟是白瞎了這麽個好名字。”說着,還滿臉惋惜地搖搖頭,“六妹妹既是即将嫁入盧家,那可就千萬再不能如此嬌蠻任性了,趁着大婚之前這段時日好好掰一掰性子修修德行,以免将來叫人厭惡啊。”

“畢竟那盧家可是千年的書香世家,族中上上下下想必都是那極重規矩德行之人,六妹妹若還如此這般心性,只怕當真令人不喜。再者說,六妹妹乃皇室公主,自然更應注意‘德行’二字,以免堕了皇室威嚴,平白叫人嘲諷鄙夷不是。”

“單若泱!”身為最受寵愛的公主,單若水何時受過半點委屈啊?當即就惱了,下意識揚起手來。

誰想這回卻與過去都不同了,手才揮起來就被死死鉗住,還未待反應過來便頓感臉上一疼。

“啪”一聲脆響,震驚了在場所有人。

“你打我?”單若水滿臉不敢置信,摸了摸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痛感令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方才的一切都并非幻覺,她真的被單若泱這個賤人打了一巴掌!

“你敢打我?你怎麽敢打我!單若泱,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說着就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打回去。

單若泱眼疾手快,一把狠狠推開她,冷笑道:“為何不敢?有什麽不敢?辱人者人恒辱之不曾聽過?再如何我也終究是你姐姐,同樣亦是大周朝的公主,可不是你跟前那些任你随意打罵的奴才!”

看着眼前那張氣急敗壞又驚又怒的小臉蛋兒,單若泱忍不住又有些手癢癢了。

只從這丫頭如此順手如此習以為常的姿态來看就知道這絕非是頭一回,而記憶中也确實是如此。

雖同為公主,可原身的地位跟單若水簡直就是天差地別。

原身生母早亡,母族被抄家滅族一個不剩,打從生下來就不被帝王所喜愛。

非但不喜,還厭惡至極。

而皇宮這樣的地方又向來是看人下菜碟兒的,一個被帝王所厭惡的公主罷了,活得還不如一個得臉些的奴才體面呢,任誰都能來踩一腳。

反觀單若水,母妃是足能與皇後叫板的貴妃娘娘,外祖父是手握兵權備受皇上信重的侯爺,還有個同胞兄長對其百般寵愛維護。

可以說,單若水打小便是這宮裏的一霸,便連抱養在皇後膝下勉強算是半個中宮嫡女的五公主都要避其鋒芒,碰着了那也是要俯首退讓的,更遑論“單若泱”這種小可憐呢。

打小以來這單若水壓根兒就沒拿原身當姐姐看,肆意欺辱作踐都已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一言不合就大嘴巴子打上去,甚至這都還不是最過分的。

埋藏的記憶一一浮現于眼前,單若泱就覺得自己的手更癢了,可巧氣瘋了的單若水再次沖上前來欲還擊,她便索性抓住機會又賞了一個耳光回去。

那可真是咬牙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力道之大,使得單若水整個人都搖晃險些栽倒。

“公主!”身邊的宮女慌忙攙扶,一邊用那種見鬼似的眼神瞪着單若泱,“三公主切莫欺人太甚,我家公主可是貴妃娘娘和皇上的寶貝心頭肉,待我回禀貴妃娘娘,三公主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欺人太甚?這怎麽能叫欺人太甚呢?本宮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寶貝心頭肉?誰還不是父母的寶貝心頭肉了?誰還不是千嬌萬寵長大的了?

得罪了李貴妃沒有好果子吃又如何?再怎麽着她好歹也是個公主,李貴妃是能殺了她還是怎麽着?

那還立着個溫婉賢良的人設妄圖拉皇後下馬自己上位呢,縱是氣得要死,李貴妃也絕不會明着出手報複,暗地裏的陰招兒她可不怕。

至于說皇上那頭怎麽應付……

目光落在單若水五彩缤紛的臉上,忽而眸光微閃,嘴角勾起一道莫名古怪的弧度。

“母妃!母妃你要為我做主啊!”

一擡頭就看見自己的寶貝女兒哭着沖了進來,再一瞧那臉……好家夥,一左一右兩個巴掌印別提多對稱多醒目了。

李貴妃登時都驚呆了,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後霎時粉面含煞,“這是怎麽回事?誰打的!”

“都是單若泱那個賤人!她不僅罵我打我還詛咒我有血光之災……”

“單若泱?三妹妹?”單子鴻愕然,滿臉都寫着“不信”。

就那麽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鹌鹑,這麽多年來都恨不得被他家這個妹妹騎在頭上折騰了,怎麽可能?

顯然,不止是他,李貴妃也覺得很是荒謬。

一時看着女兒的眼神裏就不由得帶上了些許懷疑,“你若想收拾她直接與母妃說就是了,跟母妃……倒也犯不着如此……”言下之意竟是将這當成了尋常慣用的栽贓陷害手段。

單若水的哭聲戛然而止。

頓了一頓,卻是哭得更大聲了,“當真是她,我不曾說謊!”

雖仍滿心狐疑,但看她這般真情實感的模樣,母子二人的心裏頭也難免犯起了嘀咕。

等從宮人的口中問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李貴妃的那張臉就陰沉了下來。

輕輕撫摸着寶貝女兒的小臉,眼眸之中布滿寒霜,看她哭得可憐,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平日裏咋咋呼呼不是挺厲害的?怎的今兒卻是被人給撅回來哭哭啼啼了?沒出息。早不止一遍教你凡事別自個兒莽,多動動腦子,你竟是一點兒也不曾聽進去。”

“本宮給你配了那麽多奴才是幹什麽用的?招呼一聲叫人将她制住你再上手還能耽誤什麽事兒了?那還不是随你想怎麽收拾就怎麽收拾,你倒是再叫她反抗一個給本宮瞧瞧。”

說罷又轉頭看向那些伺候的宮人,語氣可就沒這麽好了,冷着臉斥道:“你們都是吃幹飯的不成?眼睜睜看着自家主子被人欺辱至此,都是死人啊?今兒跟着公主的所有人,有一個算一個通通下去領罰!”

一衆奴才頓時兩腿發軟滿嘴苦澀,真真是沒處喊冤去。

“我都被欺負到這個份兒上了,母妃不幫我報仇反倒還教訓我……”單若水委屈極了,猛地竄起來哭道:“你不幫我拉倒,我去找父皇,我要叫父皇打爛那個小賤人的臉!”

李貴妃趕忙死死拉住她,“別胡鬧!本宮何時說不幫你了?你是本宮的女兒,本宮還能叫你被人白白欺負了去?你可先消停些罷,一天天毛毛躁躁咋咋呼呼的像個什麽樣子?”

