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3(一發完)
01~03(一發完)
01 白色墓地
他的窗臺上養了一株垂絲茉莉,枝葉茂密,帶着細弱的枝條,在樓下人家的窗前垂落幾十個潔白的花苞。
隔着茉莉花,他可以隐隐綽綽看見這條無名江的末尾。
青蔥的六月盛夏,乳白色黏稠的江水,土黃色的粗砺沙石堆積,隔岸是一座長滿墓地的山,潔白與淩亂堆疊,蜿蜒出一道暗淡的波痕。
最後彙入江底深處。
樓下有人在喊他,“江淩!”
是個少年人的朗音,帶着點慵懶的喑啞,撚開了那盆茉莉。
他從夢中驚醒,窗外晦暗一片,霧蒙蒙的,是春天的尾巴,茉莉花的花期早已走到了結束之時。
可嚴朝白的聲音還在他耳膜裏鼓動,敲得他心髒咚咚作響,“你快點,上學要遲到了。”
江淩笑起來,恍惚以為自己當真站在盛夏裏,鋪滿懷的夏風滾燙,揚起他們的衣擺,他聽見自己年少的聲音跟着風飄起來,說,嚴朝白,你又騙我。
明明樓下的收音機剛開始“滴滴滴”播報整點。
嚴朝白接過他的書包,手在他腦袋上揉了揉,語氣莫名有點黏,“我是這樣的人嗎?”
江淩說不過他。
在一起長大的嚴朝白面前,他往日的好口才經常性啞火,只好扭過頭看着江對面,選擇沉默。
其實兩人在外都是開朗陽光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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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是江淩。
那年應該是2006年。破舊街市的牆壁貼滿了各種各樣的牆紙廣告,黑黃色的工廠房燒着金屬辛味,對岸的墓山還是一片綠意,只有零星的白色墓碑,裝着某幾條溺斃在江水裏的魚。
嚴朝白掂了掂江淩的書包,一大早就開始碎嘴子。
“這麽重,今天書包裏放磚頭了?”
“還是偷偷帶小說了?我上一回《英雄兒女》才看一半就被主任收了,你要看可得小心……”他語氣臭屁十足,“不過主任應該不會收你的書,畢竟咱家淩淩可是年級第一。”
江淩輕輕給了他一拳,被嚴朝白握住手又反搭住肩膀,直接半攬進了懷裏。
嚴朝白繼續絮叨。
“你卧室裏的茉莉花長了這麽多年,終于如願以償垂在我房間窗口了,擋了我一半的光……但還挺好看的。”
“我昨晚做物理作業做到十二點,早上都差點爬不起來。”
“下學期分班,我要去讀文,還是想試試考音樂學院,你想好了嗎?應該讀理科吧,我的小學霸?”
江淩看了他一眼,剛才被揉亂的頭發倔強地立了一縷,随着他搖頭的動作晃動起來。
嚴朝白像發現新大陸,伸出兩根手指,揪了揪那縷頭發。
就被吃炮仗似的江淩又來了一拳。
問題那麽多,他偶有動作,卻始終沒有出聲回應。
但嚴朝白早已習慣。
他在搖頭中讀懂了江淩的意思,便也只是笑笑地替他順好頭發,斂眸看着比自己矮了小半個頭的人。
其實這才是江淩私底下的性格。
像他的名字一樣,筆鋒犀利,冷意濃郁。
江淩的“淩”并不是山陵的陵,而是淩厲的淩,淩冬不雕的淩。就是這麽單薄的兩點,勾着藏在內裏的鋒芒,像結了冰的江河,觸角棱塊分明。
只是極少有人去揭開他藏起來的利刃,看到的從來是昂揚向上、溫和包容又品學兼優江淩。
只有嚴朝白除外。
他從很小就被江淩劃分在了界限之內。
一旦離了人群,江淩才能收掉那些笑容,才能不講話,像個小啞巴似的,安心地回到自己的世界裏。
也只有在他面前,那些張牙舞爪才能肆意,溶掉那點虛無的白。
兩人慢悠悠地穿行過漫長的江岸,人聲開始嘈雜,嚴朝白聽見身旁的人忽然平淡地喊了自己一聲:“嚴朝白。”
方才的淩厲化成溫軟,嚴朝白低下頭,耳朵湊到江淩唇邊。
他比玫瑰要淺色一些的唇瓣開合,說,“可是嚴朝白,你知道的,我離不開。”
這聲似是而非的話,回應的是他十分鐘前關于分班的問題。
不管成績如何,江淩都離不開這個地方。
