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玉佩
玉佩
很快,軍隊抵達戰區,龐大的軍兵紮下營來,一層又一層。
我所在的後勤部在最後方,與前線距離較遠,負責糧食補給、傷員醫治和其他雜活。
我有些慶幸父親要管理的前線龐大,發現不了我,一邊也擔憂他的近況,即使我知道父親能夠凱旋。
上一世兩國交鋒幾次後,北姜念及自身乏力和百姓安寧,寫下降書,父親主和,立刻如約撤了軍。
不過我不知道的是,僅僅是小規模交鋒,受傷和死亡的數量也遠遠超乎想象。
每日,我忙着給大哥打下手,清點糧草和藥物,附近醫帳中源源不斷有傷員傳來,斷臂殘腿,痛苦的喘息聲中都布滿血液腥氣。
許是慘叫聲聽得人心慌,月娘子蒙着面出來了,蹲下聲看我清點新送來的一批草藥。
她端詳了一番,随後在數十位藥材中熟稔地抓取藥材,掂量重量,看起來配方很是複雜,也從未見過。
“月娘子你懂醫?”我大喜。
随後我不敢歇息一刻,一路狂奔把配好的藥送去炊藥處。
日後每天,月娘子都配好不同劑量和療效的藥,我便馬不停蹄地送去。
在我不知道第幾次踏進醫帳送藥時,已經是承受着許多人感激涕零的崇拜目光了。
“小黑神醫!”
聽到這稱呼我兩眼一黑。
……首先,我臉雖塗得黑但不代表能叫我小黑,其次,神醫另有其人我只是個送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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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的頭兒語重心長地握住我的手:
“真沒想到,你和我老家弟弟一般小的個頭兒,有這麽大的本事!我們大夥兒別提有多麽感激你!這藥一下去,血都止住了,傷口也愈合得極快!”
他說着說着就落下淚來:“你知道咱們曾經有多少将士,傷口太大太深,血根本止不住,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人沒了,救都救不回來。”
身邊的傷員将士有的也背過身去哽咽起來。
我嘆了一口氣,想要說點什麽以緩解一下這沉重的氣氛,誰知後方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直沖天靈蓋:
“我南蒼的義士在哪裏!”
忽略身邊所有人透着崇敬的一聲聲“澹大将軍”,單是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語調,我就知道誰來了。
完了完了,我到底轉不轉身啊。
“小兄弟! 我前幾日便聽說你的方子救我若幹将士性命,澹某今日才有空來言謝!”
向來聽聞阿爹治軍重情重義,從不拿官階身份威壓,這下倒親眼所見。
不過我笑不出來啊。
“澹大将軍,這位便是小黑神醫了!”
“小黑英雄!”父親又是一聲飽含謝意的高呼。
這下再不轉身就不禮貌了,我收拾好微笑,心存一絲僥幸,轉過身去,平視前方阿爹的铠衣,壓低聲音說:
“鄙人小黑,參見澹大将軍。”
“……”面前威武霸氣的澹大将軍沒有說話了。
我目光緩緩上移,對上阿爹的眼睛。
行行行,果不其然,穿幫了。
“小黑神醫。”他咳了一聲,莊嚴轉身:
“速來我賬中領賞。”
在一聲聲“澹大将軍人真好”和“小黑兄弟真厲害”的竊竊私語中,我硬着頭皮鑽進父親的軍帳。
“好好一張白娃娃臉塗成小黑蛋兒了!”他放下劍,語氣有些重,看着我哭笑不得。
“防蚊蟲嘛!”我一臉讨好的笑。
“為什麽跟來?小女孩家的,知不知道行軍路上有多危險!打仗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若真是十四歲的我跟來,那确實不懂事。
可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澹清了。
“我是擔心阿爹你嘛!”我跑上前去,左捶捶肩右捶捶背:“我給阿娘留了信!而且途中從沒有搗亂!我還幹了好些雜活兒!”
他嘆了一口氣,問一路可曾受苦,我搖頭。
“那神醫是怎麽回事?”
