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将門巾帼(24)
将門巾帼(24)
梨落纖長的睫毛垂下,一臉恭順,“回禀陛下,民女父母是當年響應先皇號召,遷入邊關務農的後代,那日民女和哥哥帶着新收割的糧食去城裏收糧處交稅,沒想到匪賊突然騎馬打了過來,爹娘均被殺死,就連襁褓中的妹妹也沒被放過。那日,民女哭了許久,哥哥将爹娘埋葬後就參軍了,民女也想去,但哥哥不願意民女涉險,民女只能瞞着哥哥去。後來,正巧民女和哥哥被分到了一處,哥哥幫着遮掩,這才沒有被發現。”
“既如此,你又是如何在落雁山活下來的?”太子問道:“既然已經活下來了,為何不回營?又為何五年後才突然出現?”
梨落跪着轉身,對着太子磕了一個頭,“落雁山一戰,元帥和兩位小将軍慘烈犧牲,民女也身受重傷,昏迷不醒,等民女醒來後才發現被一牧戶所救,民女将養了半年才能拄着拐杖下床,而半年後,仗已經打完了,兩邊都損失慘重,只能議和。”
說着梨落直起身子,解開腰帶。
“你做什麽?”巽太師急忙阻止。
梨落卻直接将外衣脫下,露出裏面猙獰的傷口。
一刀一刀,一條又一條。
五年了,結痂五年了,那傷口還那麽深,那麽可怕,絲毫沒有消減的态勢。
皇上,太子,巽太師愕然看着梨落的身體。
黎京安也瞪大了眼睛,腦海之中,全然是當年,自己打開棺柩,看見父兄屍體的畫面。
斷臂殘肢,尚不齊全。
“那日,民女跟随元帥和兩位将軍進入落雁山,遭敵人設伏。元帥帶人沖殺斷後,希望兩位小将軍能活着沖出去,然而敵軍一層又一層的布局,兩位小将軍,一位萬箭穿心,被敵軍割顱帶走,一位掉落陷阱,被火燒死。”
說到這裏,一時之間,皇上心中波瀾驟起,悔恨,自責,懊惱,如潮水般兇猛而來。
畢竟,當年黎元帥曾力勸不要追擊落雁山。
是他派去的監軍被奸細挑撥,貪功冒進,假傳旨意,逼迫黎元帥帶隊追擊,最終才造t成了落雁山慘劇。
黎元帥可是大盛第一猛将,是大盛第一忠臣啊!
而這樣的人,卻被他派去的監軍害死了。
“民女随軍,自然不能幸免,民女被救後,養傷兩年,方能自由行走。只是大夫說,民女傷得太重,哪怕是救得一時,怕之後也只有不到三年壽數了。”
梨落嗓音沙啞,陳詞情真:“民女身體已經不适合再參加戰鬥,哥哥也死在落雁山,家中再無親人,便也沒有回去軍部司報道。今年,民女偶然路過京城,得知黎小姐一直在照顧當年落雁山犧牲軍士的家屬,想起了當年的元帥将軍,便想着能在死前拜祭一二也好,考慮到黎小姐父兄早已為國戰死,若是男子入住實在不便,民女便沒有隐瞞自己女子的身份,直接以女子之身入住。黎小姐考慮到民女的身體和對元帥将軍的忠心,便沒有舉報民女。”
梨落說完,書房之內,短暫地沉默了。
畢竟,一個弱女子,家人被殺,和哥哥參軍報仇,到最後,哥哥也死在了報國路上,自己落得一身傷病,馬上就命不久矣了。
這樣的女子,誰會忍得下心再回頭去治她的欺君之罪呢?
太子坐在椅子上,目光在梨落身上猙獰可怖的傷口上游走,思緒萬千。
從五年前,黎家父兄戰死,到屍身回京,到如今跪在他們面前的黎家舊部,落雁山唯一的生還者。
是啊,黎家為國犧牲得太多了。
當年落雁山死去的将士,當年邊關抵抗外敵入侵,為國戰死的士兵,他們犧牲得太多了。
五年的和平,五年的時間,讓那些人逐漸從他們的生活中被遺忘了。
太子起身,撿起地上的衣服,重新披在梨落身上。
皇上長嘆一口氣,轉身回到龍椅上坐下,“黎京安,既然已經遮掩,如今又為何舉告?”
