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莊堯安排手下人去查時，心裏其實清楚。就算慕寧的說法是真的，也只能是吃了個啞巴虧。片場在馬路上，此時一定早就清理幹淨，不留任何痕跡了。
片場事故并不罕見。不同于演員受傷後滿天飛的通稿，不知名的群演或是替身受傷，從來都是悄無聲息地賠錢了事。
安娜在慕寧決定之前與他報告時，他是絕對不同意的。
“就他那身體，他能做什麽動作？”莊堯此時并不知道程相簡在為慕寧做特訓的事，只覺得荒謬。慕寧異想天開，安娜也跟着一起瘋了。
“他特別堅持，我反正是詞窮了。”安娜說：“要不，您自己跟他說？”
莊堯沉默，安娜接着說：“您這樣，我也不好做呀。”
安娜覺着雙面間諜這工作實在太難受了，每天都得編故事。對她的直屬上司莊先生此時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子怨氣來:“說要放養的是您，結果這個不同意、那個不放心的，也是您。”
安娜與莊堯的私交其實不錯，她又是慕寧的朋友，因此莊堯對她總是禮讓三分。安娜說話直擊要害，莊堯常常讓她辯得無話可說，只能依她。
至于這次受傷，若不是慕寧自己生疑，莊堯并未往白小譚身上想。
白小譚在他身邊兩年，一直都很聽話。年輕的小孩子有自己的心思，平時有些小動作很正常。只要不越界，他向來懶得管。
莊堯身邊換人不勤，一般都是挑好了，請去做檢查。查得幹幹淨淨，再送到枕邊來。貼心的，就在身邊留一陣子。白小譚也不過是個機靈些，他用着放心的床伴。與慕寧來說，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
白小譚若想從他身上撈到事業上的好處，自然不敢違背他的意思。——更遑論他都那樣警告過了。
莊堯挂了電話後準備離開醫院，手頭還有工作。今天在董事會上把一群人晾在那兒，他都還沒有處理。
可是想着慕寧方才拉着自己的手，死也不松的委屈模樣，莊堯又心軟了。走廊上空無一人，吳超和趙艾米也不在。
這樣渾身是傷，一個人待在醫院裏，他該有多害怕。
莊堯嘆氣，正要回病房之際，聽見不遠處護士站傳來一陣詢問聲：“護士小姐，請問慕寧在哪個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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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堯循聲去望，是林家陽。
林家陽順着護士指着的方向看，也看到了莊堯。
年輕人大步流星走過來，客氣地喊了一聲“莊先生”，與莊堯深黑如譚的眼眸望個正着。
男人氣場太盛，林家陽不敢輕易動作。略帶些小心地問：“您不進去嗎？”
莊堯生怕自己又和慕寧針尖對麥芒再吵起來。總聽安娜說林家陽常常逗得慕寧哈哈大笑，沒準兒他來了慕寧能開心一些。
“我不進去了。”莊堯說。
病房門再次被推開時，慕寧眼底一瞬間的失落被林家陽仔細捕捉到。後者仍是笑着上前來：“我來啦。還好嗎？”
“還好。你這麽忙，其實不用過來的。”慕寧往門口張望了許久，踟蹰半晌，才問：“來的時候外面也沒有人嗎？”
林家陽撒了謊，說：“沒有。”
“是不是很痛？”林家陽在他身邊坐下，說：“拍完代言廣告就聽說這事兒，來得太急，什麽也沒買。”
“我挺好的。”慕寧苦笑道：“可是，林泰這個角色，我應該是拿不到了。”
林家陽安慰他道：“一個角色沒有了，還有下一個嘛。”