我“啪”地一聲就跪下了,阿爹被這陣勢吓得“騰”地站起身來。
我一五一十陳述了實情,包括如何救下月娘子,她的悲慘遭遇,和她配藥救人的事。
“女兒自知,本不應摻和他國權臣的家事,容易因小惹大,被人挑起事端。可緒王殘暴,月娘子何辜?她不會說話,遭遇凄苦,如今有望逃出生天,女兒斷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父親聽完了我的話,看我的眼神有一些驚訝,最後鄭重地扶起我,柔聲說:
“清兒,阿爹對你并無半分苛責之意。只是阿爹不曾料到,小清兒有一天還能在我的軍營裏幹雜活兒,還能幫阿爹分憂。”
“阿爹不是說,要給小黑神醫封賞嗎?”
“決不食言。”
*
回到糧車時,我迫不及待地跟月娘子說剛才發生的事,還讓她猜我讨的什麽賞。
她好奇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澹将軍會派手下忠信,一路護送你去任何月娘子你想去的地方。你若不想回西羽,便去一個遠到緒王死都找不到的自由之地,置辦家産,一世安泰。”
月娘子聽罷後愣了神,最後擁住我,肩膀難以抑制地顫動着。
我将她帶下糧車,走到後方一片沙地上,随手折了一段枯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十字。
“你看啊,我們現在呢,在這。”我在北邊戳了一個洞,畫了面三角旗。
“這戰過後,北姜大約會附屬南蒼,休養生息,重設關防,緒王他沒法輕易找到你。”
“西羽在左邊。”又在西面畫了一只醜陋大魔頭。
“至于我家的話,在這裏!”我在南邊畫了個小女孩的模樣,笑呵呵地指給她看:“南蒼人口衆多,他找你想必也如同大海撈針!”
轉念一想,又郁悶了起來:“唉,不過嘛,天子重貿,出入自由,眼線也容易混進來。”
月娘子接過樹枝,堅定地往最東邊,劃了一個箭頭。
“東澤?”我擡眼看了看她:“你要逃去東澤?”
她點了點頭。
“也行!我聽家人說,東澤一直以來都避世自居,與其他三國少有往來。東澤近海富庶一方,地域遼闊,易守難攻,是個好去處。”
“可是。”我拿過樹枝在東澤周圍畫了一個大圈:“外人要進東澤可是特別麻煩的!據說輕易不讓進。”
她對我扯出一絲柔笑,輕輕搖了搖頭,似乎想說沒關系。
好吧,月娘子她這麽厲害,會那麽多東西,一定有她的辦法。
天上白月盈盈,惹人遐思,月娘子一直望着月亮出神,神色落寞,眼神卻清亮。
就像一朵枯萎的朝顏突然發芽的感覺。
*
晨光熹微處,我将月娘子送上馬背,一旁站着父親的屬下祈年叔。
月娘子從胸前摸索着什麽,取下,是一枚她随身佩戴在裏衣的玉佩。
玉佩花紋十分精美,跟上一世阿寂送我的匕首刀鞘上的紋路是差不多的,應該是西羽國流行的款式。
月娘子将它塞到我手中,她指了指玉佩,又指了指她的心。
“那我也得送你點什麽。”
我站起身來,從上到下找虱子似的仔細摸了個遍,終于摸到一副耳環,塞到她手裏。那是我當時換下小姐服飾躲進糧車時,摘下來順手放在裏袋的。
一對雕成小雪兔的珠子。
“是不是有點幼稚?”我頗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想要不是當時走得急,高低得把最貴的首飾帶一件來。
月娘子搖了搖頭,沖我笑了笑,眉眼上揚,睫毛投下密影,看起來很開心。這種眉眼間熟悉的感覺又向我席來,心髒莫名鈍痛了一下。
我好生慎重地把脖子上的玉墜放入裏衣裏,溫熱的玉貼近肌膚,暖暖的。
月娘子和祈年叔消失在薄霧裏。
其實我心裏知道,此行山高水遠,幾乎無緣再見。但若是半生凄苦的月娘子能重獲自由,此生不相逢似乎也沒那麽讓人難過了。
再說了,這不是我第一次經歷別離。
*
後幾日北姜呈交降狀,戰事如期進入尾聲。父親準許我繼續擔任“小黑”的身份,在後勤醫帳中幫忙。
熬藥,包紮,記錄傷員,清點糧草,修補軍帳等,雖相比于前線殺敵來說都是些小事,但好在充實。
暮色四合,酉正時刻,我例行去父親房中送草藥。踏出營帳時,竟看到一抹修長背影,白衣持劍,正朝着不遠處的練武場走去。
我心裏頓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是,阿寂嗎。
形影相處三年之久,我不信我會看錯。
可他怎麽會在這裏?能随意行走于南蒼營地,想來父親已經與他相識……
糟了。
這段時日裏,我忙着安頓月娘子,幫後勤部打下手,哪裏有機會盯着阿爹的行蹤!十雙眼睛都不夠我盯梢的!
