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涳蒙親王的到來顯然給這個原本幽靜的小城帶來了喧鬧和無盡的猜想,連秦書堂的姑娘男官們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等着被榮幸的好機會。林玄和垂華像是兩只青鳥,年齡尚小,卻總是巴望着看着,從我這裏問不到門路,又去找溥生,只可惜關于事情的真相,這一路他都錯過了。

我将從屏山寺帶回來母親的寝衣埋在鳥居山的一朵水仙花下,這朵水仙花生得奇怪,孤零零地在山腰小溪旁的草叢中,像是風中一顆孤獨的種子,被丢棄在這裏生根發芽。

我說,“有些妖治。”

暮白公子說,“這份別致,成全了你的心思。”

我說,“公主生前最愛水仙花,她說一生看得太高,顧影自憐是她的宿命,如今能埋在這裏,也算如願了。”

“看你這麽小的孩子,說出這通話,我倍感心酸。”

我輕輕笑過,不解憂愁。只有回到秦書堂,過我男官的殘生,我明白,當人毫無指望的時候,一切都變得容易,悲傷也不再難捱。

為了套出王夫人的秘密,涳蒙親王在城中準備了幾日宴席。

第一日,歡喜愁。涳蒙親王在平秀樂坊擺下宴席,招待城中官員和家眷,暮白公子位列副座陪酒,交代往來公幹,漫談試圖前程。各人都客氣,還有些懼怕,不過一個半時辰就散了,餘韻未散,涳蒙親王跟着暮白公子在橋邊賞月,招來城中姑娘多少猜測和私語。有人說涳蒙親王在京城見識過暮白公子唱的戲,念念不忘一路跟來,想收他進府中,還有人猜測他兩正在鼓搗進宮的陰謀,好攀向權力的高枝。

采寒居然還聽到傳聞說,涳蒙親王的夫人死了,要在秦書堂找個姑娘去替代。

碧波叨叨,“好看的女人閑話多,好看又富貴的男人,更讓人浮想聯翩,好像閉上眼,就能嫁進王府一般。”

第二日,重別聚。涳蒙親王在秦書堂宴請他在城中重逢的好友,匆匆一面,好友卻要南下去游歷山水,再闖蕩一番事業,若再無作為,不如死在路上。這話聽得壯闊感傷,秦書堂清場,不做他人生意,采寒和葉庭分別作陪,伺候酒菜和音律。其他姑娘都圍在湖邊水榭打牌,閣中卻十分安靜,只有往事攀談,詩文作興。煙花柳巷的姑娘和男官紛紛聚來閑聊,好似整個城中的生意都等着涳蒙親王的一個眼神或是照拂。

第三日,不羁荒。依舊在秦書堂,大開宴席,将城中的官宦富貴、門第詩人,統統請來,各人均攜有酒伴,男女都有,碧波和暮白公子坐在涳蒙親王的兩側,席間耳鬓厮磨,說着前朝的笑話和優雅的玩笑,幾百年的風流往事、神鬼傳說都在酒中化解。可是王夫人依舊不在邀請的名單中,只過有幾位詩人被葉庭和垂華認出來,“他們不就住在王夫人的探詩閣中嗎?她家府上的客都來了,主人卻被晾曬一旁,真是笑話!”

第四日開始,借着秦書堂姑娘們靈巧的唇舌,關于涳蒙親王宴請城中有才有勢有色之士的傳聞,如風一樣傳到大街小巷,這似乎成了認證體面的金牌,成了茶餘飯後的話題。不出半日,就有人聽說王夫人在府中幹跺腳的消息傳出,在府中大罵丈夫的無能。但涳蒙親王悠悠喝着茶,“不着急,等着這條魚,自己跳進我的網中。”

果不其然,第五日就有秦府的名帖送至涳蒙親王這裏,但他卻說身體乏累,推辭不去,而是傳去他馬上要返回京城的消息。

林玄問我,“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難道要這位王夫人跟着去京城嗎?”