慕寧悶悶不樂。從離開莊堯的那天開始，他就沒奢望過會一帆風順，只是……他曾經有多希望這個角色可以順利拿下，眼下就有多麽難過。這不是簡單一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就能驅除掉的陰霾。
林家陽見他情緒實在低落，不好再說他的事，轉而道：“對了，我這兩天收到了一個本子，和白小譚一起演雙男主。片方說是你介紹的。”
慕寧想起那天狼狽的應酬，道：“我只是提了一句，哪有那麽大面子。”
“你願不願意我接？我知道你和白小譚關系不好。如果你不高興，我就不接了。”林家陽說。
話雖如此說，他其實無所謂。以他的外型，古裝劇片約他看都看不過來，何必去接什麽雙男主。一開始看了這個劇本，還是因為黃珊看在岳方存的名字上，覺得接了這部以後，套一套關系，沒準可以試試電影界的水。
慕寧聽着，心中卻是酸澀至極。
林家陽這麽年輕，都知道照顧自己的情緒。莊堯大他一輪還多，都沒想過照顧照顧自己。
那時莊堯哪怕能騙他兩句，說會查一查也好，他都不會像個炮仗一樣，一點就着了。
轉念一想，他又有什麽資格說莊堯做的不對。莊堯來探望他，可能也只是說幾句話便走。是他依賴莊堯，心中的委屈與恐懼無人可說，所以撒嬌示弱，莊堯也放任。
并不是因為多愛他吧。只因這是莊堯慣常的作風。
四處留情，心中卻無情。
林家陽見慕寧精神不振，不好再與他說話。趙艾米拿慕寧的賬號發了向粉絲報平安的博文，林家陽想了想，用自己的賬號評論了一句：“早日康複。”
安娜是直接拿着行李來醫院的。她原本從北京飛廣州，飛了三個多小時頭都快炸了。一下飛機又出這事兒，在機場處理完應急事宜，馬不停蹄地又飛了三個多小時回來。彼時妝容渙散，頭發亂成雞窩狀，慕寧還是頭一次見她狼狽如此。
“剛才在地下室碰見林家陽的車了，這孩子真不錯。”安娜誇獎道。
“你喜歡？”慕寧打趣她：“挖過來呗。”
安娜笑罵：“什麽時候了，還有工夫開玩笑。慕寧，你現在可是熱點人物了。熱搜第一，還挂了一整天。”
慕寧卻一點兒都笑不出來：“可我寧願不要這個第一。”
安娜一愣，也是兀自嘆氣。
她今天給武城打了電話，問《極速風暴》還能不能再拖一兩個月。
武城首先表達了惋惜，他的确更喜歡慕寧的表演。但林泰這個角色大約只有三四十場戲，遠不及主角團的戲份。男女主演是國內一線影星，檔期價格高昂，劇組擔不起這損失。必定等不了慕寧腰傷痊愈了。
因此，慕寧這話聽起來心酸極了。
窗外起了風，悶雷滾滾，黑壓壓的烏雲蓋住天際，邊沿泛着紅光。不一會兒便落下瓢潑大雨。
安娜調暗了病房裏的燈，在一旁的沙發上睡下。
外頭的風聲雨聲雷聲，她們扛着就好了。她腦袋昏沉地想，即使她們扛不住了，莊先生總會兜着天，雨是絕不會落下來的。
住院一天後，慕寧受傷的事兒尚未退潮，莊堯那邊事情也還沒查出個定論。網上突然出現了一篇文章，竟然一石激起千層浪來。
标題為：
白小譚加盟《極速風暴》 颠覆形象引關注
文章的第一句話便是：經知情人士透露，白小譚為了反派林泰這個角色，苦練兩個月動作戲，獲得了主創的一致贊賞。
文章中段，吹捧白小譚的間隙，提起即将殺青的《黑玫瑰》，卻絕口不提男一的事兒——也就是這兩日因受傷入院而高居熱搜榜不下的慕寧。
文章最後提到，白小譚其實是《極速風暴》唯一接洽出演林泰的演員。暗示非常明晰：前段時間的通稿大戰，是慕寧方在大唱獨角戲。
一眼便能看出是白小譚方的稿子。雖然以吹捧白小譚為主，但字裏行間貶損慕寧的傳統亦未免去。
楊柳為謹慎起見，只發了一篇慕寧因為摔傷而錯過林泰一角的新聞，全網推送。
到了下午，突然有營銷號爆出：關于《極速風暴》反一林泰這個角色的競争，确有其事。
