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大紅傘

第 4 章   04.大紅傘

從家門出來以後，顏航沒有打車，插着兜一個人往學校走，走到一半下了點下雨，但也沒有影響他的心情。

一個人的時候總是讓他很放松。

其實他不只不想管陌生人的閑事。

連家裏的事兒也不想管。

他有時候希望能移民到一個只有他自己的星球去，就那麽靜，就那麽安逸，什麽亂七八糟的破事都沾不了邊。

到學校時，顏航那股煩躁的情緒就已經好多了，在宿舍先洗個澡，出來時，手機收到消息。

消息來自一個叫“一神拖四豬”的群聊。

【草莓甜心】：大神明天有沒有空，有老板指名道姓非要點你呢。

顏航看了眼，覺得累，這一天慌慌張張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好不容易靜下來，他不想再點開那些打打殺殺的游戲。

【寂寞老顏】：沒空。

【草莓甜心】：別啊大神，我問老板了，老板對你的服務很滿意，說是再加個鐘，你帶着他上上分呗，放心，陪玩的錢不少你的。

顏航盯着這條消息看了會，總覺得不是那麽正經。

【寂寞老顏】：你把我形容的像是天上人間坐臺的鴨，真沒空。

回完這條消息，顏航放下手機，随手點開電腦裏面的MC游戲，找出那個叫“閑人免進”的存檔來，點進去。

MC是游戲Minecraft的簡稱，中文名字叫“我的世界”，是款自主性很高的沙盒游戲，在這裏面，玩家可以扮演創世主，拿着各種各樣的材料建造屬于自己的世界。

游戲有很多種玩法，冒險生存尋寶之類的，但顏航對那些都沒什麽興趣，他從最開始接觸這個游戲就只玩最基礎的功能——建造。

他最喜歡幹的事就是創造一個只有自己存在的世界，打開上帝模式，在游戲裏找一片有山有水的地界，建個屬于自己的小屋。

這個地圖他已經陸陸續續建了好多年，什麽房子都建過，甚至還跟着網上的大神建造過一個巨大的中式建築出來，只是那些豪華的大房子建完了好看是好看，但也就那麽放着了，住着并不溫馨。

他還是願意回到自己最初搭建的這個臨水小木屋來，拿個釣魚竿，往水邊一坐，挂機發呆。

這小屋沒什麽技術水平，全部拿桦樹木塊建造的，四面牆一個頂，齊活，除了正中央放了張床以外，甚至連個裝修都沒。

但顏航就是挺喜歡呆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裏的，沒什麽原因，就是“空”。

越空，他心裏越安靜。

有時候他進入游戲什麽都不幹，就挂着機，看着自己的游戲人物蹲在這個“空”木屋裏面，心裏面就覺得特踏實，特平靜。

他這心态跟老和尚找個深山老林出世實際上差不多，只不過他與時俱進了點，用游戲人物，在電子游戲裏，賽博出家。

真好啊。

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

真好啊。

沒有小屁孩，沒有幹媽親媽兩個媽，沒有永遠考不上研的二哥，沒有離婚獨自帶倆娃的大姐，一個人的世界。

手機又來消息。

【草莓甜心】：客戶說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天底下他只要你這個陪玩，問你後天有空沒有。

【寂寞老顏】：他看上我了是吧......後天不知道，我家裏面一堆的事兒，提前約不了。

別看“草莓甜心”名字挺可愛，實際上是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經營着一個陪玩小店，就負責帶老板們在各個游戲裏上上分什麽的，賺一點辛苦費。

而顏航是陪玩小店裏面最有名的陪玩，雖然他話不多，也不愛打擦邊哄老板開心，但技術卻實在是強悍，上分效率嗖嗖快，所以大部分真心想上分的客戶還是很願意預約他的，哪怕檔期很緊張都願意等。

只可惜顏航當陪玩不圖什麽發大財，事業心沒那麽重，有空就玩，沒有就不玩，家裏面的事兒前腳趕着後腳，大部分時間都沒空，所以也就沒法滿足老板們。

【草莓甜心】：你真的是，我有時候幫你回絕一波又一波的客戶時心都在滴血，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銀子啊！

【草莓甜心】：話說我記得你是個大學生吧，還剛上大一呢，你哪那麽忙？

顏航坐板凳坐得屁股疼，換個姿勢，接着回複。

【寂寞老顏】：早上買菜，上午送我媽去醫院，下午接我外甥女打疫苗，晚上接另一個外甥女放學，知道忙什麽了嗎？

發完消息，顏航放下手機，繼續在他的賽博佛寺裏面出家。

坐在他斜對面的室友阮俊豪回頭問他：“航哥，明早早八，一起吃早飯不？”

顏航回過神，哦了聲，回頭道：“我都忘了，明天早八的課我——”

他還沒說完，阮俊豪點頭如搗蒜：“我懂，你要翹了，我會幫你簽到的。”

“謝謝。”顏航又轉回去了。

“你說你，這學期開學快一個多月了，你一共去過幾節課。”阮俊豪笑笑，“這大學讓你念得，跟走讀似的。”

顏航眼皮不擡，說道：“光走，沒讀。”

阮俊豪咧嘴笑着說：“你還挺驕傲。”

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大部分大學生還生龍活虎，坐在底下玩游戲，顏航卻沒這個精神頭，一想到明天早起就要開始四處奔波，心就累，心累了，身體更累。

他爬上床，拉上簾子，準備睡覺。

臨睡前又看了眼手機。

【草莓甜心】：好家夥，你這大學生活得跟中年人似的，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壓力這麽大？

