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封信

第三封信

飛鳥鎮是個不大不小的小鎮,坐落在山野平地之間。有煙酒、話梅、晚霞構成的長街,也有玫瑰、蘆葦、碎石鋪成的小道。

火車轟隆隆的經過這裏,驚起一群正在歇息的飛鳥。它們組成倒三角的形狀,飛在天空。

早春的空氣是濕潤的,含着泥土氣味的。謝星塘坐在南雜店的櫃臺前,雙眼空洞,像一俱沒有靈魂的木偶。

微風摻雜着細雨斜下,銀發斑白的老太太去收晾在外面的衣服。一開始只是淋不濕人的微雨,到後來卻越下越大,變成了小雨。

謝星塘本不想弄濕他的傘,但看到那個走的很慢的老太太還是撐開了傘。

“阿婆我送你回去吧,”一柄傘撐在頭頂,老太太看着眼前的小少年眼底流露出慈祥的笑意。

“好好,謝謝你。”

老太太真的走的很慢、很慢,歲月透支了她的身體,吹擊着她的靈魂。

其實在雨落下之前,老太太就從家裏出來了。但行走的速度抵不過雨落下的速度,還麻煩了年輕人。

把老太太送回家,傘放晾在一邊,謝星塘又坐在櫃臺發呆。雨越下越大,些許雨滴濺在臉頰上。路上看不到什麽行人,整個大街冷冷清清的。

不知過了多久,雨才漸漸停了下來。

“小夥子,”一聲輕喚,把謝星塘從空白中拉了回來。

那個走路很慢的老太太此時正捧着一堆東西,努力用最快的速度朝他走近。

“謝謝你小夥子,這是我自家做的酸菜,還有餃子。要不是你我就淋成落湯雞咯,像你這麽心善的孩子不多了……”

看着擺上櫃臺的一堆東西,謝星塘不知如何推脫,老太太盛情難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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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星塘過了好久才從恍惚中回過神,原來他也可以幫到別人。

夜晚的飛鳥鎮非常安靜,能聽到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暗藍的天空挂着一輪皓月,南雜店點着微燈。

橙黃的燈光籠罩整個小店,成為街上唯一的亮源。

已經很晚了,謝星塘卻睡不着。他坐在櫃臺前反複折疊那張大白兔糖紙,糖紙上布滿了褶痕,可以看出已經被人折疊過很多次了。

突然糖紙的主人從他面前經過。謝星塘把糖紙藏進袖子裏,動作謹小慎微,生怕被人發現。

楊一北站在暗處,打着手電,手裏還拿着一節木棍。

看着一臉愣怔的謝星塘,楊一北把手裏的木棍往身後藏了藏。用溫和的語氣說:“村尾有條狗發了瘋,咬傷主人跑了出去。我們正在抓。”

頓了一會兒,楊一北又說:“很晚了,關店休息吧。萬一遇上瘋狗可不好。”

謝星塘本不擅與人交際,他點點頭開始有了動作。

“晚安。”楊一北說完這句,謝星塘又愣住不動了。

一臉愣怔的謝星塘就像一只發呆的小貓,離開南雜店的時候楊一北是這麽想的。

剛剛他是在對我說晚安麽?

可我都沒有和他說注意安全。

關了店門,謝星塘腦子都還有點蒙。自從生病以來,腦子就變得鈍鈍的,經常忘事,反應也慢。

躺在床上謝星塘開始複盤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和以往不同,他今天得到了阿婆的認可和楊一北的晚安。

他好像還有那麽點用,是這樣吧?

謝星塘沒有吃安眠藥,他睡着了。

他以為這個夜晚很快就能過去,明天會是個晴天。如果他媽媽沒有打來那一通電話。

“你哥說你休學了?為什麽,就因為那個病?”

“別人的小孩和你一樣每天上補習班,都堅持下來了。你怎麽就不行?你的心理就這麽脆弱嗎?”

“和你爸離婚時我就應該帶走你哥!”

“你說你從小到大做成了什麽?什麽也沒有!”

“早知道你是這樣的話,我當初就不應該把你生下來!”

