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潮濕
第27章 潮濕
這天晚上,林熾跟李庭言将就着在這破敗的床上一起睡了。
林熾累了一天,睡着得很快,他把頭埋在李庭言的頸上,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嚕。
李庭言一只手攬着他,一邊還要回複助理工作上的事情。
因為他是臨時過來的,很多安排好的事情都要往後推遲或轉交給手下去處理。
月明星稀,昌玉縣的夜晚确實寒冷,他的手指關節都有點麻木,只有懷裏的林熾是暖的,貓咪一樣窩在他的頸邊。
他一邊打字,一邊在林熾輕哼的時候,無意識吻了吻林熾的頭發。
被迫加班的助理一臉烏雲密布,怨氣直沖雲霄。
但是想到她豐厚的獎金,又咬咬牙忍了。
等關上聯絡的頁面,她一扭頭,又推推旁邊跟她一起熬夜的另一個助理小高,一邊在電腦上敲字,一邊又八卦道,“你說,咱們老板是不是終于叛出萬年單身狗行列了啊,我聽小陳說,老板最近好像經常出去約會,一直是那個模特,這回也不知道小模特那兒有什麽事,老板特地跑去那個鳥不拉屎的小縣城追人,哇塞……雖然我恨加班,但也夠浪漫的啊。我們是不是終于要有少夫人了。”
小陳就是不在這兒的另一個秘書。
他們作為跟着李庭言最緊的幾個人,對李庭言的行程很了解,但又不能跟集團其他人瞎聊,只能內部分享八卦了。
小高無語地沖她翻翻眼皮,一張禦姐臉上寫滿了“八卦是什麽,我現在只想炸了這座大樓”。
但她還是回答了小助理的問題。
“誰知道呢,”她翻着手上的資料,“雖然我們老板還算個人品不錯的帥哥,但他們這種豪門跟誰有真心啊,感情好起來拿人當個寶,感情不好就踢到一邊。”
“我跳槽來之前,跟的老板是個風流富二代,跟一個女明星愛得死去活來,鬧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最後也沒鬥得過家裏,乖乖分手娶了門當戶對的老婆。你再看看咱們這位,他像個戀愛腦嗎?”
李庭言作為老板風評還不錯,但那表面溫和,內裏藏刀的樣子,她光是想一想都要一抖。
她可想不出誰能拿下這樣一尊大佛,又有誰又能引得李庭言動了凡心。
所以她最後總結道,“別操心了,天底下哪有這麽多灰姑娘飛上枝頭的故事。你還是關心你的季度福利實在。”
林熾一覺睡到了天亮,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編排了半晚上。
他起來的時候還有點神志不清,晃晃悠悠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卻發現找不到李庭言。
等他洗了把臉出去,才發現李庭言在院子裏跟人講話,對面站着的男人他倒是也有點眼熟,是李庭言的秘書。
喲。
這位倒是适應挺快,居然已經在他的小破院子裏談起公事了。
林熾一手拿着毛巾擦着下颌,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臨時買的睡衣,腳下是鄰居阿姨給的一雙大毛拖鞋,除了一張臉,一點也沒有秀場上名模的氣勢。
他站了有一會兒,在跟李庭言說話的秘書小陳才注意到了他,連忙跟李庭言說了句什麽。
李庭言回過頭,立刻往這邊走來了。
小陳則識趣地溜了。
“起來了?”李庭言問,“我以為你還要再睡會兒。”
“嗯。”
林熾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點,“不能睡了,我定了鬧鐘,好歹早上還是林兆豐的送別會,我也不能太晚去吧。”
這都是定好時間的。
李庭言也知道。
不過他心裏顯然對林兆豐沒什麽敬重,不覺得這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即使他起得比林熾還早。
秘書已經妥帖地買好了早飯,林熾只喝了一碗豆漿就油條,就跟着李庭言出發了。
托了李庭言的福,更準确地說,是托了他精明強幹的秘書的福。
接下來的一切事情,都沒有再要林熾操過心,包括林兆豐身後的那些手續。
林兆豐的送別會果然沒有什麽人來,只有幾個街坊鄰居,算是跟他家有過祖輩的交情,還惦念着舊情,特意來了一趟。
但是望着林兆豐那張黑白的,年輕的照片,也說不出什麽話,只餘一聲嘆息。
林熾選了一張林兆豐三十歲時候的照片,作為遺像。
倒也沒別的原因。
一來三十歲的林兆豐還遠沒有堕落,還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二來被病痛侵身這麽多年,林兆豐的皮相早垮了,根本沒有什麽照片能選。
“好好一個人……”住在林熾家隔壁一條街的阿婆拄着拐杖,嘆着氣,眼眶甚至有點紅。
她腦袋已經不太靈光了,看看林熾,又看看旁邊的李庭言,一時竟然不記得到底誰才是林家的兒子。
到最後,她不知為什麽,還是選了李庭言,一把握住李庭言的手,“你啊,你比你爸有出息,不能學他,千萬不要。”
她含含糊糊地叮囑。
李庭言完全聽不懂方言,一臉莫名地看着林熾。
林熾趕緊劈手把阿婆的手搶過來。
“阿婆你認錯了,這是我朋友,”他大聲地沖着阿婆耳朵說話,他知道蔡阿婆有點耳背,“你說的話,我記住了,我當然不會像他!這輩子都不會!”
