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嚴世彰得病之前,慕寧和範承汐最早的經紀人萬庭潤早已離開了太合娛樂。他現在是當紅流量小生鄭端的經紀人。

鄭端把自己的私生活保護得很好,和那些因利益分配不勻而鬧到媒體上的明星不同,他與自己的團隊相處融洽,因為他知情識趣。他知道團隊任何意見都是為自己好,萬庭潤帶了他三年,一直順風順水,直到林家陽橫中殺出,生生攪亂了當時的格局。

再到如今,每次鄭端與林家陽出席同一場活動,就是一場戰鬥。

今天他們二人都去了國內某頒獎典禮,在漫長的紅毯、頒獎儀式等結束後,他們之間的角力才剛剛開始。

萬亭潤坐在簡單的會議室裏,寫字板上是一些缭亂的字跡與線條,宣傳總監正站在一旁分配任務。萬亭潤是來監督的。

“Nancy,我們的大號文章寫好了嗎?”

“還差幾張圖沒過來,我現在就催。”

“林家陽的粉絲比鄭端的更有組織,所以我們要利用新媒體上的優勢壓住他們。”宣傳總監用馬克筆在寫字板上圈出幾個詞,筆尖重重一頓:“這幾個大號的任務就交給Sherry了。明天晚上8點之前給我,行嗎?”

“8點有點趕……”Sherry話音剛落,就見宣傳總監的臉一黑,不得不改口道:“我盡量完成!”

“然後這個紅毯視頻——”宣傳總監話音中斷,手中拿着馬克筆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接着道:“如果實在找不到熱點就直接發,可以剪切一點聲音進去,紅毯那邊的收音幾乎沒有。采訪內容的獨家什麽時候出來,時間不多了。”

“明白。”“現在就去催。”負責視頻制作的男同事與編輯同時回答道。

“那今天就先這樣吧,大家自由下班。”

宣傳總監自認是個風平浪靜的一天,萬亭潤也沒有說話。等人群散了,兩人才一合計,打算去找杯小酒喝喝。

黃珊遠沒有他們這麽清閑。

林家陽如今正處于關鍵時期,她萬萬不能同鄭端的團隊那樣躺在辦公室裏做春秋大夢。她敦促宣傳在紅毯開始之前寫好了公衆號文章,因此次林家陽是被品牌方邀請出席該活動,但鄭端卻只是因為與品牌在國內的合作媒體關系密切,粉絲或許并不覺得這其中有區別,但如果想要林家陽的風頭蓋過鄭端稍早時放出的“豔壓”通稿,就得從這些細微末節上做文章。

一篇名為“XX品牌慈善紅毯大比拼——流量花生們沒有硝煙的戰場”的文章應運而生。

紅毯結束後的幾個小時,正是娛樂圈八卦人士捧着手機浏覽各平臺的時刻,黃珊将稿子壓到了十點半準時釋出。

值得一提的是,微博熱搜如今單次的價格是五萬一次,不保名次與在榜時間。黃珊安排粉絲運營與林家陽的粉絲組織提前進行溝通,固定使用一個詞條同時發力——“林家陽 紅毯”立刻空降前五。再加上林家陽自年初起便被收列在了微博的白名單上,省去不少額外開銷。

這篇稿子不僅揭穿了鄭端工作室商務工作的無能,同樣也闡明了流量明星的困窘境地與娛樂圈楚河漢界的階級劃分。文中點名了大多流量小花與小生,鄭端是其中一個。在說到與會渠道時,文章中自然而然地提起鄭端的公關媒體邀請函與林家陽品牌方合作之間的區別。但因為這篇稿件裏口吻公允,涉及的明星衆多,剛開始并未引起軒然大波,衆人也不明通稿來路。

黃珊仍有牌可打。部分微博大號帶上了黃珊早已安排好的詞條與物料,加之粉絲在各社交平臺發散輿論,等鄭端團隊反應過來時,“鄭端不被品牌方待見”的标簽已經如同打入鐵板的螺釘一般固定在了鄭端的印象板上。

萬亭潤當然立刻反應過來這事背後的操作手就是黃珊,但他也沒有辦法。就在黃珊後發制人前,他們才剛剛發了豔壓通稿,況且這次邀請人也的确是與他們私交甚篤的那家公關媒體。

這時候再跳出來咬黃珊一口顯得小肚雞腸,臉面也難看。萬亭潤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想。

……

白小譚與陳爽的進展顯然不如他們最初預期的那麽順利,慕寧的私人生活幾乎透明化,他們卻找不到蛛絲馬跡。

陳爽也一樣,他甚至懷疑白小譚是不是在騙他——

“我怎麽會騙你!”白小譚焦急地自證:“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希望慕寧消失的人!”

