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我不喜歡他關于權力的推演,因為我知道,任何缜密的計劃都會瞬息萬變,曾經我的母親受到外祖父那樣的寵愛,都落得那般可憐的命運,何況他紙上談兵的技巧。
于是我和涼生只管将這裏當作修養之地,遠遠地坐在青埂寺門口,看着他們在松樹下演繹着關于整個葮川國的棋局。
冬日時分,山上卻開滿了春日的花,杜鵑、茉莉、玉蘭、栀子花、薔薇,将山巒裝點得溫馨動人。神居山皆是男官,碧波總是孤零零地一個人,卻喜歡陪我放風筝,山中樹多,風筝線總被勾住,每每作罷,各自無趣。
碧波拿着破風筝無奈,“不是春日,即便像春日,也找不到春日的樂子。等我年華老去,就像飛不上天空的風筝,被随意搖擺的樹枝劃破。”
我開始一個人去青埂寺的後院練戲,從《離魂記》到《西子詞》,春日悲詞,卻總覺得有人偷看,每每回頭,卻什麽影子都沒有。
後來我讓涼生守在一邊,我只願唱給他一個人聽,曾經他在合川宮中聽過最精妙的戲,自然适合點評,卻是好詞相勸,我不覺得技藝提升。
涼生說,“你才幾歲,人間的悲喜就這麽短短唱盡了。”
我想到那些枉死的生命,跳井墜亡的蘇府夫人,被箭射死的黛扇,被火燒死的宋媽媽、南柯、采寒和林玄,還有我的母親,反而覺得戲詞簡單,哪裏就道清了人生悲喜。
練過戲,就在山間晃悠,我們發現在青埂寺的後院門,往下走一百步,路過一片竹林,再走一百步,靠近山洞處有一個茅草屋,裏面都是腥臭的味道。我和涼生推開門,看到裏面鋪滿了稻草,留有一些早已風幹的血跡。後來我們才知道,這是原先用來骟男孩的地方,只是現在沒人來了。
這地方格外陰森,不知是何年的事了。
青埂寺會迎來各種各樣的客人,一日複一日,甚至連神居山角的泊岸,都格外忙碌。他們在晚宴上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有時候還有雜耍班子前來助興,我卻有種隐隐的不安,和涼生遠遠路過,透過門縫看去暮白公子氣定神閑坐在中央,眼神裏卻在勾勒男官和那些客人們之間的關系,就像曾經他對于禦鹽商人府上的算計。
而這個時候,我就會去北流塔後的庭院,喂養那些送信回來的白鶴,它們似乎特別聽我的話,我還沒靠近,就烏泱泱地湧過來圍着我。涼生說是因為我的名字,千鶴,千鶴。
我說,“可我不叫千鶴,難道你也忘了我的名字?”
涼生愣在那,不好回答。
雖然圍在白鶴身邊,可我不卻接給白鶴腿上綁信的話,溥生當然願意,路過我身邊抱怨,“整個山上,就千鶴最矯情。”
崇玉七年。
來到神居山,一眨眼三個月過去,身處這碧藍溫暖之地,幾乎忘了冬日将盡,春天要來了。白鶴飛來的越來越少,這青埂寺的客人也越來越少。宋玉指說,“一切都箭在弦上,這是個收獲的季節。”
我說,“收獲不應該在秋日嗎?”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頭說,“今夜過後,每日都是春日,哪裏還有秋日?”
我猜測他們關于權力的籌謀已經準備就緒。因為那日夜裏,所有人都喝了酒,甚至連平日裏沉默寡言的碧波也開心起來,将袖子揚成一片春水,在席間蕩漾。
碧波說,“今夜我真是太高興了,這裏坐了滿滿當當的人,可是卻唯我一個女人,山中染翠一點紅,只可惜,我這一點紅卻像是多餘的,你們都各自愛慕,沒人會喜歡我。”
暮白公子嘴角一勾,“怎麽可能,但凡英雄,都有用武之地。”說着指向吳舍和普天,“我看他們就總盯着你看。雖然擅長伺候男人,但不代表不心儀女人呀。”
碧波聽到這話,一下笑得浪蕩,端起酒杯繞到吳舍和普天,硬要擠在兩個人中間,說道,“那我就要來教教兩個弟弟,怎樣才能讨得女孩子的歡心,不然我只有一顆心,是分不了給兩個人的。”
說得兩個人臉都紅了,像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宋玉指在旁邊打趣道,“你可別把他們吓死。”
“我又不是狼,還能吃了他們?”
幾人把酒唱詞,好似見過這些日子,時至今日,才傾述衷腸。
暮白公子雖然喝了酒,卻早早離席。我跟在他後面,和他說宋玉指白日說過的話。
他說,“明日我們就要動身前往京城了。”
我擔心,“這樣招搖過市,不擔心官府早已布下天羅地網,等你們入甕嗎?”
