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暮白公子獨自一人,又困在屋裏數日。
正逢天晴日朗,我想要送些林中的瓜果給他,卻聽見宋玉指和暮白公子大聲吵架,最後還有摔碎茶碗的聲音。
然後宋玉指生氣地離開,我進屋看見暮白公子正在梳頭。
我說,“我看見你們在吵架。”
“是的。”暮白公子仔細将長長的白發挽起,繞了個圈,然後插進一根簪子固定。“他覺得我瘋了。”
我問,“為什麽?”
“因為我邀請了一位從未招待過的客人來青埂寺。”
“誰?”
“當初用刀骟了我的人。”
我聽得一驚,“這是誰?”
“喬元州刺史薛銘文。”
我竟然聽過這個名字,曾經母親和別的嫔妃聊到過這個人,曾擔任過兵部尚書,善于運兵打仗,又滿腹學問,生得高大威猛,實在是一流的人才,唯有一個缺點,就是極好男色,無論哪一種絕藝的男色,甚至宮中面容姣好的太監,他統統不放過,下手又重,根本不懂憐香惜玉。曾經在京城也有府邸,養了不少男官,将那後院搞的雞飛狗跳。北邊被暝國壓制的時候,本來民衆間就各種不太平的風言風語,他還不小心弄死了兩個少年,其中一個還是國子監司業的外甥,多少人在朝堂之上參奏他,非要取了他的性命,才能纾解胸中的悶氣。外祖父氣得将他貶為喬元州的司馬,他才收斂了些。
我問,“你和他還有瓜葛?”
暮白公子側過臉,并不願回憶的姿态,“那有一個男孩子心甘情願要做男官,是他用刀切走了我的後半身。”
“這就是宋玉指和你争吵的原因。”
暮白公子點頭,“我的第一次就是被他奪走的,他折磨了我三天三夜,将我按在床上,用盡渾身解數。要不是京城的大夫手藝高超,我早就死了。我一躺就是一年,那一年,我見到男人就怕,縮在床底下,縮在茅廁,甚至縮在豬圈。宋媽媽還算好心,抱着我就說,孩子乖,這輩子你就算再不見男人,我也養你。”
我說,“我聽說他弄死過人。”
“的确。”暮白公子說,“還好我身子骨硬。”
我問,“那你為何要邀請他來青埂寺。”
暮白公子說,“我要他的權力,他有兵權,以及在朝堂之上的威望。我明白了,你若要獲得勝利,就要舍得将自己放下,無論是過去的驕傲,還是浮在空中的體面,抑或是文人雅客的身份。只有自己下賤,才能獲得曾經觸碰不到的力量。”
“可你不怕噩夢再來一回嗎?”
“不怕。那時候我年少,如今皮糙肉厚。而且他現在年紀也大了,又有了先皇的教訓,聽說早收斂了不少。”暮白公子淡淡地說,“我若能驕傲地站在屏山寺佛祖的面前,什麽都不怕。”
我沒有說任何勸慰的話,雖然我認為此事不妥。他堅定的眼神,看向遠方,像是曾經的白鶴,急于飛去京城。
我問,“你有把握他一定會來嗎?”
“會來的。”暮白公子說,“這些年,他一直都有給我書信,邀我過府一敘當年的溫存,可我每次看到他的筆跡,都會噩夢纏身,需要大吐一場才好,所以從未去過。”
“那你這次就能在他身邊強顏歡笑?”
暮白公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什麽都能演。”
過了幾日,吳舍帶來的消息,薛銘文将于二月一十八前來赴宴。而宋玉指卻不高興地走了,臨走的時候又吵了一架,扔下一句,“我勸不了你了!反正你死之前趕緊讓人捎口信給我,我好來替你收屍,省得孤苦伶仃的,除了我,還有誰會可憐你!”
我偷偷跟着他走到山腳下,看他一個人劃船離開,還背着身朝我招手告別。
原來他也是敏感的。
為了這場宴席,暮白公子讓男官們都準備起來,他不再看書,而常常對着銅鏡畫眉,和碧波交流着,哪種眉毛最精致。
這日狂風大作,本以為這位喬元州刺史的船不會靠岸,可是竟然如期而至,兩層的樓船,下船的還有曾經見過的太中大夫,以及一個年輕些的武将,剩下的九個都是随行的士兵。
那位應允要娶采寒姑娘的太中大夫,一見到吳舍就花了眼,趕緊将手挽過他的腰。
男人的話果然都是假的,就算是誓言,刻在石頭上都能被翻個面埋進土裏,誰也不作數。
暮白公子在青埂寺的門口迎接他的仇人,其他的男官們都讀懂暮白公子的隐忍和目的,個個提起精神。
喬元州刺史走在第一個,威猛而張狂,一見到暮白公子手腳就不自在,像是讨債來的。
晚宴提前開始,暮白公子先把自己灌醉,才好将自己塑造成不屈服的女子,應對這位薛銘文的貪婪。我為了暮白公子助興,換上了戲服,站在宴席中間,唱了幾段《西廂記》,衆人鼓掌,薛銘文靠在暮白公子肩上說,“這日的思念,好似幾百年過去了,也只有你這裏,能有這樣婉轉的唱段。”
然後他招手,命令我去伺候他的兒子。
為了報答暮白公子,我願意低聲下氣地被人擺布。
薛民宗坐在我身邊,一手勾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摟着柴名的腰,讓他一直喂葡萄吃。然後看向我說,“你将酒遞給我。”
我老實巴交地遞上酒杯在他面前。
他說,“喂我喝!”
