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外祖父病後,母親總是唉聲嘆氣,曾經的嚣張氣焰像秋日凋零的海棠,被人踩碎的水仙,在爛泥中化作一團烏糟。
“我當初也許真的應該嫁去暝國。”母親每次看到我的時候,就會提醒她的後悔,“你就是我最大的錯誤。”
自從我搬回葮香府,只有外祖父派太監送來宮中的賞賜的時候,才能讓母親感到來自權力的關切,像冷宮中關照的冬日霞光。獨自在府的日子,母親的眼角總是盡量往上提,像是戲臺子上繃緊妝容的戲子,扶着我的臉抱怨道,“你在宮中白混了,連個太子都沒混到。賀蕣華那個沒用的人都能登基,和羌國的臭公主生的孩子,一只只都像是野豬。你的眉眼最周正,像極了我,可還是沒能讓父皇變心,那就是你的無能。”
我說,“母親,好歹我是個親王,外祖父說過,在南方還有肥沃的領土,等着我長大後去駐守。”
母親哼了一聲,叼起桌上的玉櫻,将核吐在我衣服上說,“房騎郡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還有一片葫蘆形的湖泊,裏面養的鴨子最肥碩,可又怎樣呢?那是窮人們向往的富庶之地,滿大街都是殺鴨子的腥臭味,高貴的玉足誰願踏下呀!”
我說,“可是外祖父最喜歡春筍鴨湯。”
母親生氣地說,“那是我最讨厭的菜,我讨厭嘎嘎叫的鴨子,讨厭鴨子的臭味,更不可能去那山高路遠的房騎郡,只有被貶黜的人,才會去那荒蠻之地,和那群臭鴨子待在一起!”
幾次陪母親進宮為外祖父伺病,他都勸母親搬去房騎郡,那才是安享太平之地,可母親總是搖頭,“我不舍得父親,我走了,誰來為你侍奉湯藥呢?”
外祖父總是嘆氣,“我的好女兒,我不能幫你一輩子,你曾經離權力最近,現在卻要躲得遠遠的。”
我聽不懂這話的意思,涼生卻滿臉滄暮,看着日薄西山的光亮,告訴我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公主早晚有後悔的一天。”
月移合川宮頂,宮門下鑰,我和母親像是丢失權力的舊皇族,守着過往的名望,只能怏怏地回府,連離行的馬車都邁不動腳步,像偷懶的驢。
端午節後,風塵仆仆的父親從戍邊的戰場回來,和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而是拉着我去軍營,讓我舉起一把厚重的劍。
我雙手緊握,哆哆嗦嗦地擡起來,立馬被他打落,我的手腕一下閃了,扭得生疼。他嚴肅地皺起眉頭,訓斥道,“把劍撿起來!”
我扶着手腕,蹲下來撿起鐵劍,委屈地幾乎滴下眼淚,我想念外祖父在宮中對我的縱容,而此刻我像是被皇宮遺棄在外的皇子,以及被暝國退回的玉枕公主。
父親黝黑而嚴肅的面孔,責罵我,“你是不是一個男人?”
我剛站起,還未能将鐵劍完全搬起,父親又重重一擊,那鐵劍拉着我一下倒下,滾進泥濘之中。父親身後的将士們懷疑地看着我,似乎在議論紛紛,虎父無犬子,為何将軍的孩子這樣無用?
這不能激起我的抗争之心,而是蹲在地上不站起身,我能在皇親國戚、文武百官面前尿褲子,自然不怕在這裏丢人。父親走到渾身泥濘的我面前,“你怎麽娘們唧唧的?一點不像個男人!”
涼生這時跑到我面前,将我扶起來,我用力踢他一腳。涼生勸說,“少爺不要怄氣,等長大了就好了。”
我說,“我不要長大,我要進宮當太子,讓太監們伺候我!”