“不怕。”暮白公子背着手,走進月光說,“第一次見涳蒙親王的時候,我以為他只是個玩物喪志的公子哥,等敗光老祖宗留下的財富,就能夠坦然地死去。可是他在一場酒會後,睡在我耳邊說,在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我去他府上恭賀他生辰的時候,他竟然當着所有人羞辱我,當我跪在地上馱着他學狗叫,那一刻我就知道,只有權力才是高枕無憂的,而我受過這樣的恥辱,一定會報複地最洶湧,就像彎折的竹子,一旦松手,會立馬用力彈去。”
我說,“即便竹子也會被折斷。”
暮白公子說,“我一定會贏。”
“為什麽?”
“因為作為男官,我有女人的視角,這是嬌柔妩媚細微處的洞察力,比男人更懂男人,可我又有男人的氣魄和勇氣,這是天性的勇猛和仔細,比女人更懂男人。”
我說,“可你畢竟不是女人。”
暮白公子輕輕笑道,“記得那個死去的黛扇嗎?”
“記得。”
“你知道她守護地是誰嗎?”
“是誰?”
暮白公子帶着我走回廳堂外的走廊,看着餐桌上那個不茍言笑的少年說,“就是他。”
我看向蕭戈那張清新的臉,他和其他男官出現在暮白府上,我卻從未和她說過幾句話。如今換個角度看她,柔亮的五官确實藏着一個女人深沉的身份。我問,“所以你用男官的身份來僞裝一個女子?”
暮白公子點頭,“正是。”
他轉身折回原路,“再沒有什麽比她混跡在男官中更安全的。其實這神居山原來是宋公子避世的地方,他養了不少男官,就是在你去過的那間屋子骟的。後來涳蒙親王拉攏了他,要用這些男官來控制朝臣,而我就想着,将那位真正的公主藏在男官之中,所以才邀請他們去的暮白府。”
“原來如此,你要這位公主在你的眼皮底下。”
“正是。”他看了看我說,“男官的計謀,很細膩,對吧?”
我被他勾起黛扇死去的慘狀,無法回應他的自信。其實我不知道蕭戈,或是公主真正的用途,或者是另一個棋子,像未來我會碰到的命運一樣。
我徹夜難眠,山上的風有了寒意,不似白日的善良,像藏着一把把刀子,在風中游走,要抽絲剝繭把繞過身體發膚,不經意間取了脆弱的生命。
第二日清晨,青埂寺的所有人整裝待發,至午後,往山下走去,卻看到柴名從山腳慌張地跑上來,大喊,“涳蒙親王被軟禁了!他被皇帝以竊國罪論處,這幾日府上的下人全部拉去嚴刑拷打,能說的不能說的,全部招了!”
我似乎還記得昨日暮白公子自信堅定的模樣,此刻面上的亮光卻漸漸消失,他站在原地思考,其他人不敢做聲,連宋玉指也啞了,半晌問一句,“那我們還去不去京城?”
“先不去了。”暮白公子冷靜地說,“現在去,不就是自投羅網嗎?”
他折回來往山上走,剛走到青埂寺的山門,便轉頭對我說,“或許我也要待在這裏,當一個和尚了。”
宋玉指跟在他後頭,追問,“難道你就這樣認輸了?就算沒了他,京城依然有我們編織的關系網,天不會因為一個人而塌的。”
暮白公子淡淡地說,“我沒有認輸,只是有些疲累,或許要歇歇腳才能走。”
吳舍突然指着天空喊道,“看天上的白鶴!”
順着他的聲音擡頭看去,看到一只只白鶴滴着鮮血,紛紛朝青埂寺飛去,這些血像細雨般落在停下腳步的衣裳上。一只白鶴撞在北流塔塔頂,染上鮮血,然後順着塔延,一層層滾下。然後第二只第三只白鶴紛紛撞上去,像老練的畫家,在神居山這張畫布上潑上慘烈的朱砂。
暮白公子往北流塔跑去,看到塔下躺着七八具白鶴的屍體,它們像一個個倒在沙場的戰士,為了勝利或者失敗而獻出生命。院中的男官們都默默耷拉着腦袋,好像這幾個月以來的算計,也會随着這些白鶴一樣,傷痕累累,死于非命。
衆人無話,安靜地好似能聽見白鶴痛苦的哀鳴聲,像是受委屈的孩子。
暮白公子臉上毫無波瀾,回到屋內,卻讓溥生謝絕了所有人。第二日清早,從他房中傳來痛苦的尖叫聲,溥生本來在院中晾曬衣服,立馬拔腿跑去,我跟着跑去,看見暮白公子跪在銅鏡前,我看到他長長的白發從桌上傾瀉而下。溥生站在他身邊,想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什麽。
我走上前,挽起他一撮頭發,這神居山吹着鬼魅的春風,卻将白雪的頭發落在了他的頭上。我聽說過一日愁白頭,但不知道為何會讓他承受這一切。
他有些哭腔喃喃地說,“我老了,今年我三十二歲了,再也不是那個風流不羁的少年,我的時代已經遠離我而去,就像黑色的頭發。”
溥生勸他,“公子,可能是你操心太過,說不定過幾日就好了。也許讓宋公子去請來名醫看病,吃些藥好好調理身子。”
宋玉指站在後頭,趕緊說,“對,對,我馬上就去找大夫,最好的大夫來這裏。”
暮白公子搖頭,“不,不,那些白鶴都死了,我也會随着它們離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