蔡阿婆吃力地辨認着林熾的容顏,反應了一會兒,用力地握了握林熾的手。
“好……好好。”
送別會結束後,就是火化了。
烈火摧枯拉朽,将一切都焚為灰燼。
在外面等候的時候,李庭言也陪着林熾。
林熾坐得筆直,等候室裏安靜得不像話,他微微垂着頭,肩膀瘦削,手指機械性地撥弄着自己的手表表帶。
李庭言望着他,只覺得他像一片單薄的紙。
雖然林兆豐不是什麽好人,存在于世也沒有什麽積極的意義。
但今天以後,林熾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孤身一人。
那一本戶口本,又銷掉了一個名字。最終,只剩下林熾一個人。
這樣的小半生,誰又能不說一句坎坷。
李庭言想着,也不知道該不該出聲安慰,最後只是輕輕握住了林熾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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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切從簡,林兆豐的下葬也很簡單。
林熾給他選了一塊位置還不錯的墓地,跟林兆豐父母離得也不遠。
“就當我給他做的最後一點好事吧,一個人總會想跟自己的親人挨着一點,”林熾跟李庭言說,“更何況,除了親人,又有誰來接納他呢。”
林兆豐到最後把自己糟蹋成這樣,也許只有父母還會原諒他。
李庭言覺得也是。
若是其他人與這位做鄰居,怕是半夜也想托夢投訴。
下葬的過程林熾也沒在意,反正有專業的人員處理。
但是既然來了墓園一趟,他特地又去看了自己的生父和媽媽。
李庭言也跟着一起過去了。
其實林熾是有點不自在的。
他跟李庭言非親非故,偏偏又有一層暧昧糾纏的露水關系,特地帶到他早逝的父母眼前,總有點怪怪的。
可李庭言并不介意,還主動跟在他身後。
到了墓前,望着照片上的那個溫和的青年人,他甚至還評價了一句,“你的眼睛确實很像你親生父親。”
那照片上的男人與林熾有幾分相像,除了眼睛,輪廓也像。
但他笑起來要更柔和,沒有林熾鋒芒畢露的氣勢,一看就知道是個好脾氣的人。
而那碑上的名字,是林冬。
李庭言有點奇怪,“你生父跟繼父是一個姓氏?”
林熾“嗯”了一聲,把鮮花放在了林冬的墓前。
“林這個姓氏在我們這裏很常見的,一個村子起碼有一半姓這個,大家都有點八竿子打得着的關系。真要說起來,我生父和繼父也算遠親。”
林熾一邊說一邊蹲下來,把鮮花旁邊的地方又擦了擦。
他跟生父實在是沒有相處過一天,也沒有什麽多愁善感的心思,只是本着要盡責的精神。
來都來了,兒子給爹整理打掃也是應該的。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李庭言也蹲下了身,幫他一起打掃,用紙巾仔仔細細擦了擦碑身。
這位大少爺一看就養尊處優,做起事情卻也利索幹淨。
林熾怔了一下,随即笑起來,“你這樣子……不知道的,還真當你是我家的人。”
他想起蔡阿婆剛才認錯了人的尴尬,笑意更深了一點。
不過他又想,像他們這樣的窮鄉僻壤,大概怎麽也養不出李庭言這天生矜貴的氣質。
李庭言也不在意,“認就認吧。”
他把擦髒了的紙巾都收拾在了塑料袋子了。
他問林熾,“你要把你生父的墓碑也一起遷走嗎?”