“那母妃快派人去将她抓來,我非打爛她的臉不可!”單若水咬牙切齒理直氣壯地說道,仿佛那不過只是個身份卑賤不值一提的奴才。

單子鴻微微皺眉,無奈道:“你快別為難母妃了,要報仇事兒卻也不能這麽幹,終究她也是公主呢。”

一聽這話單若水又不幹了,當即又鬧騰了起來,吵着鬧着非要打爛人家的臉不可。

母子二人好說歹說,然而無論怎麽跟她擺事實講道理她卻始終一個字兒都聽不進去,只鬧得整個華陽宮人仰馬翻,鬧得母子二人那叫一個心力交瘁。

“夠了!”忍無可忍,李貴妃一巴掌掀翻了桌子上精美的茶具,指着她的鼻子冷聲道:“再如此無理取鬧你就給本宮老老實實去跪小佛堂抄百卷佛經!”

哭鬧叫嚷的聲音驟停。

李貴妃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接着說道:“方才你溜得快不知道,你父皇可是交代了,叫本宮得好好管管你,切不可再任性妄為無理取鬧……這個時候你還想去找你父皇做主?若叫他知曉你今日的所作所為,非得惱了你不可。”

單若水愣住了,“父皇怎會這樣?”

“今時不同往日了。”單子鴻解釋道:“但凡你是嫁給其他人也就罷了,随你怎麽任性怎麽鬧騰都不算個事兒,可那盧氏卻不同。”

一則盧氏在讀書人心裏屬于是一種超然的存在,皇上想要拉攏讀書人鞏固皇權江山,自然是不能讓這個結親的女兒太過胡來,以免結親不成反結仇了。

若非李貴妃出面軟磨硬泡,加之如今攏共也就單若泱和單若水這兩個适齡又無婚配的女兒可以選擇,就只憑單若水這樣的脾性,這門婚事她只怕也沒這麽順利搶到呢。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更隐秘的心思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再怎麽不願正視不願承認,在面對這種傳承了千年的書香世族時,皇上的心裏頭多多少少總難免會有些自卑、氣弱的情緒在作祟。

大周朝的歷史太過短暫,短暫到單氏一族還未來得及積累起來太多的底蘊和底氣。

而正是因為這樣的自卑,才更加嚴于律己,只生怕露出點什麽不合适的東西來叫人鄙夷恥笑。

說穿了,不過就是露怯罷了。

這一點是母子二人通過皇上的反應分析琢磨出來的,對着沒多少腦子的單若水自是不能明說,便換了說辭連哄帶騙。

“盧氏最重規矩禮儀,妹夫更是光風霁月溫文爾雅的一個人物,欣賞的自然也是那知書達理溫柔賢良的姑娘,若叫人家知曉你這脾性……”單子鴻搖了搖頭,“還不曾見着面呢,心裏頭便已有了不好的想法,這往後的日子還能不能過了?”

“難不成他還敢嫌棄我?”單若水嗤笑一聲,滿臉的不以為意。

“你是公主,自是無人敢嫌棄你,可人家若是不喜歡你,咱們是能強摁着頭逼人家喜歡不成?你可長點兒心罷,這樁婚事不容任何閃失,無論如何這段時日你給本宮安分些,否則可別怪本宮不客氣。”李貴妃目光嚴厲地瞪了她一眼。

棒子打了,甜棗兒便該給了。

李貴妃揮揮手将宮人悉數遣退,這才說道:“單若泱膽敢如此欺辱你,本宮自是不會輕易放過她,只是你這上蹿下跳的非要打回去算個什麽?”

“莫說是打幾個嘴巴子,便是将她摁在那兒打斷了骨頭又能怎麽着?頂多也不過是疼一陣子罷了,小孩子家置氣呢?要疼,本宮就叫她疼一輩子。”

語氣中的狠厲陰毒令人不寒而栗,與她那溫柔和善的容貌形成強烈的反差,更叫人毛骨悚然。

原還忿忿不平的單若水一聽這話頓時就來了興致,立馬變臉抱住她的手臂撒嬌,“母妃可是有什麽好主意了?”

“本宮從她嘴邊搶下了一個好夫婿,合該再還她一個不是?明日本宮便叫你外祖母和舅母進宮來,這滿京城的兒郎們可得好好打聽打聽,必定挑一個最好的還給她。”

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若一着不慎嫁錯了人,那下半輩子可就得在火坑裏掙紮煎熬了。

便是貴為公主又如何?不過是個沒人疼沒人撐腰的可憐蟲罷了,将來在夫家被磋磨死都不會有人出頭做主。

屆時她只需有意無意暗示一二,自然會有人上趕着讨她的歡心,必定叫那小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為親閨女,單若水立即就領悟到了這話中的真實含義,立時就興奮起來,“那母妃可千萬要仔細挑挑,務必挑出來一個五毒俱全的給她,否則可難解我心頭之恨!”

李貴妃自是無不應允,“好了好了,本宮還有事與你兄長商談,你且回去歇着,叫太醫來好好瞧瞧,姑娘家的臉金貴得很,別草率了之。”

單若水這會兒也不嫌唠叨了,樂得跟什麽似的。

看着她那歡快的背影,單子鴻忍不住嘀咕一聲,“母妃寵她寵得太過了,這脾性是愈發叫人招架不住了……雖說能與盧氏結親是樁天大的好事,可妹妹這脾性若無絲毫收斂,我只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那是本宮一個人寵出來的不成?”李貴妃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惆悵道:“你當本宮不知其中利害啊?這些年來本宮苦口婆心教導她還少嗎?她就這脾性,死活聽不進去能有什麽法子。”

有時想想她都覺得挺不可思議的,她自問也算是個有心計有成算的,怎麽偏就生出來一個如此天真莽撞的女兒呢?還怎麽教都教不會,直白得令人頭疼。

聽她這般說,原還有些煩惱的單子鴻卻反倒安慰起來,“母妃何須如此憂慮?妹妹不過是天真直率些罷了,總歸有咱們護着呢,吃不了虧。”

“這倒也是,本宮汲汲營營數十年,若連自己的兒女都護不住那也算是白活了。”

這下可算是知道為何單若水能養成這般脾性了,都是慣的。

母子兩個心裏都跟明鏡兒似的,卻竟是沒一個能狠得下心來,慣是寵溺無度。

彼時,尚不知對方陰毒心思的單若泱倒是毫無心理負擔,仿佛剛剛掌掴六公主不過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當然了,就算早知後果她也必定是不會手軟的,更用力多抽兩個大嘴巴子還差不多。

“本宮還擊固然沒有好果子吃,就該老老實實站那兒任她撒氣不成?”單若泱嗤笑一聲,“今日之前本宮那是任打任罵,可這些年她欺辱本宮欺辱得還少了嗎?一次次變本加厲,有事兒沒事兒便哪怕是自個兒心情略有不痛快都要來拿本宮撒撒氣,莫非這就是嬷嬷說的好果子?”

