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被拔了門牙,楚臨非但沒有忌憚,反而對我越發仇恨,有一次我和他因為太師布置的作業而打起來,可他畢竟比我高半個頭,又在軍營中練過武學,把我一路推到牆角,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涼生那會兒正在宮中替我熬中藥,剩下的太監和侍女連個幫手都沒有,完全被楚臨一黨壓制。

他咧着漏風的嘴說,“這會兒我就把你打死了,也沒人再來懲罰我了!”

總是跟在顏公公身後的孩子不知從哪裏一下沖出來,撲在楚臨身上,咬住他耳朵撕扯。看不出來他雖然個頭不高,卻有勇有謀,一下将楚臨踩在腳下。直到有人喊來侍衛後,才放他離開。楚臨掙脫後,捂着流血的耳朵跑了。我拉住恩人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說,“我叫顏禾卿。”

“你也是宦官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勉強地點頭,他的臉軟糯,像一只熱騰騰的糕點。我知道沒人願意承認自己是宦官,只有那些在宮中混久的公公們,涎皮涎臉且身居顯赫的老宦官,才能雲淡風輕地認下這一特殊身份。

我問,“可為什麽你瘦瘦的,那些公公們都渾身是肥肉,比如盧公公,他每年都要改大一套官服。”

顏禾卿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我年紀還小吧。”

我想起曾經在被窩裏和涼生的好奇,問道,“那一刀下去的時候,你疼嗎?”

他有些傻氣地想了想,點頭說,“疼,差點疼暈過去了。”

顏禾卿擰起眉頭的表情,像悶下一口陳醋,酸味透頂。惹得我想笑,可還是忍住了。

從那之後,他成了我在宮中除涼生之外唯一的朋友。他愛讀書,我便掩護他去外祖父的藏書閣。他害怕太子一派的蠻狠,而我就借用皇上的疼惜,給他狐假虎威的權力。涼生不懂我為何要對他這麽好,我解釋說,“三歲那年,我當楚臨是哥哥,送他一只糖人,可他卻往我圓袍裏塞進一只老鼠。”

涼生說,“宮中不會有朋友。”

我不同意,“權力之間沒有。但孤獨之間會有。”

涼生說,“那是小太監還未能靠近權力。”

有一次我撞到禾卿被幾個侍衛圍住,楚臨頤指氣使地站在中間指着他罵,“你一個小太監哪裏配得上這個名字?禾和賀同音,賀是皇姓,你的名字就是要拉出去砍頭的死罪!”

楚臨耳朵的傷口上還纏着白绫,但他顯然忘了這個小太監就是當日攀咬他的人,不然只怕要千刀萬剮。

我說,“說起砍頭的死罪,那你偷了合川宮中的寶物,該如何論處呢?”

楚臨反駁,“我什麽時候偷了皇爺爺的寶物?”

我指責他說,“你昨兒在國子學搶了我的折扇,那可是皇爺爺宮中的東西,羌國進貢的寶物。要不我現在就去告狀,去太子府上搜羅一下?要不然我就在我母親那告狀!”

楚臨身邊的侍衛們聽到我母親的名字,也吓壞了,一個字也不敢說。涼生在旁邊勸我說,“咱們該走了。”

我指揮涼生,“你替我打他,用力扇他耳光!”

涼生說,“我不敢。”

我勸禾卿,“那你打他。”

禾卿說,“我也不願。”

我拿起國子學帶回的書,用力抽去楚臨的臉,罵道,“我打了你,你去舅舅那告狀吧!最好讓他去皇爺爺那罵我!我上次能讓皇爺爺拔了你的牙齒,這次就能讓他骟了你!”

回去的路上,涼生勸我,“你不該這麽沖動,他心眼小,若是恨你,日後一定會伺機報複。”

我說,“我若是心平氣和,他更是要欺負我。倒不如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他張揚跋扈,對我母親更是恨之入骨,即便我忍氣吞聲,他依然不會放過我。”

我讨厭忍耐,像一鍋沸騰的粥,要麽頂飛蓋子,要麽只能悶成一鍋焦灰。外祖父對我的偏愛比母親更甚,但我的個性比母親更收斂。涼生說,“你的謙遜讓皇上看到了自己年輕的影子,所以他疼愛你。”

我不懂他小小年紀,卻說出這樣的道理,反駁道,“你怎麽知道他是什麽樣子,宮中這麽多人,從沒有人說我像外祖父。”

涼生說,“宮中沒有人說真話,也不敢說真話。”

我說,“那我母親呢?她誰都不怕。”

涼生說,“她的眼中只有她自己。”

我看着他睿智的眼睛,認定他一定是天下第一聰明人。我說,“你才八歲,怎麽能猜到他年輕的樣子?”

涼生說,“因為每個人都只欣賞自己。皇上在你身上看到了童年,這是他最想呵護的時光。”

的确如此,外祖父喜歡抱着我,在西洲宮的江山地形上,指點葮川國遼闊的領土,遍數他年輕時征戰沙場的英勇,而我總是指出國界說,“這也是外公的吧?”

他聽到這話總是哈哈大笑,稱贊我是有福之人,他還會遞給我一根木棍說,“千乘,你喜歡哪塊地方?圈出來,外公就欽定你成為這裏的親王。”

我哪裏懂得領土之事,母親卻在旁邊擠眉弄眼,暗示我那個圈要畫得更大些。

可我像一個最笨的學學徒,總是劃到北邊的暝國或是西邊的寒國,從未劃進葮川國的圈中。

外祖父滿意地笑道,“看來千乘未來也要學你的父親,要替外公開疆辟土了!”

