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9
Chapter 19
演講末尾,長官“柒”邀請你和鸠克爾擔任他勤務兵的職務。“第七區永遠!不會!放棄!任何人!”他動情地吶喊,深深鞠了一躬,走下舞臺。
實時轉錄結束了,駕駛艙內一片灰暗。你伸手拉動外殼開啓手柄,同剛才一樣,沒有反應。終端也罕見地沒有一絲信號。嘗試過包括暴力破拆在內的所有方法,你終于意識到你能做的只有等待。這種認知之下,你癱軟身子,頹喪地靠向椅背。
不知多久,模拟器的金屬外殼終于開啓,你被光芒晃得下意識遮住眼。待适應環境的亮度,你發現克裏夫正靜靜地站在你的飛梭模拟器旁,在他身後,四名軍官兩兩成對,看似禮貌地分別控制住鸠克爾和另外一名你不認識的士兵。
你終于明白過來。
你憤怒地望着克裏夫,氣得幾乎笑起來。你嘲諷道:“前男友,你一直在第七軍區任職?”克裏夫故作茫然道:“是啊,一直。我告訴過你的,就在你來我公寓做客的時候。你不記得了嗎?摯友。”說罷,他微微躬身,左手背于腰後,右手掌心朝上,右臂向前伸出。你坐在駕駛艙內的軟皮椅上沒有動作,克裏夫等得不耐煩,右手半示意半威脅地動了動。
虛拟駕駛艙內的其他七人齊齊看着你,你驚恐地發現鸠克爾眼底也是一片漠然。
你頹然松了肩膀,任克裏夫将你控制起來。
之後,你和鸠克爾“接受”了長官‘柒’的邀請,你們成為他的勤務兵。他經常帶着你們于公共場合出席,這使長官“玖”聲名狼藉,同時,藉此,長官“柒”獲得了不少好名聲——長官“柒”多麽善良啊!在智能管家普及的今天,勤務兵不過是個白拿工資不幹活的閑職罷了。大家都知道。
得知你的遭遇,艾莫森發來消息,他擔心你的身體,又為你終生衣食無憂感到高興。你知道,所謂的“高興”不過是艾莫森式的安慰。你嘗試着回複消息,告訴艾莫森你的真實處境,然而每次都無法發送。
最後,你将消息更改為“我一切都好,只是最近情況特殊,無法時常聯絡”。這次,信息順利被傳達。
你和鸠克爾漸漸被人們記住——十五位長官的官方宣傳片事實上就是長官們工作時間的實時直播與錄播。作為勤務兵的你們日夜與長官“柒”相處,于是,當人們開始娛樂之前,終端上強行播放的三分鐘“長官”系列宣傳片頻繁地出現你們的身影。你們的名字登上搜索引擎的熱搜排行,待了解你們的經歷,人們紛紛驚呼。他們同情你們,同時,又稱你們為“最幸運的家夥”,那次演講中,你們被官方公布的照片甚至被奉為錦鯉——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終生碌碌,他們日夜不休地操勞,因為過度勞累損耗健康,卻只能得到勉強溫飽的收入。但你們呢?憑借身體所遭受的一點點損傷,就能享受十五區內最頂尖的、只有第七性及其生理母親能享受的物質供給,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幸運嗎?
事實上,你和鸠克爾的确沒什麽事幹。當鏡頭不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和鸠克爾時常相顧發呆。
倒不全是發呆,至少你不是。▓
你将無事可幹的時間用來思考,或者學習。你捧着課本,繼續軍校中未完成的學業,甚至,你還按照艾莫森曾推薦的入門書目學習歷史學——是的,對于現在的你來說,學習是很艱難的,但是無所事事更令你恐懼。你不知道學習知識有什麽用處,這只是你用以逃避恐懼的自欺手段。學習間隙,你質問自己:“我究竟做錯了什麽,才落到如此境地?是哪一件事?是哪一個選擇?”然而,你無法得出結論,你覺得如果人生重來一次,若前路不明,你還是會如此行事。這令你沮喪、煩躁,但正是這種強烈負面情緒讓你尚有幾份“活着”的實感。
相形之下,鸠克爾就安靜多了。發呆幾乎占據他所有的閑暇。任職之初,你經常找鸠克爾聊天,想讓他多說些話,妄圖以此找回那個絮絮叨叨的鸠克爾。哪怕一兩分也好。但是,聊天使鸠克爾痛苦。他已經無法負擔實時聊天所需要的腦力消耗。你說完一句話,他需要二三十秒才能反應過來。反複認識自己的遲滞,反複戳弄被損毀的自己,這對鸠克爾來說是非常殘忍的事情。你見過他在同你聊天之後躲起來偷偷哭泣。你曾想向鸠克爾道歉,你想問鸠克爾,問他是否怪你。但是,這次哭泣使你意識到,不必問了,也不能問。鸠克爾一定會回答“想什麽呢,老兄,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就像他曾經對你說過的那樣。然而,這回答不能使他的境遇變好分毫,甚至,這回答也不能減損你的愧疚感——要不是那個“錯誤撥出”的通訊,鸠克爾本不必遭遇這些,他本不該與你分享那片致命的餅幹,本不會與你一同挑釁食堂門口的監視攝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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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忽然想起,相識之初,即使被懲罰清理五萬臺餘模拟器,鸠克爾依舊有閑情操縱打掃機器人,他令它在過道中間跳舞,并因此被延長了懲罰期。
你想為鸠克爾做點什麽,然而你自身難保,你們都是被鎖在囚籠裏的、被用來展示的人形生物。
你只得在生活上多照顧鸠克爾一些,雖然在管家機器人的包攬之下,你能做的不多。你提醒他添衣,提醒他多喝水,提醒他多做些運動以保持健康。因為關注鸠克爾的生活,你發現了一些事情。你發現,毋需穿着正裝的時候,鸠克爾一直戴着毛線帽,他常戴的有兩頂,一頂是餅幹形狀的,一頂是四色彩條的。他還有一只風鈴,是用營養劑的空瓶制作的,不怎麽漂亮,但是每一只空瓶都被打磨過,光亮的表面被處理成磨砂質感。這風鈴一直挂在他的宿舍門口。
你驚怖非常。
你甚至不敢直視鸠克爾的雙眼。
你無法面對自己給鸠克爾帶來的損傷。
因為這份驚怖,你開始躲着鸠克爾——你并不打算躲他太久,但是你需要時間清理思維,你需要時間使自己面對自己無意間制造的災難。
這是很艱難的。
不過,很快,這艱難的日子就結束了——某天晚上,道過晚安之後,鸠克爾回房,用彈力帶殺死了自己。
那彈力帶是你買給他的。是黑色的,彈力很大,很長。太長了。鸠克爾吊死自己的時候甚至蜷着腿。你不知道他是怎麽殺死自己的,你猜他死時是蜷着腿的,他蜷着腿将自己的頭顱挂在彈力帶上。
那彈力帶太長了。被發現時,鸠克爾的腳尖拖在地上,膝蓋彎着。他只要站直就能踩住地面。穩穩地踩住。你不知道究竟是怎樣一種毅力才能讓他一直蜷着腿,在足夠長的時間裏。
你教他用卧室門夾住彈力帶的方法鍛煉。這可以很方便地塑造背部肌肉。你教他的時候是雀躍的,雖然這雀躍是假裝的。事實上你早就知道這個方法了,但你還是裝作才知道的樣子。你興奮地跑到鸠克爾面前,贈他彈力帶,與他分享這個小竅門,你希望這能給他帶來一點兒活力。
那彈力帶太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