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阿寂在我身邊好久了。

阿寂阿寂,字如其人,話極少,僅比我大兩歲,卻比我高出一個頭有餘。

那是父親在邊境征戰時,看中天賦而收為麾下的少年。他曾服下奴毒以示衷心,甘為澹家死士。

因我是家中獨女,爹娘寵溺,便将他派給我,時刻護我周全。

我感染風寒死活不肯喝苦不拉幾的中藥,他擱下劍,十分不熟稔地拿起湯勺,皺着眉頭說:“啊。張嘴。”

後來愛偷跑出去玩,他負責提各種點心吃食,連劍鞘都被我插滿歪七六八的糖人。

而後我遇到侯府之子漆昭。他每每約我相見時,阿寂也會在遠處守着,背過身站立,不曾稍離。

之後陛下賜婚,我念阿寂庇護恩情,從父親房中偷來奴毒解藥,笑着告訴他:

“阿寂武功之深,不應局限宅第,而要去江湖,濟天下,争自由。”

那時我并不知父親養虎為患,而我放虎歸山。

再見阿寂時,是他刀山血海的光影裏,甲衣戰馬,用劍刺穿了父親的胸膛。劍是父親賜的劍,劍法是父親教的劍法,而他毫不猶豫殺了自己年少時的恩人與師父。

我才明白,他是受命故意潛伏将軍府,是異族極為重要的眼線,竊取将軍府機密,交為西羽所用。

西羽士兵發現了躲藏在死人堆中的我,一刀封喉前卻被他的劍擋下,他比了一個手勢,讓那些人都退下。

他俯視着我時,修長好看的眉眼有一瞬的驚詫,眼底情緒複雜洶湧,很快淡了下去,最後近乎漠然。

“阿寂。”我滿眼血紅,強忍着哭意,字句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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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果真是這個道理。”

他沒說話,翻身下馬,向跌坐在死人堆中的我走來,微卷的長辮散亂,額間發絲沾着污血。

遠方厮殺慘烈,我卻聽清他劍鞘上鈴铛的響聲。

那可是我十四歲那年系上去的。多麽諷刺。

阿寂向我伸出手,要拉我起來。他佩劍上還滴落着刺眼鮮血,那是父親的。

“僞善做派,滅口前還如此大方。”我笑了,鼻子酸的很,恨意如爪牙般剜心刺骨。

下一刻,我搭上他的手,借他的力迅速站立,背在身後握着匕首的手極力忍住顫抖,閉着眼睛用盡全力往他的胸膛紮去。

這一紮我本不求勝算。畢竟他阿寂是何人,是一身本事讓阿爹好生驕傲的徒弟。

但哪怕下一秒就會被他捅入胸腹,我也絲毫不懼。

我實在想讓他死。

面部有溫熱的液體迸裂開來,睜眼時,倒下的卻是他。

我有些錯愕,不相信如此容易大仇得報。

愣了片刻後我竭力穩住身形,抽出血淋淋的匕首,扔在他面前:

“你給的匕首。還你。”

阿寂膝蓋撐地,唇角血色幽暗,擡眼時眼底卻有虛弱的笑意:“你第一次用它防身。”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想起十四歲生辰時,正值初冬。澹府極盡輝煌熱鬧,禮品堆滿府邸,我挑了一堆新鮮琳琅玩意兒回房時,身後的阿寂叫住了我。

他低着頭,什麽話都不說,猶豫了一會兒,遞給我一把短匕首,花紋特別漂亮。

我見平時面癱之人竟然難得露出些扭捏來,有些忍俊不禁。心裏想着這個平時裏不大說話的大哥哥,雖然老不愛跟自己玩兒,但肯定還是把自己當朋友的。

那時他看我沒接,垂下眼睛,想要收回去。

“我要的!我要的!”我回過神來,立刻把懷中一大捧東西直接堆在地上,笑着奪過那把匕首:“我剛才只是沒有手拿罷了!”

我不會用刀,笨拙地拉開刀鞘,左晃晃右瞧瞧,那刀刃很鋒利,月光折射過來,寒光倒是唬了我一跳。

“平日不要亂用。”

“那什麽時候才用?”

“性命攸關之時。”

“性命攸關?那時候阿寂不會在我身邊嗎?”