這話讓練兵場的人都大吃一驚,估計有人将這話傳到父親耳朵裏。回到葮香府,父親當着母親的面給了我一耳光,“你現在怎麽和你母親一樣,說話這麽肆無忌憚!練兵場那麽多眼睛嘴巴,稍有一句傳到你舅舅耳朵裏,那就是死罪!”
這話讓母親生氣,她将手中的碗一摔,“別的女人靠男人,嫁給你之後,只有忍氣吞聲的下場,在府上說句話,還要賠上一萬倍的小心!別的男人都有開疆辟土的野心,你能做什麽?在家打罵兒子?”
妹妹也從中搗亂,“哥哥就想回宮過軟糯舒坦的日子,既然做不了太子,那做太監最好了!”
父親指責她罵道,“你的嘴也像極了你母親!以後都是要吃苦的!”
母親拔出旁邊侍衛腰間的劍,抵到父親面前吵道,“放屁!你這麽勇猛,既然看不上他們,幹脆現在就殺了他們,如何?”
父親摔門而出,第二日就帶着将士們回去邊境。我非但沒有遺憾,還有些僥幸,至少不用去練兵場受辱,端起那些沉甸甸的兵器。日複一日,母親卻在府中惴惴不安,一邊收拾行李,她身邊的嬷嬷問,“公主這是要搬去宮中嗎?”
母親搖頭。
嬷嬷繼續問,“那是要去追上驸馬爺的馬車嗎?”
母親往包袱裏塞進各種金銀珠寶,一邊搖頭說,“我有預感,父皇要死了,他馬上要死了,我要趕緊逃,就逃去房騎郡好了,不然馬上就要沒命了。”
這是女人的靈感,果然當夜噩夢驚醒,傳來宮中的報喪。母親連夜把我從酣睡中搖醒,邊哭邊拉着我進宮悼念,可卻被舅舅換下的侍衛擋在皇宮之外。
侍衛挺着下巴,驕傲地像是這個國家的太子,“公主在府中等皇上的消息吧。”
葮香府從此被士兵把守,母親、我和妹妹徹底成了籠中之鳥。
沒人知道外祖父的死因。
第二日,外祖父的屍骨未寒,舅舅便撤奪了母親“鎮國公主”的封號,改封號為“毒蛇公主”,而我“千乘親王”的稱號也随即剝奪。母親為表抗議,穿着一身白色孝服,帶着親信的官員和老臣,前往太廟,跪在葮川祖先的牌位面前,歷歷哭述舅舅的罪行。舅舅狠心,派了軍隊将太廟圍着嚴實,将那些官員也一并拿下。
舅舅走到母親面前,冷笑說,“以前還覺得你有點計謀,沒想到如今這樣慌張,我還在想怎麽從文武百官中挖出你的同僚,沒想到你讓他們自己組成了隊。正好我剛親政,就不用濫殺無辜了。”
而顏公公正帶着那個小太監,跟在舅舅身邊。
舅舅并沒有在百官面前給母親難堪,而是在送殡回來後,以多走在舅舅步伐前半尺的罪名,以忤逆罪将母親送進大牢。
俗稱“半尺之冤”。
父親戍邊,聽到京城的消息後,不但沒回來營救他的妻子和兒女,反而帶着三千兵馬,向暝國投降去了。那一日舅媽,也就是雲鬟皇後,去監獄了給母親送去了這個消息。母親在獄中十分坦然,“其實從父親駕崩那一日,我就知道自己會這樣的結局,只是他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死了沒關系,他不知道先皇的秘密,一切才剛開始呢。”
聽說那一日雲鬟皇後也哭了,她跪在母親面前,同情于女人波折的命運,而不只是對這個曾經惡言相向的傲慢公主,表現出任何大快人心。
而我只能躲在府中,不知該往哪逃,更不知房騎郡的方向。
我是在深夜從床上被抓走的,黑壓壓的士兵像一群饑餓的蝗蟲,将葮香府抄得一片狼藉,父親浩瀚的書籍、母親的珠寶首飾全部被洗劫一空,各院的婦孺們哭成一片,有求饒的還有告密的,都試圖躲過這一場莫名的浩劫。我被兩個士兵押解着,心中唯一的害怕,就是剛剛噩夢中沒有舌頭的外祖父,正張開黑色的口,咿呀呀地想要告訴我什麽,可是那張嘴,除了流血,只有一片漆黑。
我大喊,“涼生,你在哪裏!我又做噩夢了!”