我有些害怕地舉起酒杯,到他嘴邊,可是第一次伺候男人身邊,太過害怕,我擡起杯腳,結果手沒拿穩,整個杯子潑在他身上。
“呀!”柴名先是吓了一跳,看着薛民宗胸口都濕透了,趕緊用袖口擦拭。
我低下頭,“還請大人原諒。”
薛民宗先是推開柴名,然後将我摟得更緊,“你伺候好我,我就原諒你。”
我吓得将頭磕在地上,我知道我總有這麽一天要到來,但不希望是此刻。
他伸手擡起我的下巴,好奇地問,“難道你還沒伺候過客人?”
席間一下安靜下來。他的父親薛銘文坐在暮白公子身邊說,“兒子,那你今兒就破了他的第一回!”
我渾身發抖,跪在地上往後退,眼淚就擠在眼眶之中,我只等着暮白公子推開薛銘文,上來一腳将這位荒誕的公子哥踢開,然後将我帶走,保護我。
可是鴉雀無聲,我聽見薛民宗指着我呵斥,“不聽話?那你現在站去剛剛唱戲的地方。”
我不知他所謂何意,但只要離開他,就是萬幸。我趕緊爬到宴席的中央。薛民宗站起身,将圓袍的扣子一個個解開,扯去外衣和長褲,只剩內襯走到我面前說,“我要看看你的刀口,是什麽模樣。”
我的眼淚無聲地滴下,我看着周圍一圈身經百戰的男官們,沒有一個站起來替我說句話,或者用他們堅實的臂膀拉開這個無理取鬧的莽夫。
我跪在地上,求饒聲夾在哭泣聲中,“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吧。”
他蹲下來,伸手就往我領口裏拽,我感到他滾燙的手臂貼近我的脖子,像剛從油鍋中撈出的豬蹄,湯汁一路蔓延往下。
直到一個聲音出來,“他唱起戲來還有點模樣,可惜哭起來,就成了落難的野狗一樣,污糟地很。”
我擡頭看,竟然是溥生,他一襲詩文長衫,文質彬彬地走到薛民宗面前,跪下低頭說,“我看公子英勇,只可惜今夜無緣伺候左右。這個野狗哭得《西廂記》的唱詞都黃了,而我的第一回也在《後廂記》,不如公子賞恩于我?”
不卑不亢,憐惜中又有一絲驕傲。不覺得讓薛民宗看呆了,他輕輕撥起溥生的下巴,然後拉起他的手,就離席而走。
暮白公子坐在薛銘文身邊呵斥我,“你還站在那丢誰的人?還不趕緊走!”
涼生這會兒才敢上來,扶着我離席,回房休息。喝了兩口茶,眼淚漸漸止住了,我問涼生,“你說我在矯情什麽?”
“少爺,你不是矯情,你只是害怕。”涼生說,“你唱戲給這些莽夫們聽,願意坐在那位薛民宗身邊,聞他身上烘臭的味道,已經是委曲求全。”
我嘆了口氣說,“可我還是做不到溥生那樣,我看不起我自己。”
涼生有些按耐不住的情緒,“但你曾經是親王,曾經是公主和皇帝的掌上明珠,你能做到今日的卑微,像一個奴才一樣,試問這天底下還有誰能比呢?”
這話不像勸我,倒是在提醒我的命運,我哇的一下就哭出來。其實我不怕世事無常的命運,我只怕在無助和黑暗中,孤立無援的恐懼。像是幾年前在黑漆漆的屋子裏,被骟去的痛苦,還有剛剛,暮白公子未能伸出的援手。
其他人在宴席上還沒散去,溥生的卧房在我隔壁,我似乎聽見他厚重的喘息聲和時而疼痛的叫聲。我拉着涼生從後院繞到他屋外頭,從窗戶探頭看去,只見溥生的頭露在床外頭,咬着牙像是在大牢裏用刑,而透過床帏,看到薛民宗用力的身影,如同拷問一位寧死不屈的犯人。
溥生疼痛得滿頭大汗,害怕地求饒,和在宴席間站出頭說話的姿态完全不同,“大人,求求您,求求您了。”
我讨厭男官們飽經風霜的命運,雖然溥生從不待見我,但今夜他救了我,我也一定要救他。就算我和薛民宗同歸于盡,也算嘗盡了今晚的羞辱。
我跑回屋子,翻出一把防身的匕首,想從窗戶翻進去,趁那個盛氣淩人的男人不備,一刀捅死他。可我看到溥生給我搖頭,嘴形打着“我沒事”三個字,然後招招手,讓我離開。
涼生亦拉我離開,我們遠離所有的聲音,走到北流塔下,曾經那些白鶴死去的地方。我仿佛明白溥生,他不是在救我于囹圄,而是在幫暮白公子。
他比我更希望暮白公子的成功,寧願奉上自己的生命。
想到這一點,我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