這我哪裏懂,只知道憨笑,“我想跟着外公游山玩水,可是你都不願出宮。”

母親聽到這話,在旁邊氣得幾乎要厥過去,外祖父悄悄在我耳邊神秘地說,“宮外都是想殺我的人,所以一定要小心。”

和母親離開皇宮時,她總是嘆氣,責備我,“你是手抖還是忘了我的囑咐,為什麽總忘邊上劃?你但凡那個圈劃得更準點,父皇也許就把這一片富庶的江山給你了。”

母親并不愛我,我有時候會忘記,在葮香府還有個小我三歲的妹妹,她生性刁蠻,每次她進宮,從不喊我這個哥哥,而是擠在外祖父面前撒嬌,“留我在合川宮,封我做公主吧?”外祖父并不願抱她,而是摸了摸她的頭發說,“你跟你額娘一樣,口無遮攔的。”

顏公公看懂外祖父的顏色,讓禾卿帶着兩個侍女将妹妹送出了宮,并下令再不準我的妹妹踏入合川宮一步。

為了權力,母親曾動用全部的智慧和人脈發動過一場“水仙花箋革命”,她将朝臣的女眷都召集到葮香府,軟禁起來,用水仙花綴上的花箋送去各家府上,用投名狀來贖人,好擴大她對權力的舐寵。但是母親高估了女人在男人眼中的地位,哪有那麽多伉俪情深的夫妻。大多數的朝臣将這花箋随手一扔,去花街柳巷圖快活了,剩下的又有一半朝臣将忠義放在伉俪情深之前,不願讓女人成為要挾自己的工具。

女人畢竟是女人,這場單純而不成氣候的叛變,當然沒被外祖父知道,以母親長久的天真浪漫而失敗。

在一個白雪皚皚的清晨,我的舅舅登基,從此,母親的脾氣變得阿谀逢迎和怪虐,她一改在舅舅面前嚣張跋扈的形象,而是時刻念叨兄妹情懷的女子,回到府中,她開始抱怨父親的無能,不能改變她的命運,助她靠近更完整的權力。

這一年,新令國號為崇玉元年,我搬出了合川宮,和過去皇宮滋養香肥的日子告別。葮香府讓我感到局促和緊張,四方的天空比以前狹窄灰暗,父親的嚴厲和母親的自負像可怕的天氣,我開始失眠,在堅硬的床上做出各種奇異可怕的夢。

我人生最丢人的一幕也是這一年,在外祖父也就是太上皇的壽宴上,皇帝舅舅讓我上臺背詩,以月亮為物。我背了句“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卻引來哄堂大笑。

舅舅說,“一個男孩子,竟然背這麽情意綿綿的小家子詩句,長大了一定是混跡在脂粉中的無用之才!”

我的父親有些生氣,卻不敢發作,訓斥我道,“這首不算,再背一首!”

我吓得半天想不出一句話,只想到另一首,“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舅舅舉着酒杯,笑得更是荒誕,“連首征戰殺敵的詩句都沒有嗎?”然後看向父親,嘲笑說,“你戍邊的時候都去投靠煙花之樂去了吧!連孩子亦是如此,滿腹都是女人的傷感離愁!”

我吓得直接尿了出來,我低着頭,感受褲內的暖流,袍下溢出的黃色膽怯。

全場嘩然。

外祖父趕緊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上來牽過我的手,默默地對舅舅說了句,“誰敢笑,就立刻罷了誰的舌頭!”

母親馬上指向舅舅的寵妾說,“她第一個笑了!”

外祖父沖着首領宦官點點頭,李公公不顧舅舅的反對,派官兵将人拖出宮拔了舌頭。

這一夜,也是舅舅登基以來最沒面子的一天。那日夜裏,母親送太上皇回了合川宮,最後一次勸說外祖父,她換了副軟弱的面孔,在他面前淚眼婆娑,“父親,你再不廢了他的皇位,我們一家只怕早晚要被他逼死了!”

外祖父躺在病床上,顫顫巍巍地喝下黃色湯藥,說道,“我總是夢到小時候,你們兄妹兩個圍在我的膝下,問我要玉玺玩。我知道你們總是偷偷在空白的聖旨上寫上想要的東西,然後你偷來玉玺幫他蓋上。我總是想到那日早朝,大臣問我,為何太監傳來一道聖旨,要宮門大開,讓全城的百姓都進宮過上元燈街,擺集市,逛廟會。那天我笑了一整天,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還記得你說了什麽?”

母親說,“我說,我們不想讀書,想逃出宮,所以要全城的人來給我們打掩護。”

外祖父嘆了口氣說,“你們再也回不去了,你和你弟弟,人生已經分道揚镳。這就是可怕的權力,我給你準備了一輛馬車,今夜送你全家去南方的房騎郡,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母親不高興,“房騎郡四季被熱烈的太陽煎烤,不出半個月,我嬌嫩的皮膚就要曬黑,再說,你還病着,我還要日日進宮侍病呢!”

外祖父說,“我的病好不了了。”

母親握緊外祖父的手說,“您千歲萬歲!怎麽會好不了!”

外祖父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病嗎?”

“為什麽?”

他語重心長地說,“因為我還擁有權力,你的弟弟要我早日全部放手。”

我站在一旁,聽不懂這句話什麽意思。走出合川宮,我問涼生,“你知道現在葮川國的權力飄向何方了嗎?”

我看到顏禾卿跟在顏公公身後,帶着一衆太監和侍女,往舅舅的仁欽宮去了。涼生說,“宮中的宦官最能預判權力的走向,他們像是尋找茅房的蒼蠅,總能精确地聚衆。”

我有些遺憾,似乎舅舅登基之後,禾卿這個小太監也離我而去,卻時常出沒在楚臨的身邊,忍受着他的欺負和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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