一遍遍的斥責擊垮了謝星塘脆弱的心理防線,讓他整個人都喘不上氣,心髒被狠狠的擠壓着,被溺水的無助感包裹着。

他發病了。

他坐在床上的角落,緊緊抱住自己。此時他感覺地板在塌陷,房屋在搖晃。自己身處其中,下一秒就要跌進無盡的黑洞。

四肢發麻,耳邊一陣嗡鳴什麽都聽不見。眼淚止不住地流,手裏的糖紙被他捏的吱吱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就在他伸手去拿桌上美工刀準備自殘轉移注意力的時候,失手碰倒了杯子。

一束光源照了進來,照在他身上。

“你還好嗎?需要幫助嗎?”

在漫長的沉默中,謝星塘聽見了鑰匙開門的聲音。緊接着起居室的門被打開,帶着露水氣的人搶走了他手裏的美工刀。

謝星塘把頭埋的很低,像個破布娃娃一樣任由楊一北幫他處理傷口。

他知道自己此刻是有多麽丢人、多麽狼狽不堪。發病的時候被外人看見,讓他覺得很羞恥。

并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病了,還病得這麽嚴重。

“不要告訴別人……”謝星塘懇求道,聲音微弱無力。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你只是生病了,這不是罪惡。你很好,你會好的。”楊一北安慰他,并詢問他要不要吃藥。

謝星塘點點頭,楊一北從抽屜裏找出好幾種藥盒,倒好了溫水。

謝星塘拿起其中一盒,扣了片藥。他的手一直在抖,根本拿不穩水杯。

楊一北注意到了,伸水拿起水杯抵在謝星塘唇邊:“喝吧……”

放杯子時,楊一北瞥了一眼藥名,叫度洛西汀。

謝星塘窩在床頭,環抱着自己。眼神黯淡無光,臉色和嘴唇都是蒼白的,整個人看起來沒什麽生氣。

楊一北也沒走,就這麽靜靜地坐在床邊,看着他。

“人為什麽要活着?”謝星塘問,在問自己也在問楊一北。

“這個問題太哲學了,我也答不上來。”

果然,沒人知道。謝星塘低落的垂眸。

“但要我說,我覺得活着就是為了遇見你愛的人,能給你平凡的生活帶來驚喜的人。”楊一北雙手捧起謝星塘的頭,一字一句地說:

“謝星塘,我想要你活着。”

“!”

謝星塘怔怔地望着楊一北的眼睛,那雙眼睛裏仿佛裝了無數星辰。

被人需要、被人所期待、被人賦予希望。這是他從楊一北眼睛裏讀到的。

眼睛很酸澀,想哭又沒有眼淚。

楊一北為謝星塘蓋好被子,順勢把人攬在懷裏抱着。

謝星塘不習慣卻沒有反抗,楊一北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像哄小孩一樣。讓他覺得溫暖又安心。

謝星塘緊緊抓着楊一北的衣角。帶有私心的,想把他留下,那怕就這一晚。

楊一北察覺到了,雙手抱的更緊了些:“別害怕,我會陪着你,睡覺吧。”

“你為什麽會有我家的鑰匙?”在睡覺之前,謝星塘問。

楊一北愣了一下,說:“這是備用的,我以為阿叔給你說過,要還給你麽?”

謝星塘搖搖頭,“不用了。”

早晨陽光照進小屋,光打在玻璃上可以看見彩虹的顏色。謝星塘動了渾身沒什麽力氣,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

楊一北好像走了,可能是早上走的,也可能半夜就走了。他沒有陪着我。

謝星塘越想越覺得頭疼,他扭頭看見一杯水和一團發病時被他捏的皺巴巴的糖紙。

糖紙應該是在他睡着的時候拿走的,楊一北不會以為他是變-态吧,一張糖紙留這麽久。

頭更混亂了口中也泛起一陣苦澀,謝星塘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驚訝的發現水是溫的。

突然起居室的門被推開,楊一北端着一個碗走了進來。

“醒了?有哪裏不舒服麽?”放下碗,楊一北走近手在謝星塘額頭探了探。

一點也不燙,甚至還有點涼。

謝星塘微微側頭,他聞到了楊一北嘴裏話梅糖的味道,有點甜。

“我是抑郁症,不是發燒。”他說。

這也是他第一次向別人坦露的病情,說完似乎比想像中的更輕松。

以往他努力僞裝成正常人的樣子,不讓別人知道他生病了,可無論怎麽僞裝依舊是不合群。

小貓扮演不了老虎。

楊一北笑了笑,從兜裏拿出一個罐子塞進謝星塘手心裏。

罐子是透明的,裏面裝的好像是糖紙。什麽顏色的都有,還被裁剪成了不同的形狀。

“送給你了,”楊一北看了眼桌上皺巴巴的糖紙說,“我小時候也喜歡收集糖紙。”

