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莊堯十六歲時,得知自己并非什麽“小少爺”,只是莊仲的私生子。
谌珍彼時正盤坐在床邊,鼓弄着花花草草,見有人進來,擡眼見是莊堯,又垂下頭去擺弄手裏的蘭花,沒做聲。
比起不茍言笑的父親,莊堯更能與這個對他有些冷漠的母親溝通。
“我不是你們親生的孩子,對嗎?”莊堯開門見山地問。
谌珍的手一頓,又繼續動作。她還是沒說話。二樓的落地窗外可以看到漫山的好風光,時值初夏,遠處的山巒躲進雲霧之中,缭缭繞繞。樓下有許多工人在忙碌,他們快要搬家了,谌珍的房間裏原本有許多書和古籍,如今只剩下空空蕩蕩。
“準确來說,你是你父親的孩子,但不是我的。”
這答案倒也印證了幾分莊堯的猜想,他回答道:“好的,我明白了。”
莊堯面無表情,他望着谌珍手邊的一盆君子蘭出神。
谌珍有些好奇,問他:“你不難過?”
“我為什麽要難過,我是第三者的兒子,可你待我并不壞。”
谌珍垂眸笑了笑,然後說:“仲堯,你的媽媽就在這幢房子裏。你是常姨的孩子。”
打從莊堯記事起,常姨就在他的身邊。常姨會做他最愛吃的飯,準備好他最中意的禮服,在他害怕衣櫃中深不見底的黑暗時,拍打他的肩膀哄他入睡。莊堯懷疑此事已有年餘,只是16歲生日過了,才終于下定決心要捅破這層窗戶紙。
他曾無數次地幻想他的親生母親有着如谌珍一般的優雅氣質,那麽高貴,那麽矜持。卻是常姨。
莊堯魂不守舍地離開谌珍的房間。谌珍說,常姨原本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歌手,機緣巧合與莊仲認識,一夜春宵。一段露水姻緣,原是不來亦不去,卻為了他,而選擇留在這深宅大院裏。一個女人甘願當牛做馬,伏低做小,只是想要留在他的身邊。
莊堯喜歡聽常姨唱歌。
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他兒時曾無數次伴着這曼妙的歌聲入睡,卻從未想過這歌聲裏的愛意有那麽厚重。
常姨卻不願承認自己是他的親生母親。谌珍知道莊堯早慧,幾年前便作此打算,是常姨祈求她将這個秘密永遠的保存下去。她害怕這個事實會擊碎莊堯在家中生活的信心,最重要的是,莊堯那樣優秀,那樣出類拔萃,他不應該有一個自己這樣的母親。
一個月之後,莊堯去了英國。他進入倫敦一所公學,帶着高官之家的榮光與特權,從此在英國學習和生活。後來,莊堯在倫敦市區一場恐怖襲擊的事故中失去了他此生最重要的朋友,莊仲也向他施以重壓,他不得不離開生活多年的英國,橫跨大西洋,去往美國西岸,繼續流浪。
常姨本命叫常豔雲。她的病是兩年前開始的,莊仲給了她一筆錢,讓她離開家裏。莊堯很早就離開了四合院,或者說在他去往英國之後,他就已經離開了莊家。常姨通常要等很久,逢年過節,或是莊仲發話,才可能見到莊堯一次。是以莊仲這樣要求,常豔雲便也答應了。
莊堯聽說後,将常豔雲安置在西山附近的私人休養院,後來常豔雲病勢惡化,莊堯委托徐平替她将一切以莊仲和谌珍的标準去對待,但自己卻一次都沒有去見過常豔雲。
因此,莊堯如今站在ICU門口,隔着一重冰冷的白色大門,才會如此踟躇。他讓徐平用莊仲的名義出現,自己隐在暗處。
他說不清為什麽恐懼跨出那一步。或許,每個人都會有害怕遇見另一個自己的時刻。
“搶救很順利,過幾天就可以回普通病房了。”
“好,辛苦你了。”
徐平沒有多說什麽,只問他過會兒要不要去找慕寧。
莊堯失笑:“我現在哪有心情去找他。”他當然沒和徐平提起目睹慕寧與林家陽接吻的事。
“正是因為你心情不好。”徐平欲言又止。
莊堯沒有回答,只是望着ICU中仍在昏睡的常豔雲,輕輕嘆氣。
趙艾米剛睡醒,接到了楊柳的電話,說是明天給慕寧安排了一個珠寶品牌的活動,衣服按照慕寧的尺寸借好了。趙艾米查看了一下明天的片場進程,晚上沒有夜戲,但從這裏到市中心,路上用時不容樂觀,何況還是工作日。于是打算先去把衣服拿回來,到時候在車上換好,化妝,最大程度節省時間。招呼了慕寧一聲就走了。
莊堯并沒有想好來找慕寧做什麽,畢竟,很可能再次撞見林家陽。但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塞在胸口,拍不散,化不開。常豔雲、莊仲、林家陽……這些人化作泥石,積壓在河道中央,洪流将至,卻無人予以疏導。饒是莊堯,也不得不承認此刻自己的內心一團亂麻,而慕寧,或許是唯一一個能夠使他平靜下來的人了。
“莊堯?”慕寧打開門吃了一驚,又探頭出去,以為莊堯還帶着別人,最少也得是徐平什麽的。
“你剛才不是走了嗎?”