嚴朝白抿了抿唇,這回沉默的變成了他。
很多年後,當江對岸的青山被白色墓碑填滿,他看着越發寡言的江淩,順着他的視線往窗外看去。
那時候,垂絲茉莉已經死了很多年,葬在六尺之下,被黑色生鏽的欄杆取而代之。
除了奔騰不息的江流,江淩說,他其實想變成江裏的一尾魚。
“那樣子我就能擁有自由,又能永遠守着這片墓園。”
恍惚中,嚴朝白聞見了一陣濃厚的桂花香。
是學校裏成排的桂花樹,氤氲一片,抱着籃球的校服男生從樹後蹿出來,看見是他們倆,臉上笑意綻放,“嚴朝白,江淩,中午午休一塊打球去。”
江淩應了聲。
他提起來的聲音和嚴朝白的不太一樣。
前者是很清亮的少年人音色,語調溫柔,後者卻時常因為不肯發力,說話時語調總是懶洋洋的,低沉的。
籃球男生更喜歡和江淩講話。
他從長相到氣質都要比嚴朝白随和,平常脾氣極好,開得起玩笑,叫得動腿,沒有什麽勝負欲又不高傲,對誰都很友好。
男生勾住江淩的另一邊肩,壓下聲音,神秘兮兮的邀請,“暑假你們有什麽安排嗎?考完試隔天就是我生日了。”
嚴朝白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視線落在他抓着江淩肩膀的手臂上,語氣有點悶,“你今年生日想怎麽過?”
男生啧了一聲,“去年游樂場太無聊了,咱們都不是小屁孩了,今年我想要不幹脆來點有意思的?”
江淩笑了笑,聽出他話中的小心思,“丁陳一,咱們可都還沒滿十八。”
丁陳一搖搖頭,籃球在地上拍了幾下,半開玩笑解釋道,“咱們下學期就分班了,我單純想邀請咱們班幾個玩得好的女生去旱冰場溜冰,再加上籃球隊幾個哥們,怎麽樣?”
嚴朝白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不怎麽樣。”
他将江淩往懷裏又拉了拉,話很直接,“沒勁。”
江淩在他帶着熱意的懷裏探了頭,深深地看了嚴朝白一眼。
少年骨相冷峻,眉眼傲然,冷白皮膚上滲出一點點薄汗,長長的睫毛眨動,察覺到他的視線,他再次低下頭,驟然溫和下來的眼神帶着點疑惑,落進江淩眼底,“你想去嗎?”
江淩果斷地搖搖頭。
但最後他們還是去了一次旱冰場。
因為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
那年夏天不鹹不淡地劃過去大半,作業早早寫完,江淩站在窗臺邊,順着江水的走勢往下望。
這裏是無名江的盡頭,堆疊着一小塊白色的沙洲,末尾有細弱的小漩渦,收藏着這座城市幾十年來的黑色廢棄物。
嚴朝白不知何時起身,手指還拎着圓珠筆,聲音落在他後頭,“聽說城中心要建跨江大橋。”
江淩回頭,看向他靈巧轉動着筆的指節,細長白皙,骨節分明。
他笑了笑,“咱們這江末尾的,不能建。”
建了橋,直通對面山上的墓園,聽起來就像二樓樓道那盞修不好的聲控燈一樣吓人。
“呲呲”電流聲應時響起,江淩視線凝滞,嚴朝白已經眼疾手快地替他接了電話。
可他的臉色卻越來越沉重,方才還笑着的眼拂了層莫名的情緒,看得江淩心重重一跳。
來電的是丁陳一,用的卻是旱冰場的公用電話。
嚴朝白和江淩沒有去參加他的生日,但也聽說他們一群人因為那天迷上了滑旱冰,整個暑假都泡在那。
江淩的爺爺是在那出事的,被路過的丁陳一認出來,這才連忙找人。
老人家早已過了古稀之年,本該坐享晚年生活,可在家怎麽也坐不住。
江淩上學,他便騎着二八大杠開始漫無目的地在小城內轉悠,後來又迷上收廢品和撿水瓶,掙了點錢,報刊亭每期的《故事會》一本不落。
他繞到旱冰場,看見裏頭年輕人各個喝着飲料,便停車進去,穿得樸素又拎着麻布袋,髒兮兮地被經理趕,雙方一言不合争吵起來。
江淩被嚴朝白拉着手,氣喘籲籲在旱冰場門口停下,老人就坐在門口,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笑着,手裏攥着一把發皺的零錢。
經理滿臉疲憊,語氣不耐地看着半大的兩個少年人,“這是你倆的爺爺?”