我哪裏猜得到,直到第七日夜宴,王夫人不請自來,暮白公子面上功夫做足,卻将她安排在最遠的桌席上,但是請了這幾日陪在涳蒙親王身邊的三位男官坐在她兩側陪酒,衆星捧月一樣,王夫人一下懵了,這到底是何用意?滾燙的開水都要被放涼了。

直到王夫人和涳蒙親王碰杯的時候,故作陌生,“你就是王夫人?”

“正是在下。”

“我在京城與秦大人有過幾面之緣,沒想到在這裏藏着位國色天香的夫人。”

“不敢不敢,我是沒見過世面的人,難得仰望親王的風姿。”

涳蒙親王微微一笑,“聽說府上有一處風雅之地,名曰探詩閣?”

王夫人趕緊投遞溫情,“嗯。不知親王是否有空,到府上一敘?”

“我倒是想去附庸風雅,只可惜才疏學淺,怕還沒入門,就輸了。”

王夫人說,“早就聽說涳蒙親王博古通今、風華絕代,我府上的詩人,在親王面前都是下等之才,千萬不敢造次。”

涳蒙親王最善拿捏男女之間的尺度,“那就等風和日麗、雨絲風片之時,我便到府一敘?”

可是一本正經地喝過酒後,親王又将王夫人晾在一邊,跟別的有夫之婦還有男官厮混去了,在湖邊又是扭打又是親切。王夫人眼看着着急,像一條跳出河堤的魚,在岸上幹渴地沒有一絲生氣。

席間那位禦鹽商人出現,與暮白公子聊天談笑,時而看向我,像是已有安排。

次日涳蒙親王高調返程,王夫人在長亭設席送行,本要喝茶,可是親王卻說,“喝茶掃興,不如飲酒當歌。”

王夫人如沐春恩,趕緊派小厮送來酒。三五回合,情人未滿,千古的情話連下酒菜都不如。酒意未消,女人假寐,竟讓涳蒙親王派人搬上了馬車。

我和暮白公子遠遠看着漸漸消失的車隊,和漸漸淡去的歡聲笑語,不知最後涳蒙親王的計謀,是否真正達成。

我問他,“你知道親王到底想知道什麽秘密嗎?”

暮白公子說,“你知道當今皇上有位皇子,名叫楚臨嗎?”

我當然知道,就算我被命運蹉跎成灰燼,埋進焦土中,依然記得他。我點頭答是。

他說,“他不是皇子,他是皇上當年為了争權,而借來的嬰兒。但是知道這件事的所有人,都被殺了,只有這位王夫人知道。”

這讓我意想不到,如果母親知道這件事,估計早就在外祖父那鬧得人仰馬翻,只可惜她最後還是輸了。

我說,“那現在涳蒙親王想知道什麽?”

“換掉這位皇子的,是一個晚生半個月的女嬰,只有王夫人,知道這個女嬰和那位可憐母親的下落。”

我看着遠處被馬車揚起的砂石,感嘆自己曾經在宮中的日子都是白過。

慕白公子說,“我安排好了,明日你就去禦鹽商人的府上,侍奉在他家夫人身邊。”

我點頭答應。

涳蒙親王走後,暮白公子留在府中不出來,聽林玄說,他日日喝酒,幾乎不曾死去,宋媽媽幾次去勸,都不得法,還被他潑了一身,直言做了這麽多年生意,沒碰過難纏的客人,倒遇到你這個死冤家!我問溥生是否知道屏山寺的故事,他搖頭,我便不再多說。

我被一輛矮小的馬車接去禦鹽商人府上,老爺姓蘇,在京城做過生意受阻,再返回紮根此地。府中有三十餘間房舍,我跟着夫人住在前院的偏房,院中圈有一顆棗樹,長得亭亭玉立。夫人溫軟如玉,典雅大方,像我只見過一面的皇後,曾經羌國的雲鬟公主。夫人看我乖巧,對我說,“要是我兒子還活着,也跟你一樣大。只可惜我命中只有一子,從此便無趣了。還好他的二姨太三姨太陸續生了男孩,還有三個女孩,也算保全了蘇府。”