我聽見府上女眷的哭喊聲,和那些侍衛們放蕩的笑聲,我的妹妹衣裳不整地拉住我的手說,“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她的頭發淩亂,像街頭乞丐,我雖然讨厭她,可是這一刻,依然用力地拉住她的手,但我連一把鐵劍都提不起來,更別提被人擄走的妹妹。
我在院中大喊涼生的名字,卻看不到他的聲影,旁邊一個領頭侍衛驕傲地走到我跟前說,“這些騙人的道士,早就跑了,你母親都快死了,沒人來救你了。”
然後一頭悶棍,當我打暈過去。
夢中似乎飄蕩颠簸了很久很久,像是一條河,或是疾跑的馬車。
醒來時我已置身于一個漆黑的房間,只有一扇黑紙糊的窗戶,卻被封的死死的,房間裏擠滿了幹草和濕漉漉的柴火,像是剛浸過雨水,陽光還來不及曝曬。我被房間裏陰森的寒意凍得全身發抖。
不知道什麽可怕的酷刑在等着我,可我嘴裏卻沒有母親謀反的證詞,亦沒有外祖父深藏的秘密。
我被餓了三天三夜,約莫從窗邊的破碗中,喝了五六滴水,我的教養讓我在饑寒交迫面前也能保持沉默。我躺在幹草堆上,想着即便這樣死去,也毫無牽挂。全身的血液流動随着呼吸漸漸慢下,不知是靈魂還是肉身漸漸輕飄飄,僅需要一個夢的時間,我的鬼魂就能飄起來,像一只風筝,向我曾經所有的榮耀和悲傷告別,飄上空,化作一朵雲。
第四天,門被推開,進來一男一女,我意志模糊,勉強看到那女人的臉塗滿了粉,像曾經來府上的戲子,男人得意地說,“他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女人捧起了我的臉說,“呀!真是難得,好久沒看到這麽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她似乎猶豫了,“這不是窮人家的孩子,更不可能來自莊稼地,全身一股淡淡的香氣,一定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不會來自京城吧?先皇駕崩,到處都在抓亂賊,我可不想惹禍。”
她似乎想問我,可是一來我沒有一絲力氣,二來我不願承認。我已是虎落平陽,更不願讓人知道我高貴的出生,那只會讓我更難堪,比那年當衆尿褲子更丢人。
男人說,“他來自暝國的曲藝世家,本想來我們這求生。可是京城那種人才濟濟的地方,那容得下異鄉之人,于是到他這代,幾乎都要餓死了,所以才将小兒子賣了出來。”
女人剔着牙說,“我也不願錯過這個好苗子,不如我先買了去,但凡後面有人揭發,他有什麽不清白的出身,我可派人找到你,拔了你的皮!”
男人将一張文書遞給女人,簽了字,男人就行動起來,先是将我的四肢捆住,擺成一個大字,抽出一根木條用力抽打我的腿和腹部,我像一塊爛肉,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只能垂死地喊疼。
再給我灌下一碗麻苦的湯藥,嗆得我一直咳嗽。
沒想到還有比等待死亡更可怕的懲罰,我全身沒有一點知覺,直到他掏出一把發亮的彎刀,我在那道折射的光中看到了那個女人精致的嘴,像一顆被踩爛的玉櫻。
我猜到他們要做什麽,我在宮中早聽說過這門江湖秘術,在宮廷之外,卻将人才送至皇室之中。可眼下這個男人醉眼惺忪,我不敢相信他的手法。
我哭着求饒,“能不能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