“可是你看,慕寧現在過得挺好的,沒有任何緋聞,我拍到的他和吳超、林家陽,都只是普通朋友罷了。至于那位……你說的,背景太大也不能動。慕寧自打參加了這個《與敵同眠》人氣越來越好,我看你要不就……放棄算了?”

“怎麽能放棄!”白小譚拍桌而起。

陳爽被他吓了一跳,然後說:“诶诶诶,你先坐下。”

白小譚忿忿地坐下,又說:“陳爽,我醜話說在前頭,如果拍不到慕寧,答應你的錢我是不會給你的。”

陳爽嗤之以鼻:“哼,你以為就你那點錢夠我用多久?我要是拍到了林家陽出櫃,那才叫大爆點呢,比慕寧能賺的錢多了去了。”

白小譚忽然眉頭一皺,似有所思。

“對了,你之前說過,林家陽可能是同性戀?”

“聽說。”陳爽撕開一包白糖倒進了手邊的咖啡裏,心不在焉地一邊攪拌一邊道:“我有個朋友在鄭端那裏工作嘛,他聽別人說的。”

白小譚又問:“慕寧最近和林家陽走的很近吧?”

陳爽被嗆到了,“咳咳,咳……你是說,他們兩個?不可能吧,我看他們兩個挺那啥,'發乎情止乎禮'的哦……”

白小譚說:“慕寧是同性戀,照你說的,林家陽也是,那他們在一起,是‘純潔友誼’的幾率有多大?”

陳爽醍醐灌頂,“對啊,雙管齊下,這也是個辦法!”

……

“我養育你十幾年,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

“對不起,我……”

“重來。”

慕寧清了清嗓。

“我養育你十幾年,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

“對不起,我……”

“不行,重來。”

慕寧放下了手中的劇本。

“我養育你十幾年,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

“對不起,我……”

“再重來。”

慕寧找了個板凳坐下。

“我養育你十幾年,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

“對不起,我……”

“重來。”

慕寧忍無可忍:“你好歹讓我把這句臺詞說完吧!”

顧啓明抱着熱水袋舒服地靠在“成安志”的輪椅上,嘴巴裏輕飄飄地吐出幾個字:“別磨叽,重來。”

“我養育你十幾年,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顧啓明對待表演是極有耐心的,他可以不厭其煩地重複着自己的臺詞。

“對不起,我做不到。”

慕寧總算說全了。但他沒接着往後說,悄悄擡眼看了看顧啓明。

“看什麽看,讓你停了嗎?”顧啓明沒好氣地罵道。

慕寧七竅生煙:“老顧!”

顧啓明斜睨他一眼,神色嚴厲。慕寧立馬慫了,小聲說:“……那我就這一句臺詞被你打回來這麽多遍,你總得告訴我是哪裏不好吧?”

顧啓明閉上眼,神神道道地說:“感覺不對。”

“什麽感覺才是對的?”慕寧百思不得其解。他寫了四次林泰的人物小傳,每天睜眼閉眼就在揣度這個角色,他自認為對這個角色的把握不到爐火純青,也有大半貼合。

可是顧啓明始終不滿意,似乎他無論做多少努力都是無濟于事的。

“我認為林泰在這個時候非常愧疚,他背叛了養父。”慕寧說。

“不夠,林泰比這個還要更複雜。”顧啓明對天哈了口熱氣,說:“回酒店吧。”

慕寧自覺地上來推輪椅。

“你還沒悟到。”顧啓明說:“後天才是這場戲,還有時間。”

“我不知道……可能我天生不适合做這行。”慕寧垂頭喪氣,他從前老聽那些漂亮話,沒有人會像顧啓明這樣對他吹毛求疵——這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慕寧心裏明白,顧啓明是為他好。

安慰人不是顧啓明的長項,他好心提醒道:“去問問莊堯,他了解你,應該能知道問題出在哪。”

慕寧連連搖頭,推三阻四:“我不要去找他了。”

顧啓明的手指逐個敲打着輪椅的扶手,沒有說話。

“……而且,他又不是學表演的。”

“慕寧,你不會演話劇吧?”顧啓明突然發問。

“不會。”

“你師父還活着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倫敦看過他演的話劇。”

慕寧仍沒反應過來:“我師父嗎?……等等,你是說,莊堯?!”

顧啓明從鼻腔中憋出一聲冷哼,似乎在嘲諷慕寧孤陋寡聞:“他演得很好,我和你師父那時非常看好他。沒想到等他回了國,卻徹底放棄了這條路。”

“他沒跟我提過……”慕寧心中有些酸澀與悵然。他陪伴了莊堯十年,曾一度與他那樣親密無間,他卻似乎對莊堯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你們兩個之間到底有什麽事,我也不關心。但關于表演,相信我,他能幫得上你。”顧啓明淡淡道。

自那天在片場的談話起,慕寧就沒再和莊堯說過話了。慕寧也刻意不去想和莊堯有關的事。這段時間他與林家陽如膠似漆,一切都很好。

但林家陽……慕寧總不可能向他請教。

這就是慕寧覺得十分尴尬的一點。

他的感情在一點點地剝離莊堯刷上的陳年舊漆,逐漸煥發出新的光彩,但莊堯依然比他年長,依然比他優秀,而且,他也依然在專業方面百分百地相信莊堯。

慕寧給莊堯打了個電話。

“慕寧?”