“這樣的好果子本宮可不想吃,給你你要不要啊。”

擺出一副長輩姿态指指點點的路嬷嬷頓時就被噎住了,反倒還委屈起來,“公主這是怨奴婢多嘴多舌了?奴婢還不都是為了公主好?奴婢知曉公主這些年來受委屈了心裏憋着呢,可再不中聽奴婢也還是要說,這做人吶最重要的就是‘識時務’。”

“六公主那樣的身份你招惹不起,明知她的脾性如何,公主碰着了只低頭軟和些賣個笑臉不就成了?她再怎麽着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小姑娘家那點驕縱氣罷了,忍忍也就過去了。”

“今兒這兩巴掌甩過去那還能一樣嗎?貴妃娘娘這會兒指不定盤算着如何收拾你呢……公主別犟了,聽奴婢一句勸,趕緊去給六公主負荊請罪罷,趁現在還來得及。”

單若泱簡直氣笑了,起身将她拉來摁在梳妝臺前,指着鏡子道:“睜大了眼睛好好看看你自個兒那副狗腿子嘴臉,李貴妃和單若水這會兒若是在這兒站着,你怕是恨不得立馬跪下爬過去捧臭腳舔鞋子呢?”

“竟是本宮的不是了,這麽多年杵在中間妨礙了你和你家主子,怪沒眼色的。不如明日一早本宮就去回禀皇後娘娘将你調去華陽宮伺候,好叫你別再浪費了這張巧嘴,仔細舔你家主子的臭鞋去!”

說罷就撇開那老貨走了,心裏憋屈異常。

倒不是其他什麽,而是為原主感到憋屈憤怒。

瞧瞧這一個兩個的都是些什麽做派?是個人都敢爬到原主頭上興風作浪呢。

一股子邪火在心裏頭竄着,暴躁脾氣已經快憋不住了。

路嬷嬷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又擡眼看了看鏡子,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不斷變幻難看至極的臉色,以及滿眼的驚愕茫然。

三公主……何時變得如此厲害了?

這還是那個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連奴才都能将她踩在腳下的慫包軟蛋嗎?  不出所料,哪怕是吃了這樣一個大虧,李貴妃那邊也仿佛什麽都不知道似的,安靜得很。

翻翻原身的記憶就不難發現,這位貴妃娘娘向來愛偷摸使陰招兒對付人,就跟那臭水溝裏的老鼠似的,從來見不得光。

不過除了安靜如雞的華陽宮以外,宮裏其他地方卻是沸騰起來。

宮裏出了名的兩個小可憐——一個是七皇子,還有一個便是三公主。

這兩位雖說身份尊貴,可由于種種原因,處境卻是糟糕至極,偏又沒有任何底氣依仗,再多的欺淩也只能自個兒咬碎了牙和血往肚子裏吞,從來不敢反抗的。

私底下不知多少人鄙夷他們的軟弱可欺呢。

誰曾想,有生之年竟還能聽聞軟包子三公主掌掴了六公主?

起初但凡聽見這消息的人壓根兒就沒一個相信的,可說的人太多了,又有鼻子有眼的,真像那麽回事兒。

次日,單若泱就敏銳地察覺到外頭那些宮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勁了,奇奇怪怪的就跟看什麽怪物似的,冷不丁不小心對上了她的目光,頓時就像被針紮了似的縮回去。

變化還遠不止如此呢。

面對一桌子豐盛的膳食,單若泱不禁詫異挑眉,“今兒禦膳房那些人是吃錯什麽藥了?”還是說李貴妃或六公主偷摸在飯菜裏下了毒想毒死她呢?

一旁幫忙布菜的風鈴就抿唇笑了笑,神色中帶着幾分古怪,“如今宮裏到處都傳遍了,說……說公主被欺負得太狠,以至于……性情大變,厲害得很呢。”

厲害?怕不是想說她發瘋了吧?

“公主不必在意旁人如何想,總歸落着實在的好處就行了。”頓了頓,又輕嘆一聲,“如此也好,往後怕是沒人敢再肆意欺負公主了。”

合着自個兒這是一戰成名了。

看着面前的一切,又想起昨日才吃的那清湯寡水,甚至是記憶中寒冬臘月得到的冰冷梆硬的食物……妩媚的狐貍眼中不禁泛起濃濃的譏嘲之色。

還真是人善被人欺啊。

宮裏的日子實在是無趣得很,幾乎沒有任何娛樂項目,甚至就連能聊聊天打發時間的小姐妹都沒有。

再者單若泱也懶得出去叫人當猴子看稀奇,用完早膳便索性呆在屋子裏頭看看書,主要先看的就是些史記。

一個全然陌生的朝代,總難免叫人心中不安。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文字,跟她所熟知的繁體字并無任何出入,若不然變成一個文盲可就更抓瞎了。

史書說枯燥也枯燥,說有趣卻也有趣,靜下心來看進去了,便不由得入了神。

冷不丁被門外的一陣嘈雜聲驚醒,才發現手中這一冊書竟已被翻到了底。

恰巧風鈴捧着茶壺進來換茶,單若泱就詢問了一聲,“仿佛聽見外頭有動靜?”

這一問,風鈴看她的眼神就更加怪異了。

“是六公主……今兒應邀去打馬球,誰想竟意外被打破了腦袋,聽說流了好多血呢……”

乍然聽聞這個消息,單若泱的表情卻不見絲毫驚訝意外,只再平靜不過地點了點頭,淡定得仿佛早就預料到似的。

見此情形,風鈴是再也憋不住心中的好奇了,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昨日公主說……血光之災……”

單若泱斜睨她,不曾回應。

當然了,這會兒倒也還沒人當真開始懷疑點什麽,都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巧合罷了,全然不知更令人震驚的還在後頭呢。

不過這其中卻并不包括單若水。

才好不容易恢複意識睜開眼,她便吵着要将不小心打了她的人砍腦袋,又鬧騰着非要教訓單若泱。

守了一夜兩眼通紅的李貴妃被鬧騰得頭疼不已,不解道:“又關她什麽事了?”

“怎麽不關她的事?她說我有血光之災,我果真就被人打破了腦袋!這馬球我也不是頭一回打了,從未發生過意外,怎的這次就這麽巧,她前腳才說完後腳我就立馬血濺當場了?定是她記恨我詛咒我!母妃你信我,叫奴才去她屋裏搜搜,沒準兒就搜出來個見不得光的小人兒呢?”

“住口!”李貴妃臉色大變。

一屋子的奴才齊刷刷跪了下來,滿臉蒼白神情惶恐。

“到底是本宮寵你寵得太過了,愈發沒個分寸,連這種東西你都敢胡亂攀扯,本宮看你是當真該去小佛堂跪着好好反省反省了!”

也不怪她反應如此大,巫蠱之術向來就遭忌諱,從古至今但凡牽扯到這玩意兒的,哪回不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若叫皇上聽見了,必定龍顏大怒不可。

自知失言的單若水不免就有些心虛氣弱了,可卻嘴硬不肯認錯,只輕哼一聲捂着頭上的傷口哼哼唧唧喊疼。

明知她是用苦肉計逃脫責罵,但那碩大的傷口卻也是真的,叫人怎能不心疼呢?