“……沒走遠。”莊堯問:“我方便進來嗎?”
慕寧猶豫了一會兒,站在門口沒挪步。
“不方便?”莊堯繼續試探。
“不是……就是房間有點亂。”慕寧連忙解釋,讓莊堯走了進來。
“是有什麽事嗎?”
慕寧原本不打算讓莊堯進來,可他驀地想起莊堯不久前接到的那個電話,怕出了什麽事,一時不好開口。
“沒什麽,”莊堯反客為主,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坐下,案幾上淩亂散着幾本書。
莊堯凝神細看,正上方擺着一本兩千年上譯出版的《鐵皮鼓》,書邊泛黃,陳舊卻并無破損。沒有書簽,一支筆用來代替被夾在某一頁。莊堯眼熟,過了幾秒,才想起來這是他自己的書。
“不好意思,看完了還你,還差幾十頁了。”慕寧解釋道。
莊堯擡起頭,不是往常的那種戲谑神情,他的眼眸仍是深黑而不見底,叫人猜不透。
慕寧刻意躲閃着莊堯的眼光,那天慈善晚會場外未發生的吻,他記得很清楚。沒猜錯的話,莊堯大約也是為了這件事情而來。
可惜他已不是過去的慕寧了。
“不必還我了。”莊堯又低下頭,看向被紗簾遮擋的落地窗。窗外的景色迷迷蒙蒙,影視基地外的大片平房群高矮參差,罩着一層化不開的灰霧,一點也不像當年谌珍卧室裏那扇落地窗外,郁郁蔥蔥的青山。
“你知道為什麽我的房子裏沒有落地窗嗎?”莊堯問。
慕寧并不知道。
莊堯也沒有再自問自答地解釋,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沒有情緒,沒有表情,再沒說一句話。
慕寧見過這樣的莊堯,雖然次數很少。的确沒什麽事能讓莊堯這樣的人顯得焦頭爛額,一旦有,他就會這樣。有時候是在家裏的魚缸前面,有的時候在酒窖裏,有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在慕寧的身邊留下,什麽都不做,不發一言。
對莊堯來說,這是慕寧的特別之處。慕寧是他的遠洋灣流,波濤洶湧卻也溫暖清和。
但對慕寧來說,他不覺得莊堯這樣對待自己有什麽特別。莊堯這樣對待他,大概也會同樣對別人。他想要的始終是唯一,斷不是心潮低落時的展露的片刻柔情。那遠遠不夠。
莊堯在慕寧的房間裏坐了好一會兒。慕寧也懶得趕他,自己埋着頭研讀劇本,《極速風暴》的拍攝已近尾聲,有一場戲和令慕寧頭痛至極。他已經苦心鑽研好幾天,試圖去體會林泰的一切,但他和林泰之間始終隔着一層清晰可見的玻璃——還是防彈的。
兩個小時後,莊堯終于動了。他的腿有點抽筋,于是換了個坐姿,面朝慕寧,似笑非笑地看着。
“莊先生,”慕寧沒好氣地說:“天兒都黑了。”
“占用你兩個小時,不好意思。”莊堯自然而然地接道:“在看什麽?”
“劇本。”慕寧不假思索的回答,兩秒後又後悔了。
“莊先生,您一句話不說跑到我房間來打坐倆小時,不準備解釋解釋?”
莊堯笑道:“解釋什麽呀?”
慕寧直言不諱:“您能不能要點兒臉。”
莊堯也不生氣,說:“別‘您’啊‘您’的,我正當壯年。”
“我數數哈,您今年得有……”慕寧還真裝模作樣地掰着手指頭數了起來:“啧,得有四十好幾了吧?”
莊堯知道慕寧故意把他說大了好幾歲,也不糾正,只順着他說:“那也是老當益壯。”
慕寧懶得廢話:“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這就走。”莊堯也不拖泥帶水,回身去拿外套。
“莫名其妙。”慕寧小聲嘟囔。
莊堯離開的腳步一頓,望向慕寧。
“看着我幹嘛。”
“我雖然知道,你和我一樣,與父母關系冷淡,那點兒親情也聊勝于無,但是……”莊堯下定決心,又再擡眼,道:“如果你的親生母親多年來就在你身邊,卻從未告訴過你。如果,如果她病重,你會怎麽做?依照她的意願繼續裝聾作啞,還是……”
“你?”慕寧問。
莊堯的眼光有些躲閃:“一個朋友。”
慕寧心下了然,只說:“莊堯,我覺得任何拿不準的事情,去試一試就好了。總比凡事後悔要好得多。”
莊堯沒再說話,轉身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