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此話一出,垂華立刻抛來憤怒的眼神,那道一閃即過的嫉怨,曾經外祖父在合川宮中賞我貢品的時候,楚臨也這樣盯向我。

但宋媽媽卻遲疑,并未立馬接上話,而是讓看熱鬧的前院姑娘們岔開了話題。

暮白公子趕着問宋媽媽,“怎麽?你還不答應?”

宋媽媽低頭,似有難處地說,“那孩子剛來沒多久,身上還不幹淨,前幾日大夫開了十日的中藥,好壓制他體內的男兒氣概,調理出一片體貼的柔順心腸。總得把藥吃完了,再讓你帶去吧。”

暮白公子抱怨道,“我的身體就是被你的藥吃壞的,還在這裏害人。”

一個甜美的姑娘像一朵白玉蘭,飄蕩在暮白公子旁邊說道,“公子身量潇灑,哪裏像吃壞藥的人,倒像是一個下藥的人,所有人都只顧盼你的風流。”

宋媽媽讓姑娘們招呼暮白公子喝酒,邊叨叨着從長計議。

因為暮白公子的提議,我一下成了秦書堂男官們嫉怨的對象,還沒入夜,就看到一張張黑臉,想将我送去給閻王審判。只有林玄在夜裏,偷偷在我耳邊分析,“依我看,宋媽媽不願放人。”

“為什麽?她不是害怕我的身世?”

林玄說,“你沒聽出來,那是暮白公子故意吓唬她的嗎?為的就是把你帶去他的府上。只是宋媽媽明白,越是主動送上的好事,越有不可預計的風險。”

我說,“如果我是個麻煩,他為何要這樣提議?他和宋媽媽不是合夥賺錢嗎?”

“兩年前我剛到秦書堂,有位十六歲的男官,再等兩年就能登臺獻藝,實屬寄予厚望的可造之材。偏巧暮白公子問宋媽媽讨了這個人,說要去京城遞名帖,借他的聲名,游走于官宦富貴之間,替宋媽媽擡高身價。這送上門的好事,宋媽媽當然應允。但是人剛送走,沒過半個月,說是追逐一只野鶴,從橋上跌入河中,摔死了!”

“平白無故地死了?”

林玄說,“正是蹊跷的事!連具屍首都沒找到。後來有人在宋媽媽耳邊說,一定是暮白公子殺死的他。”

我問,“為何?”

“哪有平白無故的好心。暮白公子雖萬衆矚目,可也會忌憚後起之秀的争奪,畢竟年華如流水,不光說的是女人。這人死了,他就是這城中的唯一,富貴風流場中的佼佼者。”

我依舊不解,“可若是能賺了錢,他暮白公子不是也能抽成出好處?”

林玄說,“獨領風騷的錢,怎麽也比和老鸨分賬的錢多,且還有一層頭牌的體面,誰不願争搶呢?”

我贊同他的道理,也明白人心複雜,暮白公子不可能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灑脫離世。母親曾經抱着我躲在朝堂之上的柱子後,指點評論着誰最粗俗、誰最虛僞,還有那些看上去正義凜然的人,背後為了權力和財富,藏有多少毒辣的手段。

雖然我暫時沒被暮白公子讨去,可是秦書堂的男官們對我嗤之以鼻,特別是垂華,明裏暗裏咒罵我的下賤和卑微。我像是回到了合川宮,被所有孩子們讨厭,但我沒有外祖父的寵愛和與之伴随的對我的懼怕。

這日我剛服下中藥,就感到胃裏翻江倒海,沖去茅廁上吐下瀉,幾乎沒死過去。宋媽媽不耐煩地又請來大夫,還沒脈出關竅,垂華就在一邊哼哼,“宋媽媽這麽精明的人,今兒倒是來了筆賠本買賣,還沒賺一分錢,倒花出去不少。”

林玄怼過去,“你才幾歲,又給秦書堂賺了幾個錢?不過是看你可愛乖巧的打賞罷了,宋媽媽送你讀書學藝,再算上當初買你的銀子,如今就能賺回來了?碰巧你文武全廢,日後能值當幾兩銀子,你心裏就沒數?”

垂華拿起手邊的書,握成一團就往林玄扔出來,倒是被溥生攔住,指責道,“別鬧了,都還是孩子,盡跟前院的女人們學,耍小家子脾氣。”

大夫看畢,開始寫方子,邊說,“中毒了,需按我這個方子,調養半個月,才能漸漸好轉。”

宋媽媽問,“毒?這一日三餐,哪來的毒呢?”

林玄說,“哪來的毒?這會兒誰赤頭白臉的,就是誰下的毒呗。”

垂華臉更紅了,指着林玄反駁,“瞎說!給他下毒,我才沒這個功夫勁!”然後指向溥生說,“你不聲不響的,歪心思最多,我看是你下的毒!”

溥生正要離開,從容說了句,“你要說是我下的毒,就拿着證據去衙門告我,把我抓起來嚴刑拷問,這你不就一箭雙雕了?”

說完就拎起兩件衣服走了。宋媽媽調停說,“算了,你們別吵了。”然後看着垂華說,“沒人說你下的毒,自己跳出來澄清,也不知是否心裏有鬼。”

林玄說,“溥生本來就伺候在暮白公子身邊,怎麽會和千鶴争這個事?”