我似乎揣摩到那位禦鹽商人的用意,找我來替他夫人打發時光,但若是健全的男孩,那就要成為這府中所有人忌憚的對象,和之前秦書堂男官們口中私伎的職能完全不同。

夫人雖然善良,卻有一個瘋魔的病症,在月缺之夜,她總是在屋裏發瘋,下人們早早就會把她捆在床上,再将門死死的關上,那一天夜裏,合府衆人都不能眠,只聽見她在房中大叫的聲音,凄涼悲痛,劃破長空。但第二日清晨,夫人就會完全忘了昨日之事。

頗為蹊跷的病症。

府中最受溺愛的大少爺商參比我小一歲,是二姨太所生,知道我的出生後,總是用各種手段戲弄我,我在院中修整花草的時候,他就會用廚房讨來的壞雞蛋扔我,或者我在幫侍女芹翠晾曬衣裳的時候,他跑到身後,一下拔下我的褲子,然後笑嘻嘻地跑開,大喊,“他什麽都沒有!哈哈哈,什麽都沒有!像一個女孩!”

再沒有什麽比一個孩子本能的惡意更讓人反感的了。

芹翠并不說話,偷偷罵那孩子就算了。我知道芹翠不喜歡我,但她更不喜歡夫人。夫人有時候使喚她,她居然裝作聽不見。

晚飯的時候,芹翠總是一個人端着碗坐在外頭,抱怨道,“其他院中都是熱熱鬧鬧的,只有我們這裏,像個活死人墓。”

禦鹽商人蘇老爺每次回府的時候,就是夫人院落唯一歡快的時分,兩人相敬如賓,不過商人從不留夜,而是囑咐我,你好好伺候夫人,然後給我一小錠銀子,讓我給夫人買藥和日常花銷使用。

芹翠一開始會将這錠銀子搶去,然後抓了些陳年的藥材扔給我,讓我熬制。有一次我偷偷将那些藥送去秦書堂,讓林玄和碧波找人幫我看看,才明白這些藥材都是芹翠讨來的便宜貨。我将這些話告訴夫人,她不但不生氣,反而安慰我說,“她沒有害我之心,一心一意伺候,已屬不易。而且我膝下無子,老了更沒指望,她自然煩躁,連個指望都沒有,再不能攢點銀子,以後怎麽嫁人?”

也是,我不用嫁人,連人都難算,根本想不到以後的日子。卻依然不爽快,“她本就是伺候人的,哪來那麽多心思!”

我讨厭夫人的無能和懦弱,甚至有時候我受了委屈,而她只會一貫的勸導,讓我極其不滿,甚至有時候能夠理解芹翠對她的無視。不過後來商人再給我銀子,我不會讓給芹翠,主動接過出府采買的活計,時而還能去秦書堂,和男官們玩耍一會兒。

夫人身邊伺候的人少,只有我和芹翠往來奔波,打點各種事宜,有一次不小心撞倒了給二姨太把脈的大夫,又看到一身俗氣豔紅的王夫人從屋裏走出,覺得奇怪,她們之間怎麽還認識?

王夫人顯然不記得我,而她臉上的紅暈正如在秦書堂喝酒的神态,讓我不禁猜想方才在屋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大少爺商參從外面瘋玩回來,撞到我問,“你在這裏東張西望幹什麽?”

我說,“我準備出門,去裁縫鋪子取夫人改好的衣裳。”

商參聯合幾個小厮将我推倒在地,然後拳打腳踢一番,直到二姨太走出院子抱怨,“你踢他幹什麽,這種男官都怪髒的,你踢了他,像踩到狗屎一樣!”

我此刻只想撿起一塊石頭,撲上去一下将她們母子的腦袋砸碎,可我知道瘦弱的我,如果撲上去,只會讓我迎來更兇猛的報複。

我不是母親,會做雞蛋碰石頭的事情。但憑我的直覺,這位二姨太一定和那位大夫有所牽連,而且還是王夫人在中間作媒。可我沒有證據,若是現在鬧出來,只會打草驚蛇,不光不能一舉斃命,還會讓我吃上冤枉人的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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