林熾搖了搖頭。
“不了。”
他深深地望着照片上林冬的眼睛,這漂亮的,神采飛揚的眼睛,就是他跟生父之間唯一的聯系了。
“他應該也不想走,他的家就在這裏,一輩子都沒怎麽離開過,現在四周也都是他家的親人,要是被我帶走了,他應該會很孤獨。我還是不要這麽不孝了。”
“但我媽應該會想跟我走的。”
林熾說道。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拿着另一束花,走到了另一排的墓碑中,在中間站定。
李庭言也默默地跟了過來。
林熾把花在墓前放下,用更溫柔了百倍的力氣,擦拭着那張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的主人,是個叫鄭芯的女人,四十歲出頭的模樣,有着一張溫婉秀氣的臉,笑得很好看。
林熾望着她,千言萬語,好像都在這一眼中。
這些年裏,他每年都是為了鄭芯才會回到昌玉縣的。
他也知道,媽媽一直在等他。
等着她的孩子長大,等着她的孩子變得強大自立,可以照顧自己。
等着她的孩子,終于能來帶她走。
林熾咬了咬牙關,喉嚨有點堵得慌。
可是他不願意流露出來,低着頭去整理依舊帶着露水的花束。
他用方言跟鄭芯說,“這次回來,我們就走好吧,我帶你走的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了。林兆豐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再會吵你了。”
“我現在過得還不錯的,混出了一點名堂,你到了外面的城市,還能看見你兒子的廣告海報。你以前就說我好看,能上電視,你看,現在我真的可以了。”
林熾對着墓碑上的照片笑笑,可是眼睛裏卻又分明漆黑一片,潮濕,幽暗,像下了一場漫天的雨。
李庭言分明是聽不懂這邊的方言的。
但不知道為什麽。
也許是林熾說了太多年的普通話,方言算不得标準。
林熾說得每一個字他都聽懂了。
他聽見林熾說,“對不住啊,鄭女士,十七歲我就說要帶你走,卻晚了這麽多年。”
林熾這句話,語氣聽着很輕松,自然得像兒子在與母親撒嬌讨饒。
可李庭言低下頭,卻看清了林熾彎下的,輕輕顫抖的背脊。
從跟林熾認識以來,林熾一直是樂觀,張揚,甚至是放肆的。
他身上有着太強的生命力,人如其名,如太陽一樣火熱。
但在這個清晨,他卻更清楚地意識到,林熾軟弱的,悲傷的那一部分似乎一直被留在了昌玉縣裏。
留在了他十七歲的那年。
李庭言站了好一會兒。
他骨子裏算得上冷漠,生死之事,他見過太多,他衣冠楚楚地去參加過好些名流的葬禮,說着得體寬慰的發言,心裏卻毫無波動。
但在這個普通的早晨,他輕輕俯下身,将手搭在了林熾的肩上。
他猶豫着,稍微一用力,将林熾攬到了自己懷裏。
林熾本來只是眼眶微潮,可這時候卻繃不住了。
情緒莫名湧上來。
但他又有點惱怒,覺得像被人看穿了內心,有種年輕人的固執與羞赧。
可是他對上李庭言的視線卻又洩了氣。
李庭言的眼神很平靜,既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
李庭言的手指撫過了他微濕的眼角,像對小孩子一樣,手掌在他的後頸上輕輕摩挲着。
沒什麽具體的含義,只是表明自己在這兒。
林熾這下子是真的繃不住了。
他擡起頭,眼睛往上看,但是眼眶還是控制不住地發燙。
“真丢人。”
他吸了吸鼻子。
可是一想到丢人的對象也是李庭言,他又有點破罐子破摔了。
他最終還是砰一下,将頭撞在了李庭言的肩上。
“借我靠一會兒。”他咕哝道。
李庭言更緊地摟住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