“謝謝,”謝星塘說,雖然楊一北誤會了,他并不喜歡收集糖紙。但他喜歡這個誤會的禮物。

“不要丢了,你手裏拿着的可是我的童年。”

經楊一北這麽一說,謝星塘感覺這個玻璃罐子更貴重了,他小心翼翼的放上桌,生怕手一抖就給砸了。

“吃點東西吧,早上剛蒸的蛋。”冒着熱氣的蒸蛋被放在謝星塘面前,他拿調羹戳了戳,很軟。

楊一北又接着說:“昨天一夜沒回去老張還以為我被狗吃了,今早急得差點報警。”

謝星塘含着口蒸蛋仰頭,楊一北笑起來讓人感覺很溫暖。

“謝謝你,楊一北。”

“人都會遇到困難,我只是恰巧路過幫到你。”楊一北說,“你搬來的第一天我就說過,你有困難我會幫忙的。”

“我這幾天要出去帶團,我希望等我回來後還能看到你,好麽?”楊一北的語氣像是在哄小孩。

“好,我會努力活下去的。”謝星塘承諾。

“拉勾。”

兩個大人像小孩一樣許下諾言。

接下來的幾天,楊一北出去帶團了。謝星塘和往常一樣坐在櫃臺前,和平時不同的是他沒有再發呆。

謝星塘把玻璃罐子裏的糖紙都倒出來,一個一個分辨它們的形狀。

這個紅色的是蝴蝶、白色的是兔子、黃色的是金魚、藍色的是飛鳥,這個彩色的不知道是什麽,反正挺好看。分辨完後又把它們一個一個裝進去。

突然,他看到一張白色的紙,被折疊起來了,好像是紙條。打開紙條從裏面滑落一朵褪色的小紅花。

幼兒園老師用來獎勵小朋友的小紅花。

紙條上面是娟秀的字跡:小北,媽媽沒有抛棄你,媽媽去找爸爸了。小北,活下去。

把紙條重新折疊好,小紅花夾進去。捏着紙條謝星塘想,他是不是忘了拿出來,自己要還給他麽?

那個走的很慢的老太太每次路過南雜店都會問:

“娃兒吃飯了沒?”

“今天生意好不好啊?”

“今天看起來比昨天有精神。”

飛鳥鎮讓他體驗到了以前從沒有過的感覺,不需要受誰的約束。這裏連風都是自由的,想往哪刮往哪刮,風大時南雜店門口經常會有別人家吹落的衣服。因此謝星塘也慢慢和鎮上的人有了交集。

傍晚時分,晚霞染紅了整個天空。謝星塘拿着彩鉛在速寫本上描畫。

“咚咚!”

兩聲清脆的敲擊聲響起,謝星塘擡頭對上楊一北滿含笑意的雙眸,和他身後是漫天無垠的夕陽。

“下午好啊,我想買一包糖果。”他說。

“下午好……”謝星塘說完愣了一兩秒才從貨架上拿出一包水果糖,“給。”

楊一北付了錢,站着沒走。他撕開包裝袋,從裏面挑了幾顆味道最好的糖和一朵沾着水珠的白花一起放在櫃臺上。

“獎勵你的,遵守諾言。”

“楊一北我不是小朋友。”謝星塘覺得這是哄小孩的,但他已經長大了是成年人了。

楊一北:“你比我小,在我這裏你就是小朋友。”

“小朋友記得按時吃飯,早點收攤睡覺。”

謝星塘沒有反駁,結果楊一北還說上瘾了。

最後,謝星塘沒有把紙條還給楊一北,而是把紙條裝進玻璃罐子裏,如果楊一北想起來會來問自己要的吧。

謝星塘把那朵白花放幹,最後把它夾在泰戈爾的《飛鳥集》裏。

“我是一只曠野的鳥,在你的眼裏找到了天空。”——泰戈爾《飛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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