黎京安只側身看着梨落,目光一動不動,全然忘記了自己如今身在何處。
皇上目光垂下,少女消瘦,一身雪白素衣,眉目哀痛,那神情不似作假,卻反而讓他更加難受。
黎家父兄三人,棺柩回京。
白雪皚皚。
黃色的紙錢撒了一地,黎老夫人幾次昏厥。
他聽聞消息,前去祭拜。
黎京安就是如此,一身素雪,跪在靈位前,眼神哀恸,宛如死了一般。
而時至今日,黎京安大哥黎守城的頭顱,還沒有拿回來。
“陛下。”
梨落搶答道:“黎小姐一開始并不想舉報民女,只是民女犯了忌諱。前不久,黎小姐的未婚夫與黎小姐發生了一些矛盾,民女一時義憤,用劍傷了韓世子,韓世子懷疑民女身份,已經在暗中追查,民女身份并不是什麽大秘密,一查便能查到,肯定是隐瞞不下去的,民女不願牽連将軍府,所以才請黎小姐将民女交出去。”
“陛下。民女死不足惜,但黎家滿門忠烈,如今只剩黎小姐和黎老夫人兩人獨撐門楣,請皇上饒恕黎小姐包庇之罪。”
梨落俯首叩拜。
随着一聲重重的磕頭聲,黎京安這時方被驚醒,忙磕頭央求道:“陛下,臣女之錯,臣女一人承擔。請皇上看在黎家滿門報國,家中男丁全部犧牲的份上,看在武姑娘也曾為國殺敵,于社稷有功的份上,饒她一命吧。”
皇上沒說話,只沉沉地看着兩人。
太子忽然站起來,“父皇,黎家一門忠烈,武姑娘和她哥哥又何嘗不是?都是于社稷有功……”
皇上擡手,阻止太子求情,反而宣來了醫官,醫官檢查後,對着皇上搖頭,“皇上,這姑娘的身體,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怕是連今年冬天都過不去了。臣,無能為力。”
到了這一刻,皇上才真正地相信了梨落和黎京安所言。
曾經的過往在眼前交織,皇上嘆了一口氣,“回去吧,回将軍府吧。”
皇上沒說赦,還是不赦,不過放梨落回将軍府,已經說明了态度。
馬車上,黎京安看着梨落身上的衣衫,仿佛要看穿她似的,“你從未說過。”
“黎小姐指哪樣?”
她未說過的話多了去了。
就像她的身份是假的,但是她說的武燕安的事是真的。
只不過,武燕安死在了落雁山,根本沒活過來。
黎京安朝着梨落擡手,指尖冰涼,碰到梨落溫熱的肌膚。
梨落不解地後退。
黎京安卻輕輕地掀開了梨落的衣領,指腹在猙獰結痂的傷口上顫抖着輕撫,眸中漣漪化開多年教化的教條,“你從未說過你有傷,還……身體虧空太過,油盡燈枯。”
無論如何,黎京安也說不出命不久矣這四個字。
如果她早知道,如果知道的話,她當日就不會和她吵。
“你現在應該考慮的不是我,而是将軍府,是你。”
“我怎麽能不考慮你,我現在滿腦子只有你。”黎京安忽然失控,“你讓我怎麽不考慮你,看了那樣的傷疤,知道了那樣的事情,怎麽不考慮你?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心口的疤那麽大,和拳頭一樣大,到底是什麽武器傷的。當年又到底紮得有多深才能留到現在,背部的傷疤一共十二處,長長短短,交錯在一起,還有手臂上……”
說到激動處,黎京安忽然別過頭,閉了閉眼,扶額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對你大聲說話的。”
“黎京安,你冷靜一點。”梨落将黎京安的臉掰過來:“這些傷口已經過去很久了,早就不疼了。”
畢竟真正的武燕安早就死了,死在了落雁山。
死人是感受不到疼的。
梨落說道:“你現在要考慮的是将軍府。你我的出現,我身上的傷口,我所說的一切都會讓皇上想起早就被他忘在腦後的将軍府,想起你死去的父親和兩位哥哥。
今日之後,我們所說的一切,皇上不會輕易相信,但一定會去調查,查我口中韓戰先和你的沖突,查你對戰死将士家屬的幫扶,皇上會查到一切,然後他會把我身上的傷口和你的父兄聯系起來,過去塵封的所有愧疚,對肱骨大臣被害的憐惜,對你一直為戰死将士家屬所做一切的感動,全都會化作對現在僅存的,将軍府唯一血脈的你的憐惜。”
“我對戰士家屬的幫扶?那不是你讓我去……不對。”黎京安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你早就算計到今天了,所以當日你是刻意讓我看見你給死去戰士家屬準備棉衣。”
“我只是讓你看見了,是你自己主動做的。”
說實話,她當初只是想着,利用黎京安折磨韓戰先和紀青黛兩個道貌岸然的狗東西。
而如今,她才是真心為黎京安打算。
梨落說道:“你不用擔心,在你之前,我幫那些人的時候用的是你的名字,所以時間順序上,皇上查出來的和我說的不會有區別。”
“你不是來拜祭我父兄的。”
此時此刻,黎京安終于明白了,“你是來幫我的。”
是因為是父兄舊屬,是因為看在父兄面上,所以才為她苦心綢缪嗎?
“黎京安。”
梨落沉沉地看着黎京安,眼中堅定,讓黎京安混亂激動的情緒穩定了下來,“黎京安,我需要你清楚地明白一件事情。哪怕皇上對将軍府,對你重燃了愛護和憐惜,但是天家無情,他不可能一輩子都記得将軍府的犧牲,也不可能無限縱容你一輩子。你只有一次機會,提一個要求。無論什麽要求皇上都會答應的機會,你只有這一個。”
所以,哪怕黎京安提出立刻和韓戰先成婚,将紀青黛發配,皇上也會成全。
但是,黎京安也可以選擇提別的要求。
所以,最終能不能振興将軍府,要怎麽振興,就看黎京安自己的選擇了。
她能幫黎京安的也就到這了。
黎京安抿了抿唇,總算從梨落面聖後的震撼中恢複了清明,她說道:“我知道了,我會深思熟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