李貴妃頓時就熄了火,一頓端茶送水軟言安慰。

拿捏住了的單若水立刻又打蛇上棍,嘟囔道:“我這回流了那麽多血差點就要死了,母妃卻還不肯幫我報仇,定是不疼我了。”

“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李貴妃忙啐了兩口,雙手合十沖着門口的方向拜了拜,而後轉頭嗔怪,“胡咧咧什麽呢?口無遮攔。本宮怎麽就不疼你了?寵你寵得都無法無天了你倒還嫌不滿足,你這沒良心的孽障。”

“我不管,總之母妃若是真心疼我就幫我收拾那個小賤人,都怪她那張烏鴉嘴咒我!”

“好好好,本宮這就去找你父皇,剛好昨兒你外祖母提了幾個人選……本宮原還想着仔細琢磨琢磨挑出個最‘好’的來,既然你這般着急,那就随意扒拉一個罷了。”

總歸能被母親和嫂子提名出來的也沒個好東西,區別只在于壞和更壞罷了。

當然了,壞在明面上且還人盡皆知的那自是不能提,不符合她在皇上面前塑造的溫柔善良的品性,再者說到底也是皇上親生的,太過于刺激的火坑也未必能将之推得下去。

還是得揀那會遮掩、乍一看起來沒什麽大毛病的……

如此這般思忖間,豪華的轎辇已然來到了景福殿。

“貴妃娘娘萬福金安。”一衆奴才忙行禮問安。

李貴妃淡淡叫了聲起,道:“通傳一聲,本宮有事求見。”

不消片刻,裏頭就叫了進。

“臣妾見過皇上,皇上萬福。”

“起。”周景帝放下手裏的折子擡頭看了她一眼,指指一旁的椅子示意賜座,“你這會兒來所為何事?六兒可曾好些了?”

“勞皇上挂心,六兒方才總算是醒了過來,瞧着人也還算清明,應是沒什麽事兒了,就是哼哼唧唧的一個勁兒的喊疼,可真真是叫臣妾揪心啊,只恨不得以身代之才好。”

瞧見她那雙通紅的雙眼和憔悴的面容,周景帝不免微微動容,拍了拍她的手,嘆息,“傷在兒身痛在娘心啊。”

“可不是說呢。”借機又刷了一波慈母心腸後,李貴妃這才不急不緩地切入正題,“前日賜婚聖旨下來之後,若泱與六兒便鬧了些不愉快,臣妾也是那時才知曉原來皇後娘娘竟也相中了盧探花,有心想替若泱打算呢。”

“她因此事與六兒鬧?”周景帝皺眉,眼裏的厭惡之色毫不遮掩,“姑娘家如此不知廉恥,果真是……”

後面的話堵在了嗓子眼兒裏,但李貴妃心裏卻很是明白那是什麽話,一時低垂的眼簾遮住了其中的冷意。

嘴上卻柔柔地笑道:“姑娘家年紀到了難免春心萌動,況且若泱着實是有些耽誤了,心裏頭着急也是人之常情,都怪臣妾……若早知皇後娘娘的打算,臣妾就不跟着瞎摻和了,如今弄成這樣,臣妾這心裏頭怪不是滋味兒的,真覺得虧得慌。”

“昨兒叫了母親與嫂子進宮來,原是想打聽打聽京中可有什麽好兒郎,勉強也算是臣妾的一點補償罷,卻誰想昨兒六兒又出了那樣的事,一時倒是給耽誤了。這會兒過來正是奔着此事來的,臣妾這裏有幾個人選皇上是否聽聽?”

原以為十拿九穩的事,誰想周景帝卻擺擺手,“她的婚事朕已有打算了。”

李貴妃愕然,“有打算了?是誰家的郎君?”

周景帝驀地有些尴尬了,強行挽尊似的解釋道:“她的年歲太大了,與她年歲相當又身份合适的郎君上哪兒尋摸去?索性找個年長些的也好,年長些更沉穩包容。”

“這……皇上究竟是相中了誰?”

“巡鹽禦史林如海。”

因着有個兒子在前朝混着,李貴妃對一些朝廷重臣倒也不是一無所知,巡鹽禦史自然也在她關注列表之一。

當時整個人就傻在了原地。

這叫年長“一些”?那林大人的年紀勉強都快夠給單若泱當爹了!

年歲如此大也就罷了,還是個死了媳婦兒帶着個閨女的鳏夫。

也就是說,堂堂公主一進門就要給人當後娘了。

再有一點,聽聞那林大人與先頭的夫人感情甚篤,那年林夫人去世之後他更是大病一場差點也跟着去了。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林如海的條件都實在是叫人深感頭皮發麻,這比她精心挑選的火坑能好到哪兒去?

可真真是厭憎至極啊,親爹活脫脫跟個後爹似的。

這男人,骨子裏頭透着涼薄。

“六妹妹近日可千萬小心些,我觀你印堂發黑,必有血光之災啊。” 李貴妃的容貌并不算特別出色,到如今這個歲數還能在帝王的心裏占據一席之地的原因,除了背後的家世以外,與她的“識時務”亦脫不開關系。

二十多年的的相伴,足以讓她對這個男人有一份極其深刻的了解。

平日裏或許偶爾犯糊塗還耳根子軟,很好糊弄的樣子,但若是他心裏已經有了主意的事,那就輕易別想再改變了。

眼下聽着他如此滔滔不絕說這一點好又那點不差的,便知這事兒絕非一時興起,只怕早已有了念頭。

于是她就遲疑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細細一想,林如海這人雖不似她選擇的那些五毒俱全之人,什麽貪花好色、嗜酒嗜賭、不學無術草包一個,甚至有個別在房事上還有些殘忍的特殊癖好……但這人選,卻也委實算不上好。

堂堂金枝玉葉嫁給一個年長十幾歲的“老”男人當繼室就已經足夠委屈了,更何況這人心裏還有個白月光原配,往後的日子縱然不至于被如何苛待,可這婚姻二字又豈是一句“不苛待”就夠了的呢。

同為女人,李貴妃心裏很清楚,一旦嫁給這樣一個男人,這往後半生只怕是要在寒冰洞窟裏熬着了。

再有她的寶貝女兒在旁邊那麽一對比,但凡是個人心裏都不會舒服,尤其盧家女婿可以說就是她從單若泱嘴裏搶下來的。

如此這般思索再三,李貴妃覺得這樣也算是達成了她的目的,索性就将自個兒選擇的那幾個貨色咽了回去,反而話鋒一轉,頗有幾分嗔怪之意地說了兩句不輕不重的埋怨之詞。

不用她自個兒冒險做那惡人,還能趁機鞏固一下自己的慈母形象,這老頭子果真是與她貼心。

這麽想着,李貴妃的眼神就更加溫柔似水了。

都做了祖母的一個人,還愣是将周景帝給看迷糊了。

出了景福殿,半道兒上李貴妃就迫不及待招了招手,“将消息透露給三公主知曉,小心些藏着尾巴,別叫人摸着了。”