“莊先生,是我。”慕寧忐忑不安:“有件事情,我想請教您。”

莊堯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好一會兒,滋滋的電流聲好像深夜窗外的細雨。慕寧沒有催促,他來求教,必得虛心些,這是顧啓明教給他的。

莊堯拿着手機,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

“不必叫我莊先生,也不必說‘您’。”他不自然地停頓了幾秒,“有什麽事就問吧。”

慕寧這才将他的困惑細細道來。

莊堯聽完,也不做聲,電話裏倒是傳來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音。

“你還在嗎?是不是我說太多了?”

“……我在聽。剛才在酒窖裏,信號不大好。”莊堯回答,“說完了?”

“嗯,說完了。”

莊堯挑了個舒适沙發坐下,将手機夾在肩上,單手倒了半杯紅酒,開口道:“你說,你認為林泰應該感覺愧疚,因為他背叛了成安志?”

“是的。”

“慕寧,第一點,不應該是你認為林泰,而是,‘你認為’。”

慕寧依然一頭霧水:“我不太懂……”

“無論電影電視劇,甚至話劇戲劇,只要有一個觀衆在看,或有一臺攝像機在拍攝,從那一刻開始,你就不應該存在了。——比如林泰,無論彩排也好,正式拍攝也罷,從開始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林泰。”

“顧啓明也這樣說,他說我就是林泰。”慕寧重複道,半晌才困惑的問道:“可我不會是林泰,我是慕寧。”

莊堯了解慕寧的情況,也并未強求什麽:“這個……你可以慢慢學。有時候角色離得太遠,确實很難碰到。”

“那第二呢?”

“第二,你有沒有仔細讀過劇本?劇本裏寫着,林泰崇拜成安志,也敬畏他。整個劇本裏,林泰為了得到成安志的認可,其實一直在做他不願做的事。”

“對。”慕寧點頭,他的确發現了這一點。

“可是成安志是怎麽對林泰的?”莊堯循循善誘地反問。

慕寧思忖一會兒,道:“他……怎麽都不滿意。”

莊堯就沒再接話。

慕寧捧着手機,突然眼前一亮,茅塞頓開,欣然道:“對呀!成安志怎麽都不滿意,他似乎也并不愛林泰,只将他當做複仇的工具。所以林泰這個時候,應該還有……”

“還有恨!”慕寧說:“所以他不僅有愧疚,其實心中還會有一些痛快……”

莊堯微微笑道:“對了。”

“謝謝你!”慕寧沉浸在摸透一個角色的久違的欣喜中,連着聲線也上揚了不少。

莊堯答:“不客氣。”

慕寧兀自開心了半晌,才忽然想起一事:“對了,莊堯,你對劇本似乎滾瓜爛熟,你也看過極速風暴的劇本?”

“看過。”莊堯坦蕩承認,又費心解釋道:“看劇本是我的習慣。”

慕寧對這個答案十分買賬,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問:“顧啓明說,你以前演過話劇。”

莊堯詫然,旋即付之一笑,似乎不願再提起:“都是過去的事了。”

慕寧十分知趣,不再追問。

莊堯沒有挂電話,在電話裏頭聽着慕寧的呼吸聲似乎可以使他一團亂麻的心境平靜下來。他貪戀那細微得幾欲不可聞的小小噪音,整個房子裏只有他身邊亮着燈。

慕寧也沒有挂,他在等着莊堯說話。

“我很想你。”莊堯說。

慕寧思緒雜亂,不知作何回答。

“所以我想,即便你拒絕我,我也有接着追求你的權利。”莊堯放下酒杯,語氣輕柔,卻不容置喙。

“我和林家陽在一起了,我們在交往。”

“我不是什麽年輕幼稚的高中生,我當然不會去影響你的生活。”

慕寧想了想,咬着下唇回答道:“莊堯,只要你在我身邊,總會影響到我的生活。”

莊堯在電話那端一聲輕笑,道:“明天見吧。”

慕寧還要再說,那邊已經挂斷了。

“明天見?”他在心中默念,“希望只是開個玩笑罷了。”

莊堯坐在燈旁,盯着手邊的紅酒出神。家裏寂靜地如同他的眼耳口鼻都被淹沒在一片水中。

他站起身,關掉了身邊僅有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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