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安全感
第26章 安全感
林熾撓了撓臉,也不知道該怎麽跟李庭言解釋。
他們這四拼八湊的一家子,關系實在是複雜。
要說善心,他這個人确實有,但也不是平白無故對誰都施舍。
林兆豐與他早就形同陌路,曾經有過的父子親情早就消磨在了這些年的謾罵和動粗裏的。
但他剛剛在醫院裏看着那個躺在病床上的人,想起的确實林兆豐曾經意氣風發的樣子。
那個時候林兆豐還年輕,三十來歲的年紀,一張俊朗大方的臉,走路都腰板筆直,進了家門就會把他抱起來。
那時候,林兆豐還是街坊鄰居嘴裏的楷模,是他們家修來的“福氣”。
林熾嘆了口氣,從鏡子裏望着李庭言,輕描淡寫地捅破了自己的身世。
“林兆豐跟我,其實沒有血緣關系,但他在我十歲以前,确實盡心盡力地養過我。所以現在他走到最後,我還是會來送他一程。”
但也就僅限于此了。
入土為安。
這就是他給林兆豐最後一點憐憫。
因為這句話,李庭言擦臉的手頓住了,他有些驚訝地回頭望着林熾。
燈光下,林熾那張臉被籠罩在朦朦胧胧的光影裏,更像一件天生的藝術品,每一筆都被人精細勾勒過。
這樣一張臉,确實與林兆豐是不太像的。
林熾笑了笑,對李庭言道,“想不到吧,我其實算是遺腹子。我親生父親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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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庭言洗漱完,兩個人就一起躺在了林熾那張不怎麽舒服的硬板床上。
這屋子雖然簡陋,家具尺寸卻都很寬大,一張床躺兩個成年男人綽綽有餘。
但是林熾這個房間沒有空調,又是冬天,簡直滴水成冰,只能靠棉被抗凍了。
林熾倒是無所謂。
他本來就是這破敗的老宅子裏飛出去的,雖然習慣了時尚圈紙醉金迷的生活,卻也沒磨掉他骨子裏的适應力。
但是李庭言就不一樣了。
林熾往李庭言那矜貴冷淡的臉上看了看,心想這大少爺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估計也就是去野外攀登了吧……
他抿着嘴笑了笑,幹脆裹着被子往李庭言懷裏鑽過去。
“你今天只能跟我湊合了,咱倆擠一擠,還比較暖和。”
林熾整個人都鑽進了李庭言懷裏,讓他抱了個滿懷。
林熾身上有一股廉價的肥皂味道,是這邊小超市裏賣的劣質貨,但是那股清淡的茉莉花染在他身上,卻也變得清新溫柔了起來。
李庭言抱着懷裏這個人,莫名有些不自在。
林熾身體骨架不算大,只是高而已,被他抱在懷裏剛剛好。
他的下巴蹭過林熾的頭頂,稍微低下頭,他就能親到林熾的眉眼。
平常兩個人在酒店翻雲覆雨,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是在這偏僻的小鎮,破敗的老宅裏,天寒地凍,只能一起擠在厚重的棉被裏。
倒有點……
像一對落難的愛人。
李庭言腦海裏不知怎麽閃過這個形容,卻又覺得荒誕,嘴角輕揚了一下。
他輕嗅着林熾發間的茉莉味道,低聲問,“你剛剛說你是……遺腹子,是怎麽回事?”
林熾正從李庭言懷裏探出來一點,在床上找他的手機。
等他拿完手機又縮回來,他從李庭言懷裏擡起頭,一臉理所當然,像是很奇怪李庭言這個問題。
“這還不好猜嗎,”他很輕松地說道,還笑了笑,“林兆豐其實是我的繼父。他跟我媽曾經是初戀,但最後沒有在一起,而我親生父親是個老師,因為一些意外過世了,只留下我媽和她肚子裏兩個月的我。”
林熾說到這兒頓了頓。
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但是從老照片上看,他的眼睛很像他。
後來很多次,他媽媽也跟他說,他生父是個很溫和內斂的人。
他用那雙跟生父一樣的眼睛望着李庭言,“你看,林兆豐跟我媽最開始甚至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一個懷了孕又喪夫的女人在那個年代是很艱難的,而林兆豐還沒結婚,頂着巨大的壓力娶了她,還發誓會把她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對待,再也不要第二個了。”
“而他也确實做到了。”
林熾說到這裏都有點想笑,誰能想到呢,這居然成了林兆豐唯一遵守的誓言。
林兆豐這一生,都沒有親生的兒女,戶口本上只有他這一個孩子。
所以在他小時候,左鄰右舍都說他媽媽雖然人生坎坷了點,但到底是有福氣的。
怎麽不算福氣呢。
林兆豐疼她,連同疼那個非親生的孩子,甚至說服了自己的父母,連父母也拿那個孩子當作了孫子。
他記得那時候林兆豐從外地倒賣貨物回來,還會給他買各種漂亮的玩具糖果,在縣城裏簡直是獨一份的。
他媽媽甚至嗔怪過林兆豐太溺愛他。.