“……是。”嚴朝白喘着氣。
“老年癡呆就不要放街上随便亂走,走丢了就算了,來我們場所鬧事了我們還得賠一身歉。”
嚴朝白眼皮一掀,微微內仞的眼尾上勾,他冷臉的時候是真的很兇,“什麽叫走丢了就算了?”
“嚴朝白。”江淩喊他,聲音又輕又亮,“算了。”
他拉住嚴朝白的憤懑,抹了點笑容在臉上,“經理,今天的事,我替我爺爺給你們道歉。”
嚴朝白嘆了口氣,收去冷意,又揉揉他蓬松的發頂,“那咱們帶爺爺回家吧。”
江淩點點頭,把老人家扶到車座上,《故事會》捏在手裏,磨出兩道水漬。
三人都沒再講話。
嚴朝白看着穩穩當當扶着車把手的江淩,江風吹起他額前的散發,露出少年飽滿光潔的額頭,下面是他漂亮得像茉莉一般的眉眼,還有倔強的、孤傲的抿成一條直線的唇。
“我離不開的。”
這句話,江淩說了一年又一年。
在他很小的時候。
老人家回家之後便早早睡下,江淩把《故事會》放在他床頭,扭暗了床頭燈,輕手輕腳地走出家門。
二樓樓道,聲控燈被腳步聲踩醒,幽魂一樣一下又一下跳躍着,忽明忽暗。
夜漸漸深了,破舊的居民樓房并不隔音。
他聽見有夫妻在吵架,單身客放着消弭的樂音,還有隐藏在其間的細語呢喃。
他聽見茉莉花開的聲音,聽見嚴朝白在喊他的名字,聲音溫柔,像被月水浸濕了的江。
“江淩。”嚴朝白喚他,“過來。”
江淩走到聲控燈下,“滋”的一聲,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那翻滾着瑰麗的江水,隐隐約約罩出嚴朝白的輪廓。
于是,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夏夜,江淩終于如願以償地抱住了嚴朝白。
以情人的方式。
02 天涯
08年,嚴朝白如願以償地考進臨市的音樂學院,抱着一把吉他,一個背包,潇灑的說自己要去浪跡天涯。
江淩窗臺的茉莉在這一年像是死期将至,落在嚴朝白窗前的絲條像燒了尾的鬥魚,茍延殘喘地捱過一整個夏季。
遺憾的是,在那年冬天,她沒能擁有新一年的花期。
江淩在12月31日那天更新了一條q.q空間。
「我把茉莉葬在江水裏,親眼看見她變成了一尾潔白的魚。」
嚴朝白把這句話來回看了好幾遍,關了舍友“噠噠噠”擾人得很的節拍器,打開聊天框:“在幹嘛?”