以己度人,若是她老子要給她找那樣一個夫婿,無論如何她也是要想方設法自救一番的。

以周景帝那脾性,但凡單若泱敢哭鬧反抗,毫無疑問定會加深那層厭憎,若是鬧到最後大婚時連僅剩的那點公主體面都沒了,那才真真是笑死人呢。

再傳出去叫林如海知曉這情況……甭管事實如何,是個男人都忍受不了被女人嫌棄。

“公主不好了,出大事兒了!”手裏捧着食盒的風鈴跟一陣風似的小跑進來,神色極其慌張。

這兩日正滿肚子憋氣的路嬷嬷見此情形當即落了臉,斥道:“沒規矩的小蹄子,合該送回掖庭磨磨性……”

話還沒說完,單若泱的一記冷眼就掃了過來,“路嬷嬷這般能耐,不若本宮将這公主讓與你來做好了。”

明明就是平平淡淡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偏就生出一股莫名的壓力,叫人心生惶恐。

不等路嬷嬷回什麽話,單若泱就繞過她看向了風鈴,“不着急,你且慢慢說,說清楚了。”

風鈴一面将食盒安置于桌子上,一面緩緩氣急道:“方才在禦膳房奴婢同幾個相識的小姐妹閑話幾句,竟聽聞她們說……說隐約聽見了景福殿傳出消息,只道皇上意欲将公主您嫁給巡鹽禦史林大人!”

巡鹽禦史林大人?

單若泱愣一愣,随即下意識皺了皺眉,總覺得有些莫名熟悉是怎麽回事?

“公主快去求求皇上吧,這婚事也太……”風鈴只急得都快哭出來了,“那林大人今年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膝下還有一個七八歲大的嫡女杵着……這叫什麽事兒啊?同樣都是公主,六公主就能嫁給範陽盧氏的嫡系青年才俊,公主您卻只落得這樣一個歸宿?皇上未免也太過偏心了!”

“慎言!”相對更穩重些的無憂立即出言警告,不過那臉上的神色卻也不大好看。

只見她抿了抿唇,思忖道:“巡鹽禦史向來非帝王心腹不可做,這位林大人……奴婢也還有些印象,當年不足弱冠便已高中探花,可謂天縱奇才。”

“曾聽家中長輩閑話,當年這位林探花可是名噪一時的神仙般的人物,跨馬游街之時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呢,整個人都險些被香囊和鮮花給埋了。到底還是那時的老榮國公眼光毒辣手段厲害,硬是突破重圍成功拿下了這位東床快婿,将家中唯一的嫡女嫁了過去。”

“後來林大人奉命調往揚州任職巡鹽禦史,離得遠了便慢慢沒了什麽消息,只隐約聽聞林大人很是敬重林夫人,成親多年未得子嗣也不曾生出什麽花花心思來,還是林夫人自覺慚愧主動聘娶了兩房妾室。”

這點消息自然是榮國府的人傳出來的,那家子上上下下嘴上從來都不帶個把門的,家中下人尤其愛說道主子的那點事兒。

總而言之,無憂這番話裏話外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顯了,說是寬慰也好說是勸解也罷,盡是揀了些好處來說。

風鈴聽罷就要跳腳,“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不成你還贊成公主嫁給林大人?那林大人再怎麽才貌雙絕人品貴重也罷,咱們公主又是什麽樣的身份什麽樣的人物?這也太委屈了!”

“不是我要贊成,事實容許公主選擇嗎?”無憂不急不躁,冷靜而又尖銳地指出了現實,“這消息若是那起子小人胡亂編排也就罷了,若當真是從景福殿傳出來的,你叫公主能如何?去哭去求去鬧?你靜下來仔細想想,那能有用嗎?”

風鈴啞然,臉色瞬間就灰敗下來。

換成是誰或許都還能有那麽丁點的可能性,唯獨她家公主,只怕連皇上的面都見不着就要被攆回來了。

“那……去求求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先前還幫公主尋摸夫婿呢,應是有些善意的。”

面對這丫頭不死心的垂死掙紮,無憂只默默白了她一眼,不曾再多說什麽。

皇後或許對她家公主沒多大惡意,但也絕沒有什麽善意,否則能這麽多年不聞不問任憑那起子狗奴才欺辱公主?笑話。

道理不是不懂,只不過是情急之下拼命想要抓住一切救命稻草罷了。

兩個丫頭的争辯單若泱幾乎沒聽,滿腦子都被幾個字眼給占據了——巡鹽禦史林大人、探花郎、榮國公……

合着鬧半天自個兒還不是随随便便的瞎穿越,竟是來到了紅樓夢的世界?

單若泱整個人都是懵逼狀态,就連初來乍到發現自己穿越之時都沒這麽震驚的,像是靈魂出竅一般呆呆愣愣的沒了動靜。

“公主?公主?”小心翼翼地喚了兩聲都沒見反應,風鈴頓時有些急了,“公主該不會是受刺激太大了吧?這可怎麽辦?”

一旁的路嬷嬷此時眼中卻是閃過一抹快意,皮笑肉不笑地說起了風涼話,“好端端的先前也沒聽說皇上有這主意,偏不趕早不趕晚,就在這當口呢?公主此時可知後悔了?得罪誰不好偏要去得罪六公主和貴妃娘娘,這下可抓瞎了不是?”

“若是公主早聽老奴的,乖乖去給六公主負荊請罪求得寬恕,也未必還能有今日這事了,為着那點子少年意氣平白搭進去自己的終生,真真是可憐可嘆吶。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此遭過後公主還是長點心罷,老奴或許是說話不中聽了些,可說到底一切也都是為公主考慮,正所謂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多聽聽老奴的話總是沒錯的。”

才從混沌的思緒中勉強清醒過來就聽見這樣一番話,單若泱登時就笑了,“嬷嬷說得很是,畢竟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吃過的米比本宮吃過的鹽還多呢,擱尋常人家都能稱得起一聲‘老祖宗’了。”

說着就站起身來,“來來來,嬷嬷請上座……風鈴去取了香來,無憂去備些貢品,今兒本宮可得好好給嬷嬷燒幾炷香磕一個。”

路嬷嬷那臉頓時就白了,“公主切莫玩笑,奴婢不敢。”

“不敢?不是嬷嬷你整日妄想當本宮的長輩祖宗?”單若泱緩緩收斂了笑意,“念在嬷嬷伺候本宮這麽多年的份兒上,本宮倒也不是不能滿足你這個願望,若嬷嬷當真這麽想,本宮這就去求求父皇母後,認嬷嬷做個幹娘可好?”

