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二)
莊堯和範承汐偶爾會聯系,說說嚴世彰的近況。範承汐為了嚴世彰,幾乎放棄了在國內所有的根基,但聽他的語氣并無怨怼,反倒很幸福。
挂掉電話的那一刻,莊堯忽然覺得很孤獨。
最早在加拿大有位教授做過一種感覺剝奪實驗,實驗中被各種方法剝奪了感覺的實驗者,會在獨處幾個小時後就開始出現幻覺、焦慮或恐懼,往往要實驗後許多天才能恢複正常。這個實驗給出一個結論,人的成長是建立在與外界環境接觸的基礎之上的。換言之,沒有人不害怕孤獨。
他人的陪伴,是人們的第六種感官。
莊堯開車回家,家裏空無一人。他的房子是好友操刀設計,每一寸都合他的心意。他喜歡他的家,這裏舒适自在。任外面房市如何變幻詭谲,他從來沒想過要搬到哪兒去。但此時此刻,莊堯覺得這間大房子裏無處不在的空寂,仿佛是一處深淵在凝視着自己。
缺少了什麽?他絞盡腦汁也不得其解,燈光、溫度、擺設……分明每一處細節都是完美的。
缺少了什麽呢?
……
“到上海了嗎?在酒店嗎?”
慕寧正在和趙艾米熱火朝天地吃着燒烤外賣,手機裏湧進來一條來自林家陽的消息。
“家陽,酒店我不是發給你了嗎?”慕寧直接回撥了電話。
“嗯,我一會兒過去找你。”
“燒烤用不用給你留點兒?”
林家陽在電話那邊笑道:“哈哈,不用了,明天有公開活動,吃燒烤臉會腫的。”
慕寧這才大夢初醒般地向找艾米道:“哎呀!我明天也有活動!”
“沒事兒,我帶了去水腫的美容儀,明天早上給你弄弄,20分鐘就好了。”趙艾米說完,又扯着嗓子對林家陽叫道:“家陽,你晚上來我也給你弄弄啊。”
“……他挂啦。”慕寧無奈放下手機:“今天他情緒好像有點不對勁兒。”
林家陽知道,自己是吃粉絲飯的人。演戲,他充其量與別的流量小生打個平手,和慕寧那樣真正能用作品打動他人的演員是無法相比的。所以黃珊說的話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但同時他心底的另一個聲音在叛逆。那個聲音告訴他打破這一切,打破粉絲對他的幻覺,打破所有人施加于他的枷鎖。
林家陽聽從了心底的聲音。
他從黃珊那兒拿走了車鑰匙,研究了一會兒酒店的逃生區域圖,到了地下二層車庫。
“哥哥來了!”
這一層的地下車庫裏也有幾個私生在等,林家陽卻絲毫不驚訝。他看了看那幾個女孩兒,都是眼熟的。
“我有點事出去一下。”林家陽說。
“哥哥去哪兒啊?”其中一個女孩問。
“去找一個朋友。”
“能跟着你去嗎?”女孩指了指相機:“我不拍的。”
“不要了吧?”林家陽從兜裏掏出一支筆來:“我也是偷偷跑出來的,不太方便。給你們簽個名好不好?”
“那要TO簽哦。”私生女孩們輕車熟路,挨個将準備好的東西遞過去。
林家陽和這些私生有交流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黃珊多少知道一些。這些私生不僅僅是他的粉絲那麽簡單,她們還是他後援會的會長、個人粉絲站的站長。林家陽之所以死忠多,一是因為他走到哪裏都是“男朋友”人設,二是因為這些粉絲的龍頭們被他穩定地握在手中。
黃珊曾警告過他,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粉絲終歸是不可控的。
但他已經騎虎難下。
……
莊堯獨自一人去了醫院。常豔雲已經從ICU病房裏出來,轉到了VIP病房裏。在來之前,莊堯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來這裏。他腦海裏閃過許多畫面,有谌珍,有莊仲,有謝霖,有北京的別野深深,倫敦的漫天大火,還有慕寧……
但是當他走到病房門口,他想到的是常豔雲唱歌的樣子。
一切繁雜思緒都在那一刻靜止。
莊堯年少時,每逢黑夜降臨便是他最難熬的一刻。他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少有人來,關上窗只能聽見外面大樹的繁茂枝葉打在屋檐上,飒飒作響。他哭鬧也好,哀求也罷,谌珍從沒來過。
只有常豔雲,每到夜深人靜時,便會悄悄打開他的房門,他那時必定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常豔雲也不說什麽,只坐在他的床邊,為他唱歌,哄他入睡。
數千個夜晚,常豔雲将那首歌謠唱了數千次。莊堯依然不能理解常豔雲為何這麽多年選擇沉默。不過,所有母親都有第一次,但所有母親的愛,卻容不得半點質疑。
莊堯沒再猶豫,推門走了進去。
常豔雲正斜靠在病床上,面無血色,紙一樣蒼白。
見是莊堯,她大吃一驚:“小少爺?”