“滴滴”聲響了又響,江淩借着零星的夜光,看完天涯論壇上的一封遺書,又去看了眼熟睡的爺爺。
老人家不像前兩年那樣死活不肯被關在家裏,他變得越來越像小孩,《故事會》對他失去了吸引力,他更喜歡和江淩呆在一起。
江淩考取了離家最近學校的會計專業,每天都能回家,照看卧倒在床的爺爺。
其實在很早之前,在江淩父母尚未過世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替他規劃好了人生道路。
“淩”這個字,對于賦予他生命意義的父母來說,有不同的解讀。
淩,是超越,是人上人。
他們從很小就開始教育江淩,将來一定要努力,要功成名就,一定一定要走進這條江的中心。
再小些,江淩還會捂住耳朵,擋住這些毫無意義的苦口婆心,只要關上耳朵,他就能回到一個只有自己的世界。
他天生孤僻、讨厭嘈雜的人群堆,如果可以離群索居,他想,那座墓園一定是自己最好的歸宿。
他打開聊天框,看見嚴朝白裝飾得五彩斑斓的頭像,看着他不亦樂乎發來的一條又一條消息,忽然就覺得乏味。
他們像兩條莫名交錯在一起的線,彙聚在一起的點觸碰後彈開,又朝着各自的歸途往前。
江淩有時候也會想,當年取名字的先生一定真的懂一點玄學,嚴朝白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朝氣明亮,幹淨透徹的。
他的開朗是天生的,江淩卻是被豢養出來的。
他花了二十分鐘才打出嚴朝白的名字,聊天界面一直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像是猶豫了很久。
久到嚴朝白都已經偃旗息鼓。
但半小時後,他還是收到江淩茉莉花下一句簡短的回複,依舊是熟稔的埋怨語氣,更像是撒嬌,“剛剛照顧爺爺去了,網絡很卡,你裝到我家的電腦更卡。”
嚴朝白松了口氣,笑笑回道,“還有半小時。”
還有半小時就跨過年尾。
江淩問他,“你什麽時候回來?”
嚴朝白回得很快,“今年25號就除夕,我們學校還得上到15號。”
他指尖在厚重的鍵盤上摸索着,直到右下角顯示屏的時間轉向00:00,江淩已經搶先發來一句。
“新年快樂。”
煙花綻放在去年就建好的跨江大橋上,五光十色的燈火蔓延不到江尾來,這裏的夜和江水一樣烏黑,江淩低下頭,小聲呢喃:“嚴朝白,新年快樂。”
嚴朝白卡在00:01分,删掉那一句很重的“想我了嗎”,也接上來,簡單又珍重的說了聲,“新年快樂。”
可惜,他們都沒有聽到對方內心翻滾的洶湧。
江淩關了電腦,疲倦地按了按眉心。
他起身,捧着冷掉的茶水,又去看那條江。
過去那麽多年,從這裏縱身躍下的生命并不少,有的人一生在天涯咫尺中淪落,像一封簡短的絕筆,後來人說是遺書,可他卻看見江水混沌之中的熠熠光輝。
是落在江河裏的煙花灰燼。
是不被世俗認可的肮髒。
09年春,連綿的陰雨跨過山巒,嚴朝白又背了吉他回家。他家在06年年底就搬到了市中心,當時為了方便上高中,便留了嚴朝白一人在這。
直到上大學,嚴朝白的父母徹底清走了這座老舊小區的家,只剩下一些簡單的家居。
那年寒假不長不短,天因為下雨,陰冷潮濕,細細密密地往皮膚裏鑽。
嚴朝白幾乎住在了江淩房間,反正從穿開裆褲開始,兩人就一直睡一張床,長大了,作為朋友,好像也沒有不妥。
他抱着江淩的被子,哆哆嗦嗦地捂着耳朵,看着越發清俊挺拔的人立在窗邊,笑着感慨,“咱倆好像沒有分開過這麽長時間。”
半年。
不長不短。
江淩在心裏回應他,目光落在他那鋪滿貼紙的吉他上,“學音樂是不是很自由?”