“公主!”路嬷嬷當即兩腿一軟“撲通”一聲,滿臉震驚又惶恐,連連求饒,“公主恕罪,奴婢再不敢了……”

“公主,皇後娘娘有請。”

單若泱當即擡腳就出了門去,連多餘的一個眼神都未曾賞給地上跪着的老東西。

才一見了她,皇後就拉了她的手滿臉心疼惋惜的表情,“可憐的孩子……本宮才得了消息便立即去求見了皇上,誰想竟是真的……是母後無能,皇上主意已定,聖旨都拟好了……”

“勞煩母後為兒臣操心了,事已至此,兒臣謹遵父母之命。”單若泱低垂着頭顱叫人看不清臉上的神色,只滿含凄苦委屈的聲音隐隐顯露出她的無可奈何。

皇後的眼神微微閃了閃,憐惜之色愈發濃郁,伸手将少女單薄的身軀攬進懷裏輕柔安撫,一派慈母之态。

單若泱亦虛僞地迎合着,滿足皇後表演的欲望,實則心思早已飄遠了。

按照書裏的內容,林如海應當是快死了吧?不知能不能等到跟她成親了之後再死?

在這個時代不嫁人是行不通的,嫁給林如海仿佛竟是最好的選擇。

沒有公婆沒有亂七八糟的親戚妯娌,更不用跟一個陌生的男人磨合相處,還要防着什麽小妾來膈應自己……有地位有銀子還有個鐘靈毓秀的仙子女兒作伴,這樣的寡婦生活可不美死了?  來時不過帶了小貓三兩只匆匆忙忙,去時身後卻跟了一串奴才,一個個手裏都捧得滿滿當當的,全是皇後的賞賜。

只道自己無能改變什麽深感自責憐惜,勉強算是一點彌補安慰罷了。

對此單若泱不置可否,只狀似歡喜地接了。

一堆精美的盒子,打開的瞬間珠光寶氣奪人心魄,與這布置簡單到堪稱樸素的寝宮顯得似乎格格不入。

除此之外,各色绫羅綢緞、胭脂水粉亦是一應俱全,全都是小女兒家的喜好,可見也着實是費了些心思的。

“奴婢還從未見過這樣好的東西。”風鈴伸手摸了摸綢緞,又打開一盒胭脂嗅了嗅,言語頗有幾分譏嘲之意。

說來也着實心酸,同樣都是公主,但她們家公主和六公主站在一塊兒卻根本不似姐妹,反而像是主仆一般——從頭到腳衣裳首飾都差得太遠了,不知道的還只當她家三公主是哪個娘娘跟前得臉些的大宮女呢。

再是不親近,平日裏三不五時也總要去給皇後娘娘請個安,總能見到的,卻何曾見她多關心過問一嘴呢?今兒這份賞賜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了。

“這是惦記上什麽了?”風鈴不禁小聲嘀咕了一句,很是不解。

單若泱拿起一支金步搖在手裏把玩着,比起前幾日在單若水頭上看到的那支還是要差了一些,這東西看起來金光閃閃很是精美貴重,可工藝卻普普通通罷了。

唇瓣微微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尤為諷刺,“你知道巡鹽禦史代表着什麽嗎?”

代表着什麽?銀子啊。

自古以來“鹽”都是掌握在朝廷手裏的一條命脈,而巡鹽禦史就是那手裏捏着鹽商負責掌管鹽稅的人,地位之重權利之大非比尋常,但凡膽子肥那麽一丁點兒,就會有無數的財富如流水般争先恐後而來。

而揚州更是兩淮鹽業的中心,提起鹽商頭一個想到的必定是揚州鹽商,每年揚州所産生的鹽稅就占據了全國鹽稅的四分之一。

故而,說林如海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一座金山其實也不為過。

但凡是有那麽點不安分心思的,誰能不動心?

先前撮合她與那盧探花是為了背後的範陽盧氏,為了那群讀書人、文臣,而今換成林如海……在皇後看來只怕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已然将這個錢袋子當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想得很美,卻不大聰明的樣子。

一天天想這個想那個,算計這個算計那個,早幹什麽去了?這麽多年冷眼旁觀不聞不問,臨到頭卻妄圖用一點不值一提虛僞至極的小恩小惠俘獲別人?這是做的什麽春秋美夢呢,算盤打的是既精且蠢。

想通其中關竅的風鈴這時也無語了,愣了一下冷不丁禿嚕出來一句,“如此看來她也未必真就去求情了。”

求個棒槌。

單若泱暗暗白了一眼,将手裏的東西随意往匣子裏一丢,“首飾和胭脂水粉先用着,料子裁幾身衣裳,日後皇後再召見時記得給我換上,餘下的玩意兒就收進庫房罷。”

也不過就是一夜的功夫,這則消息便像是長了翅膀似的傳遍了宮裏的各個角落,引來無數或震驚或憐憫或譏笑的議論。

對此一無所知的單若泱倒是心大地睡了個好覺,誰想次日清早才一睜眼就收到了一個壞消息。

“昨兒夜裏七皇子去跪求皇上收回成命,氣得皇上狠狠将他大罵了一頓,七皇子不肯放棄,愣是在景福殿門口跪了一夜,活生生跪暈了過去,才被擡回去不多時。”

單若泱登時神色一變,忙不疊叫宮女更衣,“太醫怎麽說的?”

等了幾息沒見回應,再一瞧無憂那丫頭的臉色很不對勁,這心頭猛然就咯噔一下,“究竟是個什麽情況你倒是說清楚了,莫不是有什麽不好?”

無憂忙搖搖頭,咬了咬唇,帶着幾分憤憤道:“皇上壓根兒就不叫請太醫!說七皇子忤逆不孝,就該好好吃頓苦頭受些教訓,命誰也不能給七皇子請太醫不準給上藥。”

單若泱驚愕地瞪大了雙眼,臉色忽黑忽青霎是精彩,愣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才好懸憋住了到嘴邊的粗口。

“咱們手裏頭可有什麽傷藥能用的?”

“奴婢房裏倒是有一些,不過那都是專門給宮裏的奴才使的,七皇子身子貴重……”

“貴重?你瞧瞧這像是多貴重的樣子嗎?”單若泱嗤笑一聲,擺擺手,“這會兒能有的用就不錯了,還有什麽資格挑挑揀揀,去取了随本宮看看七弟。”

風鈴有些擔憂,“皇上明令禁止不準任何人……”

“其他任何人都能冷眼旁觀,唯獨本宮不能。”