那時的我從未見過鮮血仇恨厮殺,不明白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阿寂怎麽總是杞人憂天。

他蹲下身替我一件件撿起那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還在旁邊叽叽喳喳地問他。

“會的。”他語氣平靜堅定,好像真的在許諾。

不過如今他好像也不算食言。

面前,清朗的臉龐擡頭定定地看向我,硝煙味和血腥氣彌漫,他目光倒是清明柔朗,好像剛才殺我父親的狠猊少年不是他一般。

“一命換一命,也好。”血液浸透他的甲衣,連同底下的沙土也粘稠起來,阿寂不避我警惕的目光,聲音嘶啞:“小姐,我今日才知,手刃仇敵的滋味,并不那麽暢快。”

我聽到這句稱呼,強撐着的情緒終于破堤,崩潰不已:“可我暢快!我今日殺了你,方給阿爹的死一個交代!這是死局,亦是騙局!你若有什麽血海深仇,坦蕩來見,何苦處心積慮布棋!”

踉跄着退了半步,卻再也沒嘶吼的力氣。

“身為棋子,早在局中。”他血氣幾乎殆盡,卻撐着身體,顫巍巍站了起來,身形修長,幾乎向我籠罩過來。

我再次摸索着撿起沾滿暗紅塵土的匕首,警惕地指向他。

哪怕是瀕死之人,他握住我手腕的力量依舊不容掙脫,我能感受到他擦過匕身時指節跳動的經脈。

阿寂一用力,帶動我無法自控的雙手,再次插上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

“方才偏了幾分,難以斃命。現下,小姐方可無憂。”

血泊之中,阿寂死了。

其實他是對的。手刃仇敵的滋味,并不那麽暢快。

我怔在原地,想要質問什麽,卻說不出話,只一直流淚,頭痛得要暈厥。

西羽士兵遠遠看到将軍倒下,拿着刀槍向我厮殺而來。

“清兒!”後方有人叫我名字,将我撈上馬背。

是漆昭。所幸還有漆昭。

我強撐的意識再看到來人時終于松懈,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卻被捆了手腳,軍營燭火下,漆昭在不遠處處理一些手臂的傷口。內心油然而生一股不祥之感,卻不等我問些什麽,漆昭便悠哉走到我面前,緩緩蹲下,為我整理耳邊垂落的頭發。

我不寒而栗。

“你殺了西羽那小将軍?”

我點了點頭。

平時裏溫和守禮的漆昭突然面色扭曲:“殺他的是我!理應是我!你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如今帳篷外,不少士兵都要見你拜你謝你,都說清兒你立下滔天大功,說将門之女頗有氣運,能擋國災!”

我滿臉不可置信,胃裏翻湧。

人人都說我與他門當戶對,我少女懵懂不知情事,只當此人溫文爾雅,可堪托付。

從前初見時他滿臉青澀,白衣離塵,難道一開始就都是僞裝,還是利欲熏心下人心多變?

“漆昭。”我冷冷看着他,本就羸弱的身體也不想掙紮了:“我阿爹剛戰死在沙場,你知道嗎。”

“戰死?”他像聽到什麽好笑的事,起身拿起一支帶血的青柄劍扔在我腳下:“這是戰士們找到你父親屍體時,從他胸口上拔下來的,那可是他自己的劍!劍柄的血印可是他自己的章紋!”

那把劍哐當一聲,砸落在地面,我的心也仿佛被重重敲了一下,呼吸都拉扯生疼。

他騙得了所有戰士,但他騙不了我。

世人皆知那一把青柄劍,是戰功赫赫的澹老将軍最愛。而我親眼所見,訂婚之時父親在書房将那把劍賜給了漆昭,以示托付。

“你爹可是畏敵自戕!我南蒼天子崇尚武德,那可是不恥之罪!”

我對上他近乎瘋魔的目光,唇邊扯出一抹嘲諷:“無恥之徒。”

我不屑辯駁,只恨我當初瞎了眼,也為屍骨未寒的父親憤慨不已。

“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憂。清兒你雖是罪臣之子,但依舊是我的未婚妻,若是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一同回家。”

他語氣霎時間柔和下來,好生愛憐:

“你知道的清兒,如果你求我的話,我是舍不得殺你的。”

漆昭是個瘋子。

我咬牙切齒,字句擲地:“我澹清既然姓澹,便不與賊子做夫妻。”

直到毒酒入腹,心髒劇烈的疼痛感逐漸模糊時,我都忍住了不在他面前流淚。

生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漆昭吩咐士兵把我的屍體扔到死人堆裏。

周遭全是死去的戰士,南蒼的,西羽的,堆疊在一起。他們生前是殺紅了眼的仇敵,死後卻躺在一起,從容安寧。

我聞不到烽火的氣味了,五感開始消亡。

澹清死在了十七歲。

十七歲,在那片血腥的邊境戰場中,甚至都不算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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