嚴朝白一聲哀嚎,倒在他床上,蹬了蹬腿,“哪裏自由了!簡直比高三還要魔鬼,什麽都要學,編曲、聲樂、彈唱……”
某一刻,他突然噤了聲,想起小時候的江淩,一雙明亮靈動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地上成群的螞蟻爬到枝幹上。
江淩很早熟,那時候他就告訴過嚴朝白,他不喜歡被束縛。
可他活了十九年,一直都在被枷鎖纏繞着,他偶爾看向嚴朝白,眼裏會有豔羨,但也是轉瞬即逝。
江淩非常清醒,畫地為牢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無關他人。
嚴朝白想起旱冰場回來的那一夜,撞進他懷中顫抖的身子,那是江淩少有的崩潰與依賴。但多數時間,他都活得太明白,活得很固執。
只可惜——
嚴朝白輕輕撥開江淩有點長而擋住眼角的頭發,将熟睡的人攬進懷裏。
他很想告訴江淩,這世上的一切,并不是英雄主義與理想主義可以抗衡的。
可他沒有立場。
就算是一起長大的朋友身份,他也不能直白地說,江淩,我會保護你的理想主義。
清晨江邊的天是黯淡的藍色,嚴朝白向來起得早,他動了動僵硬的手臂,視線從蔚藍的江天一線落回懷裏的人。
睡着的江淩會收掉那些磨人的刺,白皙透亮得像一枚光滑的雞蛋,他的睡顏很漂亮,睫毛密而長,輕輕眨動,惺忪的睜開眼,尚未清醒的透着點懵懂。
嚴朝白沒忍住,內心的話脫口而出,“真可愛。”
說完他才自覺越界,只好佯裝咳嗽,但江淩卻像沒聽到似的,歪了歪頭。
南方的冬天實在太冷,他們無所事事地跑到樓下的水族店,俯身去看魚群在打着加熱棒的玻璃缸裏嬉鬧,只有一尾奶白色的魚,獨自被扔在了角落的礦泉水瓶裏。
“它的尾巴像江水一樣。”江淩說。
嚴朝白認同地點點頭。
老板是住他們樓下的阿叔,聽見聲音探出個頭來,把礦泉水瓶遞給江淩,“這是泰國鬥魚,魚如其名,生性好鬥,不能群居。”
原來不是孤僻才離群索居的。
江淩小心翼翼地托着魚,漂亮的魚尾在淡黃色的水裏流動,他問阿叔,“可以取名字嗎?”
嚴朝白在一旁笑,“你不會想叫它小白吧?”
被看穿的江淩坦然地聳聳肩,把魚放回架子上。
阿叔也跟着笑,過一會又說,這魚跟你有緣分。
他看着兩個小孩一起長大,知道江淩過得苦,難得像小孩子一樣喜歡一樣東西,又把魚拎到他手裏,“送你了。”
江淩卻果斷拒絕。
他剛養死了一盆茉莉,和這尾魚一樣潔白,他害怕同樣的事情再次上演。
畢竟他的人生裏,一直在與死亡打交道。
那天深夜,嚴朝白背着吉他,半開玩笑似的說要帶他去流浪,江淩扒在床邊,看着樓下見不到人影與車輛的街道。
世界被路燈打成橘黃色,他聽見嚴朝白輕輕撥弄了一下吉他弦,說,“江淩,我們去壓馬路吧。”
于是他們連羽絨服都沒穿,像兩個瘋子一樣,推行着穿堂風,踩過門後的煙火人家,拼命地往江邊跑去。
聲控燈忽明忽滅。
白色墓碑忽隐忽現。
越靠近江邊,臭味越發明顯,他們只好在路燈邊停下,十字路口紅燈綠燈來回轉動,倒數着人生的每一個六十秒。
江淩很高興,連眼尾都是彎的,被凍紅的眼睑像冬雪裏一點梅紅,他直接在水泥地躺下,卧了滿心的冰涼。
嚴朝白聽見他喚自己的名字,尾音往上勾,像小奶貓似的。
他們很喜歡直呼對方大名,那樣好像存在感就會更強一點。
“嚴朝白。”
“我在。”
江淩不知道說什麽,喊嚴朝白能讓他心裏暫時裝進點東西,不至于總是空落落一片。
嚴朝白在他身旁躺了下來,雙臂枕頭在腦後,也喊他:“江淩。”
明明兩個人的距離比躺在床上時還要遠的多,可江淩卻聽見嚴朝白咚咚作響的心跳聲,在靜谧中的呼吸聲,像羽毛似地剮蹭過他貧瘠的心髒。
他開始覺得熱,他能聞見嚴朝白身上的松香味,暖融融的,沙石一樣粗粝,是他漸漸靠近的掌背。
“沒有星星。”他忽然說,“嚴朝白,今晚沒有星星。”
嚴朝白指尖蜷了蜷,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
江淩又說,“我最近讀了一首詩。”
嚴朝白聲音很柔,“哪一首?”