顏航沒回複，手機往枕頭下面一塞，眼皮上下一碰，感覺累得閉上眼睛就能直接開始做夢。

“我的屁股軟嗎？”

這麽一聲在他腦子裏突兀響起，睡前回憶尴尬事兒是人類的大腦最愛幹的事。

“草。”顏航扯起被子，把臉埋進去。

這閑事管的。

*

被鬧鐘冷不丁從夢裏吓醒的時候，顏航捂着胸口坐起來，魂兒都順着天靈蓋飛走了。

他看了眼手機，現在才早上六點，室友們八點的課不睡到七點半是不會睜眼的，現在寝室裏只有他醒了。

昨晚田飛蘭讓他給家裏買菜，他得早點起來去趕早市，去晚了就不新鮮。

掀開床簾看眼窗外，仍然陰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窗沿下面一圈，玻璃上蒙着一層汪汪的水霧，滴滴答答順流而下。

昨晚應當是下了一宿的雨，今天早上也沒有要停的意思，臺東的梅雨季一旦開始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停，這樣的日子大概要持續兩三個月。

在這樣陰沉清爽的早晨早早從被窩裏爬起來，誰的心情也不會好，顏航覺得胸口悶得慌，氣壓低。

他背了個空書包，輕手輕腳出了寝室。

九堡鋪和臺東大學之間有個比較大的菜市場，只是要稍微繞點遠，他照着田飛蘭給的采購清單把土豆茄子什麽的買好，出菜市場時，天又開始下雨。

他這才想起來早上忘帶傘了。

只好拉高帽子，悶頭往家走，想趁着雨下大之前到家，但沒能如願，他剛剛走進九堡鋪，走到昨天晚上撿瓶子賣破爛的那個路口時，雨已經下得嘩嘩啦啦，老天爺肆無忌憚把瓢潑大盆的雨扣下來，走在街上，跟開了淋浴似的。

白天還有事，顏航不想弄濕衣服，于是随便找了個屋檐躲進去，臺東的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有五分鐘就能過去。

從兜裏拿出手機，随便刷一刷短視頻軟件，就看見兩個鬧哄哄的情侶，帶着各自家裏面一大幫的人，擠在屁大點院子裏快樂燒烤，小孩鬧大孩哭，大人老人樂開顏，七嘴八舌，全都在說話。

顏航光是聽着耳朵都疼，擰着眉，很快地刷過去。

他煩，很煩，特別煩這種所謂“熱熱鬧鬧”的家庭場面，評論區都說溫馨，他卻看不出來，這日子他從13歲開始天天過，無論什麽時候家裏三輩七口人，擠成一團，把時間、空間、情緒都撐得滿滿當當的，一絲喘息的空閑也不給他。

黑着臉再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把很有藝術感的傘，那是把大紅傘，傘面四處破洞，傘骨已經基本散架，橫七豎八呲出來好幾根鐵簽子，沒了支撐的傘面不是圓形，而是一個角度刁鑽的平行四邊形。

顏航很懷疑這傘能不能接住雨水。

那人的右手拎着一兜子菜，看樣子也是剛從外面買菜回家。

舊傘舍不得換，還住在九堡鋪，合理推測這人生活條件一般。

顏航挑了半邊眉毛，繼續向下觀察。

傘向他這個方向斜着，正好擋住那人的頭和大半個身子，從顏航的角度看過去，看不見臉，只能看見打傘人的身材。

顏航用舌頭頂了下臉頰。

是個很不錯的身材，細細長長一條筆直的腿，包在黑色牛仔褲裏，很是養眼，再往上看——顏航下意識挪開了視線，耳根發燙。

好翹的屁股。

反應了幾秒，他又把視線挪回來了。

不對，他有什麽好害羞的。

從那雙鞋的鞋碼、胯骨的寬度和身高來看，這人絕對是個男的。

顏航再次大大方方觀察起來，試圖在心裏面給這人做個側寫分析。

身高跟他差不多，沒穿增高鞋墊的話，目測淨身高有一米八五，從舉着傘的那截瘦凸的手腕上來看，皮膚白裏面透着青，不經常曬太陽，輕度營養不良。

這小身板目測體重不會超過一百二十斤。

生活條件一般，住在九堡鋪，不常曬太陽，那就不是開出租的，也不是出海打魚的，更不是那些需要常年在外奔波的職業。

顏航猜測，這人可能是自己做點個體小買賣之類的，至少工作地點常年在室內。

蹲在路邊觀察來往的人，分析他們的顯著特征，試圖還原他們的生活背景，是過去他和老顏挺喜歡玩的一個游戲，別看老顏自己撐死了就是街道派出所的小民警，心裏面倒總懷揣着一顆辦大案的心，動不動就搞點刑偵小技巧挂在嘴邊。

在他耳濡目染下，顏航也學會了這麽分析問題。

挺有毛病的。

那麽他要去哪呢？

顏航就這麽盯着看。

撐着傘的男人短暫停留了一會，擡起腳便朝右轉了，背影非常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他走路速度很快，走路姿勢卻挺養眼，主要是那筆直的腿一邁，怎麽走都挺好看。

顏航很快就看不見那把紅傘了，于是收回視線。

雨還沒有要停的意思，他重新摸出手機，漫無目的地在來回撥弄着桌面，沒有想好要打開哪個APP打發時間。

最後選了旅行青蛙，剛點開想看看蛙兒子今天又給他寄來什麽明信片，面前再次響起腳步踩在水裏吧嗒吧嗒的聲音。

大紅傘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