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慰
安慰
葬禮的主人在自己的棺材上像海帶一樣扭動着身軀,并咿咿呀呀給自己唱着鎮魂小調。
嗓音确實輕柔動聽,但他本人一個音節都沒唱對,導致源希身為在場的唯一的聽衆,精神受到視覺聽覺雙重折磨。
退不能退,進不想進。
但離葬禮正式開始還有5分鐘。
“源小姐,你真的還要進去嗎?”
中原中也同樣飽受想象中的太宰治鬼折磨,他發現身邊人臉色也蒼白得可怕,這才想起,對她來說,接下來的事情才是這幾天裏最難以面對的場面。
“當然。”她側過臉勉強笑笑,只為逃避那邊的魔幻場景。
“阿希,高興嗎?這是你教我的呀。”太宰治仗着所有人都聽不見,快活地又換了一首歌,這次有幾個調子唱對了,但之前能精準地唱錯每一個音節,他果然是故意的吧?!
源希頂着一臉生無可戀,只能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別處。
無意間,卻瞥見到中也胸前被扯松已然淩亂的領帶。
“中也先生……”
“什麽?”
“您的領帶松了。”
聽到她淡淡地指出他的失儀。
中也這才低頭,因為先前薛定谔的惡鬼糾纏,他無意中已經把自己的領帶折磨得不像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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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進入葬禮确實太不像話,會有損港口mafia的顏面。
他想找鏡子重新整理,下意識撫上衣襟的手卻被另一片冰涼的柔軟覆蓋。
青年愣住了。
“雖然現在您也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
像是洞悉他內心所想,她邊解釋邊牽住他的袖子,輕拽着他到正堂側面的房間。
“但是如果這樣進去,會被他嘲笑的吧。”
“哼。那家夥。”
中也條件反射想再擠兌幾句,但撞上她沉靜的眸子,他便說不出那些平常脫口而出的惡劣的話。他的确有信心讓一切敢對港口mafia露出輕蔑之色的人不敢再有言語,但就如源希所說。
他更不想在這家夥的葬禮上被他嘲笑。
側間在放置太宰治遺像的牆左面,本是雜物間,現在放滿賓客送的白菊花和白百合,無窗昏暗,暗香浮動,中也只能看見白地近乎發光的手在他胸口前游走,少有人的手能離他心口這麽近,他不由得捏緊了指尖,連呼吸也跟着放慢。
外面的雨似是下大了。
連這裏都能聽到一串串雨珠急促地砸向地面,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
濕潤的潮氣鑽入他的衣領,前心口處癢癢的,後背也有些難耐。
“今天有些悶,潮熱難受也請忍一下。”源希非常體貼地為突然窘迫起來的青年找好理由。“請別再亂動了。”
一想到眼前的人還會為太宰治的葬禮緊張,就更加覺得那邊棺材板跳舞的家夥過分。
啊,這會兒不知道為什麽磨人的聲音戛然而止,但總歸是好事。
她其實并沒有給別人打過領帶,但是現在這個動作卻十分娴熟,讓她自己都訝異。
素白的手指靈巧地避開青年的身體,只和這黑色的布料交纏,最後一推的力度都恰到好處,又是幾個呼吸結束,源希終于給他打好了個板正的領結。
甚至比中也自己打的還好。
他平時帶choker,不習慣這麽正式,有時候打的太匆忙,還會勒到自己。
“謝謝。”中也扭了扭脖子,感覺像是沒帶過一樣,這會兒頸後也不知怎麽憑空起了陣陣涼風,吹散他的燥熱。
“非常合适。”
合适地讓他竟然開始思考,這是不是給太宰治那家夥打領帶練出來的。
“熟能生巧嘛,中也先生照着鏡子自己來肯定做的更好。”源希打完領帶給他順便整理衣領。
“不會的。”
“什麽?”