可人變化就是這樣快。
海枯石爛也很快。
這樣的好日子只過了十年,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林兆豐染上了賭,又過了幾年,被人帶去亂七八糟的地方,染上了毒。
林熾想到這個人毫無知覺地躺下了,胃裏也有點沉甸甸的。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複雜。
他的醜惡,野蠻,可怖,都是真的。
但是他曾經的真心與慈愛,也是真的。
林熾靠在李庭言懷裏,他的背抵着李庭言的胸膛,李庭言的身材高大結實,他窩在裏面,感受着李庭言的體溫,莫名要平靜許多。
他跟李庭言說,“你看,這世界上到底有什麽是不變的,當年誰不說林兆豐好。可是後來他爛賭,還有毒瘾,甚至家暴,完全變得面目全非。”
“我初中的時候不懂事,總希望他能改,後來懂事了,就只想帶我媽離開。”
“可到最後,我誰也沒帶走。”
他最在乎的家人,已經離開了他。
他最憎恨,卻也曾經依賴過的“父親”,現在也不在了。
塵歸塵,土歸土。
屬于他十七歲前的世界,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坍塌了,濺起來的灰塵卻像謎團大霧,讓今年二十三歲的他還是咳嗽不已。
林熾沉默了會兒,還是沒忍住,從李庭言懷裏又探出來,從床頭摸了根煙。
他将煙咬在嘴裏,跟李庭言道歉,“抱歉,今天煙瘾有點大。別跟我計較。”
李庭言根本不在意,他從林熾手裏接過了打火機,咔擦一聲,替他點燃。
淡淡的煙霧飄起。
薄荷煙在這個寒冷的天氣裏格外冷冽,可打火機的那團火卻如此熱烈,映着林熾深邃俊美的臉。
林熾說起自己的事情從來都是淡淡的。
他才二十三歲。
許多人在這個年紀還躲在象牙塔裏,但他好像已經無堅不摧,沒有什麽事情可以輕易撼動他。
但李庭言看着他的臉,又覺得他分明還很年少。
起碼對他來說是這樣。
林熾擡起眼,與李庭言視線相撞,李庭言将他抱得更緊了一點,手指摸索着他手腕的內側。
在那裏,有一道陳年的傷疤,現在已經變得很淡了,只剩下一點褐色的印子。
李庭言低聲問,“林兆豐也打過你嗎?”
林熾身上其實還有好幾處傷痕,但是都很淺,又做過手術,所以幾乎看不清。
可李庭言對他太熟悉了,林熾身上的每一寸皮膚他幾乎都曾經吻過。
林熾悶悶地吸了一口煙,“嗯”了一聲。
他說,“他後來完全變了個人,賭鬼還染毒,怎麽可能有理智呢。他連自己父母都打。我媽那時候護着我,所以我也沒挨多少次。”
可是他媽就慘了。
所以他那時候總是痛恨自己太瘦小了,也太懦弱了,不能保護她。
想到這兒,林熾垂下了眼,心裏某個角落仍舊在酸痛。
李庭言手腕不自覺用力,把林熾抱得更緊了一點。
他的手指撫着林熾手腕的傷口,微垂下眼,神色很冷,對林兆豐的反感和厭惡達到了頂峰。
要是以他的性子,林兆豐是別想這樣安生下葬的。
但林熾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
林熾細長的手裏夾着煙,靠在李庭言的肩上,緩緩吐出一口煙霧。.
他仰着頭,修長的脖頸像天鵝一樣脆弱漂亮。
這間荒涼的老宅子,這個偏僻冷清的昌玉縣。
這個七拼八湊的,給過他痛苦也給過他溫馨的“家”。
構成了他人生的前十七年,即使厭惡也無法脫逃。
他跟李庭言說,“其實我這次回來,除了處理林兆豐的喪事,還有一件事,就是想把我媽的墳墓遷走。前兩年我就想這樣做了,可是林兆豐總在裏面撒潑作梗,我也沒有時間跟他長期鬥,現在倒好,問題解決了。”
人生就是這樣無常。
上帝果然是最出其不意的劇作家。
林熾盯着卧室的房梁,“所以我還是會替林兆豐處理身後事,他又不是我親生父親,他對我也沒什麽義務和責任,但他盡職盡責養育了我十年,所以一碼歸一碼,這十年我得認。我也養了他幾年,現在送他最後一程,我跟他也兩清了。”
人死如燈滅。
恩怨兩消。
他會帶着他媽媽永遠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
林熾說完這些話,也覺得累了。
他今天坐了一晚上的高鐵和大巴,又在醫院裏守了幾小時,早就疲憊不堪。
可是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疲憊,一直在撐着一口氣,自己完全沒有感覺到。
一直到李庭言來敲門前,他還在腦子裏盤算為他媽媽遷墳的事情,想着明天如何處理林兆豐的後事。
他心裏壓抑了很多事情。
他走進這個舊居,過去的陰影就像綿綿的陰雨,霧氣一層層漫上來,讓他渾身都冷。
可他卻偏偏要待在這個老宅裏,像是一種年輕人獨有的輕狂和倔,偏要證明自己如今的無所畏懼。
即使他現在形單影只,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也不怕回到這裏。
可是……
林熾閉了閉眼。
他不得不承認,剛才在門外看見李庭言的一剎那,他除了驚訝,還有一種自己都意外的安心。
他那顆輕飄飄,空洞,不知所措的心一下子墜回了胸膛裏。
茫茫夜色裏,李庭言像是一道唯一的亮光。
他看見李庭言,突然就感受到了疲憊,像是長途跋涉後,乍然看見了栖息的綠洲。
他知道他可以倒下了。
即使他疲憊,軟弱,驚慌也沒關系,有一個人千裏迢迢出現在他的門外,就是為了接住他。
作者有話說
前頭有一章寫林熾的家庭,不小心有句話把林兆豐寫成跟林熾有血緣了
現在應該改過來了,如果那句話沒糾正的話,可能是要清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