江淩沒有回答。
他悄悄地側過臉,看着嚴朝白閉上的眼睛,視線滑落,到他的唇。
「在我和世界之間,你是紗幕,是霧。」
他們聽着江水滑動的聲音,江淩又說,“嚴朝白,謝謝你。”
像兩年前抱住嚴朝白的那個夜晚,江淩的手慢慢探向旁邊,直到觸碰到那溫熱的手心。
他的心跳聲從未如此快過,少年的骨節清瘦,膈在柔軟的手心裏,洇出薄汗,像一尾探出江面的魚。
03 他說,茉莉在他心中下了一場雨
“我一直以為你倆最後會走在一起。”
接到丁陳一電話的時候,江淩剛寫下新詩的開頭,對面鬧哄哄的,問他,“來吃燒烤不?”
“地址。”江淩把鋼筆筆帽旋轉,蓋上。
丁陳一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爽快,“喲”的一聲,連忙把地址報給他。
竟然是一家裝潢不錯的燒烤店,開在市中心,江心洲的岸上。
來的還有幾個高中同學,有些已經将近十年沒見,江淩還是能一一對上名字。
照慣例地開啤酒,後來江淩和丁陳一關系不錯,他們大學在一所學校,自然脫離不了這人“死纏爛打”的魔爪。
酒過三巡,快奔三的人總要開始念舊,特別是上頭的丁陳一,攬着江淩的肩,胡話一句接着一句。
某一刻,他忽然聲音低了下去,語氣比他這個當事人還要遺憾和落寞,“你和嚴朝白,真就這麽算了?”
15年發生了很多人生大事。
丁陳一和初戀女友結束校園長跑,步入婚姻;江淩辭去了會計工作,專心致志開始寫詩;嚴朝白去了更遠的北方,還是一把吉他,但這一次他沒說要浪跡天涯。
有一回跨年夜,他打電話給江淩,絮絮叨叨又說了很多。
挂了電話,江淩只記住嚴朝白說,那裏冬天會下雪,但屋內有暖氣。
嚴朝白開始寫歌,組樂隊跑商演,那幾年網絡世界開始發達,他們像邁入一個新天地,江淩開始在微博裏發表詩作,嚴朝白也很快憑着網絡視頻走紅。
一切自然得順理成章。
除了他和嚴朝白,他們的關系。
江淩還住在那個破舊的居民樓裏,他在那住了二十五年,習慣讓他無法往外邁步,特別是擁有了一份自由職業之後。
就像小時候希望的那樣,他離群索居,自得其樂,不用再僞裝自己,像天生的樂天派演員走進人群。
丁陳一放開江淩的肩膀,又拎了瓶酒,“哐當”地砸在桌上,巨大的聲音瞬間蓋過了電視裏的音樂聲。
嚴朝白就落在那遙遠的小盒子裏,還是那把吉他,身後是擁有名字的長江,他在滾滾江水裏唱歌。
他的新歌,名字叫:一尾跨江而來的魚。
唱完歌,主持人問他創作靈感,江淩眯了眯眼,聽見嚴朝白熟悉的聲音被音響壓得發扁,但還是那副懶洋洋的語調,說,“這是我朋友起的名字。”
主持人窮追不舍,“是什麽樣的朋友?”