莊堯慢條斯理地脫下大衣,放在一旁的沙發靠背上,走到病床邊坐下,道:“這兩天好點兒了嗎?”
“好,好多了……咳咳……真的……”
莊堯見她咳得厲害,便給她倒了一杯水。
常豔雲的手臂埋着針,卻執意要親手接過。
“小少爺……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
常豔雲的身體仍然虛弱,是以說話時很慢,又斷斷續續的。莊堯只沉默着,并沒有打斷她。
“我知道,你是這個家裏最善良的,最心軟的……我對莊家,也算是盡了心力,可自打我病了,沒一個人來過……”她頓了頓,又說:“哎,不過也是……至少這麽好的醫院我也能住,不該奢求什麽了。”
自打常豔雲病後,谌珍和莊仲實際上什麽也沒做。這些都是莊堯的安排,但他不說。
“這些年,也就你記挂我了……走到哪兒都不忘給我買些東西,小少爺,我真的很感謝你……我那屋子裏,還有好多……咳咳,好多你給我買的,沒能帶走……”
“改天我回家一趟,幫您把那些東西都收拾好,搬出來。”莊堯說。
常豔雲喜出望外:“真的?謝謝你,少爺,本來不該麻煩你做這些……”
莊堯痛恨這個稱呼。莊仲極愛聽別人喊他司令,整個家裏都彌漫着一股子舊時陳腐的味道。但莊堯沒興趣做什麽少爺。更何況,眼前這個風燭殘年的女人,還是他的母親。
“莊堯。”他說:“媽,我叫莊堯。”
常豔雲的神情凝固住了:“你說什麽?”
“媽。”莊堯又喊了一聲。
“你……你什麽時候……”
“前段時間。”莊堯撒了謊。
常豔雲捧着杯子,那是她從小帶大卻不得不拱手讓人的兒子給她倒的水。她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緊得連手腕上的針管裏都反出了血。
莊堯細心地将杯子從她的手裏拿出來,反握住了她的手。
常豔雲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流,從她溝壑縱橫的臉上沖刷下來。“對不起……對不起……”
“沒什麽對不起的。”莊堯緊緊握住常豔雲冰涼的手。
她比谌珍要小很多,看起來卻和谌珍同屬一個年代。
這是我的媽媽。莊堯在心裏想,這是我的媽媽,我應該愛她。我早就應該愛她。
……
确定沒有任何車尾随後,林家陽才開車去了慕寧的酒店。
“呼……”
“可算來了。”慕寧笑道:“艾米都回屋睡覺去了。”
“燒烤還有沒有剩?”林家陽問:“有點餓了。”
“之前的都涼了,我重新叫了一份。應該快到了。”
林家陽的心情因為這一句話而放松了下來。慕寧身上似乎有一種魔力,只要在他身邊,再枯燥無味的世界也會變得有趣起來。
林家陽這樣想着,慕寧背對他正在往房間內走去,他一個箭步上前,從背後将慕寧牢牢抱住。
“和我在一起吧,慕寧。我等不了那麽久,我愛你!”
簡短卻有力的幾句話落在慕寧的耳邊,比起溫熱氣息帶來的**,對他心上的震撼更多。
慕寧和莊堯在一起十年,從沒感覺自己被愛過。莊堯當然也會說“我愛你”——但慕寧知道莊堯的話裏,只有寵沒有愛。在莊堯面前,他只是一條漂亮名貴的觀賞魚,等着飼主喂食,展露出自己美麗的鳍奢求能夠換取飼主的片刻流連。
但是在林家陽面前,慕寧感覺到了久違的自由。
落地窗外倒映着燈火輝煌的外灘,熄了燈的東方明珠塔在黑夜中靜靜伫立着。
“好,”慕寧下定決心,說:“我們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