“……我是說,你葬禮後來首領辦公室。”中也将嘴邊的話咽下,飛快換成之前一直想說卻沒能說出口的話。
“我有東西給你。”
“哦。”她又低頭去專注眼前的衣領了。
無論什麽情況,她都将所有情緒藏在長長的睫毛下,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內斂和太宰治也微妙的相似,但又和危險的首領截然相反。
“放松。”
“葬禮要開始了。”
她的話總是輕柔又有力量,讓人平靜。中原中也順着她的話點頭,終于找回平日熟悉的穩重的幹部感覺。
居然被反過來安慰了 。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已經站到了正堂中間,開始主持儀式。
心和眼無知無覺地飄到旁邊,看上去在和賓客們一起對着似笑非笑的太宰治的遺像緬懷。
但餘光裏,她就站在側房和正堂的暗門處,将自己藏在無人在意的陰影裏,向他投來感激的目光。
有那麽一刻,中也想知道,她與太宰治之間是不是也都像剛才這樣,不着痕跡地撫慰那個有時候跟公主沒什麽兩樣的家夥呢。
雖然他一向認為太宰治不應該也不值得有女人喜歡,但各種理由喜歡他的女人前赴後繼,如過江之鲫,卻都無人成為“太宰的妻子”。
之前與其說是同情一個妻子失去丈夫。
不如說,他在同情這個看似被太宰治選擇但最終還是被無情抛棄的女人。
但一切都無從知曉了。
他和他的恩怨,他和她的故事,都随着那人的一跳而永遠埋進了土壤。
*
“真是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太宰治早就停止在自己棺材板裏仰卧起坐和唱跳rap,他現在坐在小屋的白色的百合花叢上,成為白色與灰色世界裏形影單只的透明。
“知道得穿正式整齊,竟然還要別人打領帶。”太宰治挎着臉看衣冠整齊的中也從他眼前一身輕松地走出去。
如果他還活着,兩人必定擦肩而過。
“也許你們還記得這是我的葬禮?”
“我就是舉手之勞?”
為了不打擾那邊活人,源希只能小聲地哄這個鬼。
太宰治嘴裏嘟囔着,“等我知道怎麽徹底死掉,你再去找新的人也無所謂,但現在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這可是我一生一次的葬禮!”他在一生一次加重了語氣,耷拉的眼睛沒什精神,“你都可以在我這練好給中也打領帶,滿足我的遺願又怎麽了?”
所以,果然這手法是給太宰治練出來的。
不知為何,源希真的被說的有點心虛。
“那你想怎麽樣?”
“我想——”
“在葬禮上唱歌絕對不可以!”
聽到源希的話,太宰治眼睛彎成一條線,尾音愉悅地上漾。
“不,我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
他情緒恢複過快讓源希有十足的理由懷疑是不是有預謀,但他只是親昵地叫着源希,并快活地分享他的“好想法”。
“中也有一瓶上好的柏圖斯,我看上很久了。”
“阿希,今晚我們趁他不注意,去偷來慶祝吧!”
他的眼睛裏興奮地閃着星星,滿臉的期待是那樣的不容拒絕。
源希:……
這主意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
密密的雨珠已然化為白色的水幕,葬禮在低沉的悼念聲中也逐漸走到尾聲。
無論是集體鞠躬,還是自由哀悼,整個過程除了先前那倆人,沒有出任何意外,也沒有人主動挑釁。
又或者是那倆平地摔地不省人事的案例壓下了蠢蠢欲動的狼子野心。
不管如何,港口mafia這個有着自己運轉機制的龐然大物在今天之後,終将迎來新的命運。
但作為這個組織的曾經的主人,太宰治卻就此要被世界遺忘。
但屬于他的一切卻要在今日有妥善去處。
源希依着和中也的約定,在葬禮結束後去找他,還随身帶着個趕不走的阿飄老公。
因為晚上還得給他單獨“慶死”,所以她只想趕緊拿了東西回去準備。
要瞞着中也先生……實在是太令人頭痛了!
“之前就想這東西要給你。”
葬禮結束,首領辦公室內。
戴着帽子的青年将一個盒子推到了源希的面前。
“是首領的遺物。”
在源希進門之前,港口mafia的代理首領早就處理好葬禮的收尾事宜,正襟危坐在辦公室裏。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看你很重視這些。”
源希聽到他的話,微微睜大眼睛,眼底浮現些許複雜的情緒,被她這樣看着,中也下意識加快了語速,“我順便就安排小銀收集整理了下那家夥的東西。”
她聞言垂眸撫摸着這個不大的盒子,聲音含糊。
“中也先生……”
“……并非是清理多餘的東西。”他突然補充一句,卻又覺得自己多此一舉。
“您真的很細心。”她的誠懇稱贊,卻讓青年渾身越發不自在。最初,他本打算把太宰的東西都燒掉。
是見源希之後才改的主意。
但這種正當的轉變理由莫名有些難以啓齒。真是奇怪,難不成來到首領這個位置都會變成這種狀态嗎?