電視那頭,嚴朝白笑了笑,沒有回答。
江淩在半醉半醒間摸出手機,給他發了個“毆打”的表情包。
對方不能再像幾年前那樣及時回複他的消息。
他也笑了笑,看着丁陳一擔心的眼神,搖了搖頭。
15年初,爺爺去世,嚴朝白當時正在參加比賽,得了消息二話不說便連夜趕了回來。
江淩抱着骨灰盒,嚴朝白給他撐傘,擋住淅淅瀝瀝的春雨,他們又往山上立了一座白色的墓碑。
這日的江風很大,吹得雨絲四散,雙人傘遮不住,只好任由霖霪落身。
他們在江邊坐下,江淩少見的話比嚴朝白多。
他說到那已經被清理幹淨的廣告貼紙,褪去黑金熔爐時代的化工廠外,刷得慘白的牆,唯有不變的是牆角的青苔。
年年複綠,像江對岸的山。
墓碑連成片,居民樓裏搬走的人家越來越多,這幾年去世的老人都葬在了墓園。
只有江淩還在那,看着積了灰的水族館,沉默不語。
他時常想起那尾小小的會開花的鬥魚。
不久後,丁陳一打來電話,“你要不要搬來市中心住?這邊現在建設得很好,房價也不算高……”
江淩客氣地拒絕了。
其實丁陳一不是第一個來勸他離開的人。
他們總以為,江淩是因為被老年癡呆的爺爺拖住,才無法離開這破落的江尾世界。
只有嚴朝白知道,其實從來沒有人要求江淩守着。
是江淩的心告訴自己,你不能離開。
他那雙早早離世的父母,一輩子都想江淩出人頭地。他們跑長途,從北到南,冷冬到炎夏,一年在家的日子不超過一個月。
出事故的那天,五歲的江淩也在那輛裝卸車上。
為了告訴他這個世界有多輝煌,疲倦的父親回家後還繞了遠路,帶着他,載着車上的小家去了市中心。
他們從來不過問江淩的想法,其實五歲的小孩比起蓬勃的新世界,其實更喜歡規避掉嘈雜的聲音。他們步入霓虹,母親的臉上有向往的笑,光鮮亮麗的櫥櫃吸引着一身灰色樸素的人。
那時候還沒有跨江大橋,他們從江的對岸回到這岸,是一段沒什麽路燈的泥土路。
貨車翻下江水的瞬間,江淩以為自己變成了一尾潮濕的魚。
他甩着尾巴,自由地游走在邊界之外,卻驀地聽見那似魔咒的雙重奏,在耳邊嗡鳴。
直到臨死的那一刻,他們還在他耳邊說:“小淩,你一定要努力,要向上,做人上人。”
父母的骨灰盒送到了江對岸,那些吊唁的人穿着一身沉重的黑,幕布一樣擋住墓碑上鮮紅的字,走到江淩面前,苦口婆心,想要規勸看起來尚且懵懂的小孩,“小淩,你要好好活着,要努力完成父母的遺志,不能愧對父母。”
他們的家可以看見對岸的死亡,離得太近,死就變成了永生。
爺爺在那一年開始喜歡往外跑。
垂絲茉莉也是他帶回來的,被人遺棄在路邊。
至此,純白與山黛,渾濁與清麗一并裝進江淩的骨髓裏,嚴朝白陪着他度過那麽多年,從未勸過他離開。
他們太懂對方了。
江淩喝完最後一口啤酒,收到嚴朝白的回複。
也是一個逗趣的表情包。
他嘆了口氣,随意找了個借口,借機抽了身。
于是從熱鬧回到寂靜,江淩插着兜,18年的夏夜,他的人生走到第二十八年。
十八歲的時候,嚴朝白會感慨半年未見的不習慣,那時候,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十年可以改變太多事情。
他們到底還是走散了,以至于如今的多數時候,江淩也不能完全确信,他和嚴朝白之間,到底還算不算得上朋友。
就像丁陳一說的,他一直以為他們最後會走到一起。
曾經的他和嚴朝白,同樣也以為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像那年的擁抱、那一夜的十指緊扣。
他們都很坦然,喜歡對方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情,他喜歡嚴朝白,嚴朝白也喜歡他。