只是，片方在半月前就已經定了白小譚出演林泰一角，慕寧在試鏡前期就被刷了。
博文直指這次慕寧受傷也不過是一個順坡下驢的借口，順手拉出楊柳上午發的通稿，一番無中生有的分析，片面武斷地下了結論：慕寧方面不想讓白小譚在角色競争上贏得太順利，因此唱了一出苦肉計，手段實在下作。
白小譚的粉絲聞風而動，幾千轉發辱罵慕寧直接送上熱門。慕寧不是沒有粉絲，相反，“慕絲”由于和老對家“範粉”三天兩頭吵上熱門話題，戰鬥力卓越非凡，一個能頂十個用。兩方粉絲勢力均衡，口水戰再度升級。
營銷號更是一片混亂——模糊其詞為白小譚站街的，替慕寧鳴不平的，整理兩人黑料從頭說起的，各式各樣，百花齊放。
而已經提前開好的《極速風暴》官博，在多方詢問下，帶着“林泰 極速風暴”的話題，發了一條微博：“《極速風暴》預計明年暑期檔上映，多謝大家關注！”
片方保持沉默是意料之中。
既然慕寧已錯過二面，開機在即，與白小譚的合作關系就算是初步确定了。片方絕對不會為了替慕寧澄清，反倒駁了白小譚的臉面。
白小譚方面顯然早有準備，萬事周全。楊柳這次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輿論大盛，一時間全部偏向了無辜被慕寧“碰瓷”的白小譚。
到了晚上，事件發酵，白小譚、慕寧受傷、極速風暴、黑玫瑰等等相關詞條全部攀上熱搜。
各方交戰時，路人看好戲，內行看手段。
楊柳也吃敗仗。事已至此，慕寧方面是百口莫辯，多說無益。
慕寧冷眼看着這些，卻只覺得不寒而栗。這個地方，居然比他記憶中的樣子更可怕。
他從機車上飛摔下來，差一點癱瘓，然而并沒有人關心他到底多痛。
楊柳為了扭轉輿論，也替他的委屈讨個公道，沒有選擇沉默。她發了通稿，又通過工作室微博，将他的傷情診斷書公開。可心疼他的人除了粉絲，寥寥無幾。
路人在水軍的誘導下，在評論下方冷嘲熱諷，說他賣慘、戲多。白小譚的粉絲則是咒罵他，怎麽沒有直接摔死。
他為了林泰這個角色做過的所有努力，一夕之間成為泡影，居然還是以這樣慘烈、血本無歸的方式。
可那些有話語權與影響力的，能為他澄清的知情人，全部選擇了緘默不言。
這場炒作與輿論大戰裏，利益方不只有白小譚。還有極速風暴的片方，以及所有趁着他受傷一事熱度未減時，試圖分一杯羹的人。
這些看不見的手，就像一群禿鹫分食一只血肉模糊的羚羊屍體一樣。迅速，敏捷，留下一具空空如也的骨架後，立刻四散，再去尋別的獵物。
他從前被莊堯保護得太好了。
任何對他不利的新聞與稿件，莊堯總是第一時間替他壓下來。他走在路上可以肆無忌憚地抽煙，有人拍了也不敢發。戲到他手上，想演就演，不想演就不演，究竟得罪過多少人，他自己都不知道。
吳超被白小譚頂下男二的位置，可外面一點風聲都沒有的時候，慕寧意識到他需要競争。
而現在，慕寧意識到：他不僅要競争，他還要學會自保。
吳超站在聚恒傳媒集團總部大樓的門口。
他走進大廳，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座風水雕塑，約有兩三人高。這座大樓外面看去平平無奇，內飾卻氣勢恢宏。
他那天看到了白小譚的助理出現在片場，絕不能裝作沒看到。
慕寧是偶爾驕縱，牙尖嘴利，常常得罪人。但同時也是細膩敏感，善良而熱情的。在娛樂圈裏有個圈內的朋友不容易，這是他應該做的。
吳超走到詢問臺，問：“請問莊先生在不在？”
“您好。”前臺經理笑着回答：“莊先生今天沒有時間，很抱歉。”
“你告訴他是關于慕寧的事情。”吳超說：“他應該會見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