“……也算是物歸原主。”
源希點點頭。
“我也帶了點東西給你。”
她上來的時候聽小銀說中也先生不勝酒力,所以今日一直保持不飲不食到現在,于是源希就順手從小食區抄了點甜品過來。
“工作也要注意身體。”源希把東西放到桌子上,看對方也無疑慮,順手就拿起一塊點心吃,心想她這份補給還算送的合适。
“我可以現在就看看嗎?”
“還是好奇他在港口mafia都會留下什麽東西。”源希小聲嘟囔着打開盒子。
“都給你了,當然什麽時候打開都可以。”中原中也在吃東西也沒多想,可當她打開的時候,碎碎念的聲音戛然而止。
“怎麽了?”
源希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但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變得凝重。
中原中也伸向甜點的手停住,接着立刻将她手裏的盒子轉了過來!
本該整齊地擺放太宰治的遺物的盒子,竟然擠滿一大堆潔白的繃帶!
耳邊瞬間幻聽某人幸災樂禍的唧唧歪歪。
【hello!suprise!!】
繃帶的中間,幾個小小的電子器還在緩慢運行着,上面的紅光一閃一閃地盯着他,好像也在嘲笑他的準備!
中原中也:……
正常的禮物盒子都會用拉菲草填裝
但這個遺物整理盒用繃帶填裝是什麽鬼!?
他明明記得裏面放了太宰治生前僅有的黑卡以及一本空白殘缺的筆記本,還有除竊聽器之外的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什麽寶石什麽小說之類的,但是現在怎麽變成了繃帶收納盒!?
如果不是小銀提前給他彙報看過這裏面的東西,他絕對會追究芥川銀的失職!
所以現在問題的壓力來到了代理首領身上,他該怎麽解釋這種宛若戲弄的靈異現象啊!
就在青年大腦宕機時,突如其來的道謝拯救了他。
“…中也先生,謝謝。”
他這一瞬間陷入不知所措。
這有什麽好謝的?
就這堆繃帶?
還有這這這幾個什麽破東西。
但源希卻雙手捧着這堆繃帶,仿佛拿着全世界最稀有的珍寶,擡頭鄭重地和青年解釋:“這是中也先生和小銀的心意,裏面也是最符合阿治的性格的東西,遺物是這些我真的不意外的!”
那家夥,他倒是也不意外……
不,重點是這裏面的東西是他檢查過的!
“我等着再找找吧。”
排除有鬼搗亂的可能性,中原中也始終覺得是他弄錯了盒子。
“不急這些。”源希搖頭。
“真的,中也先生,我真的非常感激和喜歡您的這份準備!”
想承認錯誤卻被強行打斷,對方語氣也變得強硬,不容置喙。
“你喜歡就好。”
強行被遞了臺階的青年只能輕咳應和。
“您真的已經做的非常周到!而且,您的這份驚喜真的很讓人驚訝!請一定要振作起來!”
除去脖子後面總是冷嗖嗖的。
他還挺振作的…
“說起來,你以後有什麽打算?”中原中也想起那份留給他的首領手谕,琢磨着這算不算可以給的遺物。他轉身從身後的文件櫃裏翻找,卻想起那個被他順帶着放到了原來自己的房間。
“唔,我不想回家,如果能幫上中也先生再好不過。”
源希并不認為自己的身份很難查。
或許在她死的時候,太宰治就把她查了個底朝天,并告訴了中也。
她現在傾向于,自己死後變成類似鬼魂的形态遇上了太宰治。
“在家的時候,我也接觸過些事務。”
“因為特殊的原因,被父親看重,也當繼承人培養過一段時日。”
她被賦予全家族複興的希望,無數眼睛裏的期盼和壓力化為遮天蔽日的血色牢籠,剝奪雀鳥全部的自由。
“我肯定能做好的。”
“只是拜托中也先生,幫我留意下今天的那個出了事的人。”源希終于主動提出來港口mafia的第一個請求。
“我擔心,家裏會找過來。”
她一字一頓用力地為他的差錯反複解釋,如此珍視這一堆好像搞笑雜耍的雜物,又信誓旦旦向他保證自己可以勝任事務……
願望卻只有簡單的希望不被父兄找到。
中也嘴裏甜味的糕點忽然變膩失了味道。
分明是好意,卻變成這樣的局面,最後反過來又被她安慰。
已經第二次。
他到底是覺得那個家夥過于幸運了。
“放心。”
中也只能承諾她這簡短的兩個字,并且決定無論是誰來,她若不同意,都無法帶走她逼她做不願的事。
哪怕沒有太宰治的手谕。
他也會這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