一行人着急忙慌地正要出門,一道賜婚聖旨卻攔路砸在了頭上。

這下是真真塵埃落定再無轉圜餘地了。

風鈴、無憂等人都是滿面愁容欲哭無淚,唯獨當事人自己卻神情不變雲淡風輕,送走天使後便按着原計劃探病去了。

七皇子單子玦是個與三公主相差無幾的小可憐,聽這名字就能窺見一斑了。

玦,意為有缺口的佩玉,也是與人斷絕關系的象征物品。

其母原不過只是景福殿裏伺候茶水的一個小宮女,因生得頗有幾分姿色而被周景帝看中直接拉上龍床封為答應,有那麽一段時間倒也很是受寵,并很快有了身孕。

只可惜整個後宮美人如雲,周景帝又是出了名的喜新厭舊之人,又豈會為了一個身份卑賤的小宮女停留多少目光呢,很快就抛之腦後了。

直到七皇子呱呱墜地,其母遭遇暗算難産而亡,周景帝這才好不容易從記憶中扒拉出來那麽一個模糊的身影。

到底曾經也喜愛過,又是那麽短暫的一段,為數不多的那點記憶都挺新鮮甜蜜的,冷不丁人死了,回想起來這心裏頭多少有點不是個滋味兒。

不過身為帝王的尊嚴也不容許他承認是自己的疏忽漠視才導致小美人紅顏薄命,那背鍋之人還能有誰呢?下毒手的算一個,令她難産而亡的兒子也算一個。

于是乎,才從娘胎裏出來的單子玦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厭棄了。

大抵也正是因為同病相憐的緣故,原主和單子玦這個弟弟打小便很是親近,就如同兩只受傷的小獸在危機四伏寒風凜冽的深冬山野相互依偎取暖、磕磕絆絆地攙扶着彼此野蠻生長。

……

世間渣男千千萬,這位父皇卻也算得上是個中翹楚了,真真是渣得花樣百出,渣得清新脫俗,渣得令人咬牙切齒。

彼時,從昏迷中轉醒的單子玦也聽說了賜婚聖旨已下,當即氣得臉色鐵青。

單若泱進來時他正大發雷霆,平日那般溫柔的一個人,這會兒卻像是頭發狂的困獸,可怖的模樣吓壞了一衆宮人。

“七弟。”

一聲輕喚,瞬間就将狂暴模式轉變回了正常。

“姐姐……”單子玦的臉色仍是難看極了,唇瓣幾乎崩成了一條直線,看了她一眼後就低下了頭,滿懷愧疚道:“都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定是我惹惱了父皇才致使他這麽快下聖旨……”

“別瞎尋思了,跟你有什麽關系?這事兒早就定了。”說着,單若泱沖屋子裏的一衆宮人擺擺手,示意退下。

衆人竟也都毫不遲疑當即離去,連點請示自家主子的意思都沒有。

滿宮上下誰還不知道七皇子打小就唯三公主是從呢?說句大不敬的話,三公主的話對七皇子來說比聖旨還有用。

屋子裏只留下了風鈴和無憂二人伺候,單若泱轉身避開,叫兩個丫頭卷起他的褲子上藥。

單子玦望着她纖細的背影,眼底深處暗流湧動,“姐姐放心,聖旨雖不能收回,卻不代表不能叫它作廢。”

單若泱一怔,猛地眼皮子跳了跳,“你想幹什麽?”

“聽聞林如海前兩年險些一病不起,想必身子孱弱得很,怕是風一吹就要倒了。”言語之中流露出來的狠厲令人毛骨悚然。

“單子玦!”單若泱大驚失色,猛然轉過身來死死瞪着他,瞥了眼門外,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那可是朝廷命官,你是跟誰借的狗膽子?你以為自己這是為我好在幫我?萬一……你還指望父皇能對你寬容不成?若你因此而引火燒身,莫非要我一輩子活在愧疚之中不成?”

“我可警告你不許胡來,給我老老實實上你的學去!”頓了頓又緩和道:“總歸是要嫁人,嫁給林如海或許也并非什麽壞事,無論如何至少林如海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的臭毛病,人品、樣貌、才學都是拿得出手的,好歹總不必擔心所托非人。”

單子玦恨恨咬牙,“他一個帶孩子的老鳏夫……”

“……”

這邊廂單若泱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解這個姐控弟弟收回屠刀,那邊廂被這道賜婚聖旨砸懵的了賈府衆人卻陷入了詭異的靜默。

望着小小的外孫女那一臉茫然震驚惶惶難安的模樣,賈母頓時悲從中來,摟着她就哭出聲來,嘴裏念的全是她那英年早逝的可憐女兒。

身為榮國府的老祖宗,賈母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都牽動着全府上下的心。

這一哭可不得了,當即那一衆兒孫和伺候的丫頭婆子們全都圍着她轉,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的又是勸又是哄,說是人仰馬翻也不算誇張。

年歲尚幼的林黛玉心思倒沒那麽複雜,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都是懵的,小腦袋瓜裏一片空白,壓根兒還沒那閑心思去琢磨別的,卻是硬生生被老太太給帶起了情緒,瞬間也哭成了個淚人兒。

雖然她自個兒其實也說不清究竟在哭些什麽。

祖孫二人就這麽哭成了一團,任旁人嘴皮子都磨幹了也勸不動。

王熙鳳眼看這情形那臉都發白了,拔高了聲音說道:“哎呦我的老太太诶,縱是這天大的好事您也克制着些別這般激動啊,萬一傳了出去,不知情的還只當咱們家是有什麽不樂意呢。”

就聽見老太太的哭聲戛然而止,一衆七嘴八舌的勸慰聲甚至是某些抖機靈跟着抹眼淚的丫頭也都頃刻消停了。

唯獨林黛玉還在止不住地抽抽噎噎,一臉無措地四處看了看,本能的也開始努力克制哭泣,憋得小臉兒都紅了。

賈母看了眼王熙鳳,嘆道:“得虧你心細,咱們家多少年不曾得到皇家恩典了,我這一把年紀冷不丁的竟是有些歡喜上了頭,險些叫人誤會了去。”

又輕柔地摸了摸小外孫女的頭,“敏兒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滿心最放不下的就是我這可憐的玉兒,小小姑娘家沒個母親在身邊……如今可算是老天爺憐惜,有三公主那樣一位尊貴的母親看着護着,敏兒若泉下有知必定也該放心了。”

這話有多虛僞就無需言表了,不過好歹勉強算是找補了回來,免得傳出去惹怒皇家。

王熙鳳暗暗松了口氣,笑道:“可不是說呢,這是天大的福氣。”說罷又上前拉了林黛玉的手,拿帕子輕輕給她擦了擦眼淚,“這樣一個乖巧體貼鐘靈毓秀的女兒給誰誰能不愛呢?好妹妹快別哭了,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皇家公主,天底下最是高貴得體的人物,你只管放一百個心在肚子裏,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鳳姐姐快別哄林妹妹了,天底下哪裏有什麽好後娘,林妹妹将來還不知會吃多少苦頭呢。”賈寶玉急得臉都紅了,只拉着老太太的手一個勁兒的纏磨,“老祖宗可千萬不能叫林妹妹到後娘手裏去,回頭被欺負了都無人知曉,只有養在咱們府上才是享福的快活日子呢。”

林黛玉的臉都白了,隐隐有些驚惶之色。

就連王熙鳳這也一個八面玲珑的人,那笑臉都一時沒穩住,僵着了。

但凡說這混賬話的是旁的任何一個人,她都指定得照着對方的臉啐一口不可,偏這是全家的寶貝鳳凰蛋。

果不其然,賈母是一點兒也不惱,哪怕明知這樣的話傳出去有多犯忌諱,卻也不過只是寵溺縱容地笑了笑,嗔怪了一句,“你小孩子家家懂什麽,不可胡言亂語。”