可他們之間,好像又缺了一個很重的東西。
不是世俗之見。
或許早幾年曾有過。但按丁陳一的話來說,“如今時代開放,愛情早就不受性別阻隔了。”
更不是性格不合。
他們是最佳摯友,曾經密不可分。
到這一年,他們其實也才二十幾歲,只是因為認識的時間實在是太長,漫長得好像已經過去了大半輩子。
江淩走到江邊,丁陳一清醒後發來微信,先問他到沒到家。
江淩回了一聲。
過了一會,丁陳一又發來消息,“我想了很多年,後來也算想通了,你們都把彼此放在了最重要的那個位置上,有不甘心,卻又始終不敢邁出那一步。”
江淩打開家門,舊式鐵門發出嘎吱聲,他沒有開燈,月光被窗臺割裂成幾段,影子拉得很長,分裂出一黑一白兩端。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還是丁陳一,發的是語音,口吻很平淡,“其實15年那會,嚴朝白來找過我。”
“那時候你已經辭職在家了,所有人都勸你出去走一走,只有嚴朝白沒有。”
“但他也不是沒有動過心思,說想帶你離開這座城市。”丁陳一淡淡笑了一下,“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瓶一直喊你的名字,說是你想去哪都行。”
他願意陪他去流浪。
“遺憾的是,”江淩一字一句回複給丁陳一,“我們連在一起過的日子都不曾有過。”
消磨了這麽多年,始終被那條無形的線綁着,所以總是誤會我們之間還會有很長的以後。
丁陳一吐出口濁氣,“醒來後他卻慫了,我也不是沒勸過,說要不大膽的試一試呢?”
如果他們都有勇氣邁出最後的一步。
可就像丁陳一說的,不甘心只做朋友,彼此都怕對方會繼續往後退,卻又小心翼翼的,珍藏着這份越來越淡的友情。
不敢往前走,不敢做戀人,因為彼此太過熟悉,卻在時間的前行中慢慢倒退,漸漸地連對方的手都抓不住。
于是只留下那些泛濫成災的情緒,還有被一并摧毀的回憶舊牆堆。
那時候,嚴朝白每天早上總會在樓下喊他,“江淩!”
他從窗臺探出頭,在茉莉花香中去看少年人純淨的眉眼,清晰得像被金色陽光滾過的江水。
觸碰時小心翼翼,帶着試探,喂着彩色玻璃紙的糖,嚴朝白的指腹總會輕輕蹭過他的唇邊。
後來才生長出分寸與邊界。成年人的世界裏,很多的偶然都會變成故意,故意想要換取一顆真心,故意想要填補遺憾。
丁陳一最後說,“他其實回來了……今晚的航班,本來想要明天再來找你,但我喝醉了,話憋不住了。”
江淩打開牆壁的燈,白熾燈閃爍幾秒,發出暗淡的光。
他今夜沒有再去看那條江。
只是在屋內掃視了一圈。
窗邊那張他用了二十年的寫字木桌上,工工整整地擺了一沓白色信紙,一支派克鋼筆,還有一束鳶尾花。
花是上個月嚴朝白寄來的,說是在意大利,路過一家中古世紀花店,一眼看上了這束淡紫色的鳶尾,花了将近一個月,才寄到江淩手上。
鳶尾的花瓣像鬥魚的尾巴,江淩點開手機浏覽器,深呼吸,三秒後,他指尖顫抖,緩緩打下“鳶尾花”三字。
頁面加載三秒,最先彈出來的是花語——
長久的思念,以及。
光明的自由。
鋼筆擱置在剛落下筆墨的白色紙張上,暈染出一朵黑色的小花,花洇出一行散着墨香的詩。
铿锵有力。
落筆成詩的是,嚴朝白。
【嚴朝白,又一年茉莉花開了,我看見了江裏那尾獨自洄游而上的魚。】
于是,彼岸流動的,一艘小小的船,點着一盞微弱的魚燈。
江淩拼命地往前跑。
他跑過江,跑過山,直到跑到嚴朝白面前。
他背着吉他,浸了一手柔軟的夜水,将他緊緊的、緊緊的抱進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