不過,我既然來了,一切都還有挽留的餘地。
我迫切想看清遠處之人的面容,好篤定我的猜疑,于是腳步立刻跟上。
途中穿過一片不大不小的灌林,我一直小心跟着,自以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料一瞬的功夫,遠處的背影不見了。
“算了算了,定會遇到他第二次。”我氣餒地嘟囔了一聲,轉身打算回去。
下一秒,一支雕花匕首直逼頸前幾寸。入眼是寬大修長的指節穩穩握住刀柄,娴熟把控距離,停在面前。
來人瞬移席卷而來的肅殺之氣如寒流湧動,幾簇長及窄腰處的微卷烏發蕩在夜裏,擋住最後一束血色的暮光。
“定會遇到誰第二次?”頭頂一道年輕的冷冽聲音壓來:“我嗎。”
本來是清潤的聲色,卻因習慣不披露任何情緒而多了幾分不合年紀的森然。
一時語塞,我擡頭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睛。
“你是誰。為什麽跟着我。”十六歲的阿寂皺着眉頭俯視着我,這時的他還未穿上澹府千篇一律的墨色衛服,一身寬敞白衣,內斂孤傲。
“再不說話,刀可不長眼睛。”
聲音又沉了一度,看來是動真格了?
……好你個阿寂,上一世見你也沒這麽嚣張。這把抵在我脖子上的刀,上次我還用它捅了你兩次才死透呢好嗎!
腦中又閃過那幕回想過無數次的血腥場景——胸口帶着血窟窿的阿寂,頭發散亂,拖着身軀走向我。
敏銳察覺到匕首的鋒尖向前避近了一寸,毫厘間便可挑破動脈,我心想現下還是保命要緊。
小時候聽父親說人在極度震驚的情況下時會大腦放空,我兵行陰招,脫口而出:
“小弟我是後勤熬藥的,叫我小黑就行……”
鼻尖的草木灰好巧不巧飄進鼻腔中,我實在忍不住,閉眼打了個此生中最不湊巧的噴嚏,頭按慣性向前傾去。
少年敏捷地收回匕首,往後退了半步,眸光謹慎。
還算有點良心,吓我一跳。我擦了擦鼻子,內心腹诽了兩句,下一秒便換上誠摯的神色:
“小的情系大人,所以才偷偷跟來的。”
夠震驚吧?震驚不死你。
那把匕首寒光乍現再次扣住脖頸時,我悄悄把欲逃之夭夭的腳給縮了回來。
嗯。玩脫了。
“一派胡言。”少年手腕筋骨微凸,他在蓄力,聲音透出戾氣:
“你是真不怕死。”
“小弟我一非奸細二非罪人的,不過說了句喜歡大人,大人就想殺我,澹将軍知道你要濫殺無辜嗎!”
不知道是“奸細”二字,還是“澹将軍”這個身份的威壓,對面明顯愣了愣神,我趁機開溜。
他沒有再窮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