沒得到肯定的回答賈寶玉自是不依,整個人鑽進老太太的懷裏扭麻花兒似的撒嬌賣癡。

一旁的王夫人見此情形不由得抿了抿唇,刀子似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林黛玉,板着臉語氣硬邦邦地說道:“寶玉不可胡鬧,若是三公主與你姑父成親之後咱們家還死活扣着林丫頭不叫她歸家,旁人定會以為咱們家是防着公主呢。”

這話說得确實在理,人家後娘想不想要這麽個繼女杵在跟前是一回事,前頭那位的娘家死活不肯放林家的孩子回去卻又是另一回事。

本就是挺尴尬的關系,哪個能忍受得了被對方當做洪水猛獸般對待?非得鬧出事端不可。

然而賈寶玉哪裏會管這麽多,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慣了的人,滿心滿眼就只有自己的想法願望。

執拗地認為後娘都不會對繼子繼女多好、生怕林黛玉吃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當真舍不下這個妹妹,打心底就不樂意與她分開一時一刻,恨不得一輩子都這般坐卧一處玩笑打鬧才好。

只想想要分開的情形,他就覺得仿佛有把刀子在剜自己的心似的,生疼生疼。

又敏銳地察覺到向來對自己百依百順的老太太仿佛并沒有松口應允的意思,甚至隐隐竟還似認同他母親所言……當即他就紅了雙眼哭鬧起來,甚至猛地拿了自己脖子上的玉下來就往地上砸。

“我與林妹妹在一處慣了,分開便是要了我的性命,既是如此我還要這塊破石頭做什麽用?不如砸碎了也罷,早早的瘋了死了都好,省得将來還要活生生承受那錐心之痛!”

這玉是他打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早年不知輕重之時不小心離了身就總會鬧出點毛病,不是渾渾噩噩哭鬧不休便是迷迷糊糊高燒不退。

幾次過後大家也就明白了,這玉就是他的命根子,離不得身。

這會兒眼見他這般粗暴地将這命根子往地上摔,頓時将所有人都吓了個魂飛魄散,慌忙一擁而上去搶那玉。

賈母更是一把死死抱住他,慘白着臉狠狠捶了他幾下,哭道:“你這孽障是要氣死我不成?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砸它作甚?若你有個什麽好歹,可叫我這老婆子該如何是好?你這不是想要自己的命,是想要我的命,想要咱們這一大家子的命啊!”

說罷又指着王夫人的鼻子,死死瞪着她恨恨道:“就你話多,好端端的說那些亂八七糟的吓孩子作甚?我告訴你,若是我的寶玉有個什麽好歹,我定饒不了你!”

“我……”王夫人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點什麽,又氣惱又心疼又是憋屈得很,愈發恨死了林黛玉。

就知這妖妖嬈嬈的模樣定不是什麽好東西,小小年紀就這般會勾引人,真真是狐貍精轉世了!

一場鬧劇最終還是以賈母的妥協畫上了句號。

賈寶玉心滿意足地重新收好了玉,所有人都團團圍着他軟言哄勸安撫,又是捧茶壓驚又是搓帕子淨面……卻無一個人注意到被擠到角落裏、被吓得臉色慘白驚惶無措的小姑娘。

寶玉說養在榮國府才是享福的快活日子,可真的享福真的快活嗎?

林黛玉無意識絞着手裏的帕子,看了看人群中央衆星拱月的賈寶玉,又看了看滿臉慈愛憐惜摟着他的老太太……也不知究竟是為何,驀地就覺鼻子一酸,慌忙低下頭藏起了自己的眼淚。

她想父親了。

這裏……終究不是她的家。

不遠處,無意間目光掃到她的薛寶釵不禁頓住了,神情莫名有些複雜,說不清到底是憐憫多一點還是豔羨更多一點。

但凡後娘心眼兒小一些脾性壞一些,林妹妹往後的日子只怕都是要泡在黃連水裏的。

可若是這個後娘心眼兒不歪,甚至有那麽幾分善意在,那其中的益處就該叫人眼紅了。

一個公主,再怎麽不受寵愛也罷,終究那層身份地位擺在那兒呢,只要那位肯為這個繼女花費一點心思打算,林妹妹的未來都是可以想見的高不可攀。

再反觀她自己,皇商之女,無人可依也就罷了,還有個拼命扯後腿的兄長,只能自己鉚足了勁兒蠅營狗茍。

想着想着,薛寶釵就不禁悲從中來,卻冷不丁聽聞身旁一道細微的聲音,“雖說女婿要再娶的确是難免有些許不自在,可那位是堂堂公主啊,女婿能當上驸馬還不好?有這層關系在,将來在官場上定然也能更順利許多,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總歸對賈家也是有些好處的不是嗎?怎的老太太如此……”

薛寶釵無奈地偏頭看了一眼,正對上她母親那雙天真的眼睛,一時心頭微哽,更添無力。

公主和公主,那也是有巨大差距的。

哪怕是坊間都知道,三公主從來不受帝王寵愛,背後又沒有母族……若是沒有當年那一樁禍事,那位娘娘還好好活着,定國公也還在,那又另當別論了。

定國公可是開國大将軍,為太/祖打江山立下了不世之功,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當年若沒有定國公的存在,如今這個天下究竟姓不姓單都還不一定呢。

便是帝王對待定國公都得小心翼翼尊着敬着,有這樣一個外祖父在的話,三公主怎麽也不會落得如此境地,身為三公主的驸馬,平步青雲扶搖直上自然也是毫無疑問的事。

可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定國公一族覆滅殆盡一個不剩。

當然了,若那位娘娘和定國公都還在,三公主這樣尊貴的人物怎麽也是輪不到林家姑父的。

以如今三公主這樣的情況來看,能給林家姑父在朝堂之上帶來的助力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說忽略不計,自然更輪不到賈家跟着沾什麽光了。

沾不上光也就罷了,偏人家又的确是正兒八經的皇家公主,甭管人家自家人如何,那也絕受不得旁人輕賤怠慢,得處處尊着敬着讓着。

總而言之,這是請回來了一尊大佛,一尊沒有絲毫用處利益的大佛。

老太太可不得鬧心憋屈死嗎?但凡将三公主換成六公主看看?保準兒喜笑顏開。

全不知自己竟然被賈家老太太嫌棄的單若泱此時卻坐在了皇後的寝宮裏,正按捺着不耐煩應付她虛僞的示好。

“聽聞林大人的獨女此時正在京城的外祖母家住着,本宮想着你們兩個日後總是要長長久久地相處着,不如趁早試探着接觸接觸。趕明兒本宮派人将那姑娘召進宮來咱們娘兒倆仔細觀察觀察,若是個好的自是再好不過,若有什麽不好,本宮也剛好能給你支支招兒,你早做打算,以免将來進門之後再手忙腳亂頭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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