宋媽媽對垂華的任性心生厭煩,竟然對我心生照拂,讓我好好休息,但這被林玄解釋為,暮白公子看中了我的價值,宋媽媽就更要守住我,以後定有賺大錢的潛力。

原本因為淨身而垮下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躺在床上吃了幾天中藥,雖然精神好了些,可是看了眼銅鏡中這張蠟黃的臉,毫無當年在皇宮任性的半點生氣,心中又氣又傷心,夜裏幾乎難以入睡,幹幹地瞪着眼,看着屋頂那些斑駁的水漬。這總讓我想到宮中那些紅顏老去的女人,只能用牆灰抹在臉上,折騰地雪白,可連最不堪的侍衛都看不上她們的疲憊。

半睡半醒之間,我夢見楚臨拿着淨身的那把小刀朝我走來,我害怕地說,“你要幹什麽?你再靠近我就去外公那告狀去了!”

他呲牙咧嘴,眼中露出蛇蠍的兇光,“我看你真是糊塗了,爺爺都死了,我爹登基了,天下都是我的,我還怕什麽呢?”

他舉着小刀貼近我的皮膚,我哆嗦地說,“我已經不是男人了!你還要幹什麽!”

楚臨說,“那只是你身上的一塊最沒用的肉,可是現在我要一刀刀地将你身上的肉都剜下來!對了,這就是淩遲,刮骨療傷的好手段!”

說着他就舉着刀,蹲下朝我的腿上剜去,他故意放慢動作,好讓我感受這與淨身同樣的切膚之痛。

我想要逃跑,可是身後卻有幾雙手将我牢牢抓住,我扭頭看到垂華那張如戲子濃墨的臉說,“別跑了,來了秦書堂,死就是最好的下場,至于怎麽死,就是我們戲弄的玩具,和戲文的精彩轉折。”

我再看向另一邊,竟然是林玄和溥生。我大聲尖叫,哭喊着外公和母親的名字,“救救我吧!求求你們饒了我一命!”可是黑暗中空空蕩蕩,什麽回聲都沒有,我幾乎忘了曾經自己高貴的身份,如今只是一條搖尾乞憐的野狗。

我醒來的時候一身冰涼,原來是一場噩夢。摸下去我又尿床了,臉上冒着冷汗。我拖着疲憊的身體走下床,走過熟睡的林玄和溥生。

我悄悄撥開門鎖,沿着臺階走上去,步入夜空之中,看着九曲回廊隔開的湖面,靜谧地像正月十五的大月亮。這個時辰估計臨近天亮,因為前院歌伎舞伎的喧鬧都停下了,一個個攜着男伴,都步入甜蜜夢想之中,而我困在這巨大的牢籠之中,被人折斷了翅膀,栓根繩子,随意逗趣。

我沿着湖岸走了一會兒,這秦書堂的圍牆竟然将這小片湖都包圍起來,可見宋媽媽的基業和財富。在細密的草叢中,閃着一塊安靜的光,我貓着身子探過去,原來有一個洞。

跑!這是我下意識的反應,那場噩夢,也許正是菩薩天賜的提醒,讓我此刻醒來,好逃離這無邊無際的厄運。

我看着眼下無人,連原本守夜的小厮也在橋下抱着酒壇子睡着了,我将自己瘦弱的身子縮成一團,一點點從洞中擠過去,竟然輕松地鑽過這道圍牆,走進了富貴鄉之外的樸素城鎮。

那是另一片安靜,我害怕驚醒任何一個心懷不軌的人,以抓捕我為樂,或者直接換錢。于是在狹長的街道上跑起來,穿過酒樓和賭坊,我腳下發軟,像是陷進沼澤中,剛提起一只腳,另一只腳又像被用力抓着。

我必須要跑,再不跑,就是人心和命運雙重的千刀萬剮。但是我像在外祖父壽辰背詩那樣不争氣,越是用力,越是要暈過去,直到我跑出了城門,剛過護城河,整個身體幾乎沉下去,像一灘爛泥。

幹脆讓我死了,也許更自在。

我倒了下去,眼前的影子像一個獵人,而我就是那送上門的獵物。

醒來的時候身下松軟,周圍清雅的香氣,幾乎讓我誤以為回到了合川宮中,只要我稍有動作,宮中的太監和侍女們就會列成一對,陸續上前伺候我漱口、洗臉、更衣、小便,而我稍有不适,落枕了或是崴腳了,可能都會引來他們的殺生之禍。

這讓我湧起一陣尿意。

也許是我糊塗了,正眯着眼,說了句,“來人,扶我去小便。”

然後我聽見幾聲嬉笑的聲音,我瞬間醒過來,以為回到了秦書堂,這只怕要被宋媽媽打斷腿才好,吓得支起身子死命往後挪了挪,卻沒注意身下是一張躺椅,我差點摔個空,趕緊撐起。

等我看清了,才看到暮白公子恬靜的臉,穿着一身寫滿詩句的白底圓袍長衫,頭發散着,只有中間一束用繩子系住。他走到我面前,露出雪白的牙齒說,“你這是做了噩夢,還是美夢?”

像是在試探我,我害怕地打量周圍陌生的房間和陳設,像是曾經父親在葮香府的書房,只是多加了一張躺椅。我問,“這是在哪裏?”

溥生在一旁說,“這是暮白公子的府上,你暈倒在郊外的時候,正好碰到晨起散步的他,将你抱回來的,一路辛苦,腳差點都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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