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黑羽爬上梯子,把兩本大部頭的精裝書塞進書架最高層,郁悶地坐在頂上哼歌。

自舞會結束後月白就早出晚歸地躲他,明明同在一個屋檐下,可兩個人愣是活出了完美的美國時差。他覺得就算“兩個都不選”,也不意味着要絕交啊,于是跟俱樂部請了假,貓在圖書館裏勤工儉學,然而拖着梯子爬高踩低了三天,圖書分類號都快背出一半了,可計劃中的浪漫邂逅依舊還在計劃之外。

管理員阿姨推開門,不勝其煩地訓道:“安靜點安靜點,圖書館裏是你瞎嚎的地兒嗎?”

黑羽閉着眼:“反正這兒也沒人,就不能讓人祭奠祭奠死去的愛情麽。”

“真夠煩的……喏,這就是我們新來的查書員,半開架的書你都讓他幫忙找吧。”

黑羽睜開眼,冷不防看到跟在後面的月白,差點沒栽下來,趕緊沿唇縫做了個拉拉鏈的手勢:“樂意效勞。”

月白只想好好學習冷靜幾天,誰想到別人追他追到根據地來了。遞去書單後跟着黑羽走過三排陰森森的書架,接下一本磚頭厚的書。

“我再過一個小時換班,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怕浪費時間的話食堂也行。”

月白扶着梯子:“約了同學一起吃,順便做小組讨論。”

黑羽碰了個軟釘子,只有閉嘴,把剩下的三本送到借閱臺:“怎麽全是心理學的書啊,都大三了你想轉專業?”

月白找着借書卡,公事公辦地解釋:“只是想申請學校的心理研究項目。”

“該不會是閻魔手裏的吧?”黑羽很驚訝,然後是舍不得,“這老阿姨最愛摧殘小鮮肉,就她那個入室大弟子,給她幹活幹得眼睛都瞎了,你病還沒穩定,确定要送上門去給她虐?”

這些情報月白早就調查過,但他太想給自己找些事做來确定存在感了,而且閻魔的項目補貼豐厚,他正好也可以把手術的錢補給黑羽。

不過這些心事沒有告訴黑羽的必要,刷完卡把書裝好,月白快步下了樓。路沿的黑暗料理已經紛紛出攤,他挑了個生意最好的:“一份炒河粉,打包帶走。”

老板手速很快地裝好一份,他接過飯盒還沒來得及走,黑羽也匆匆跟了出來:“月白!”跑近了,一副想拉他的手又不敢拉的樣子,“月白,晚上的小組讨論可以不去嗎?”

月白看看對方捏在手裏的手機,皺起眉:“我真的約了人,外賣是妖狐讓我幫他帶的,我送回去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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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羽根本等不及讓他說完:“三尾病了,情況不太好。”

“她病了?”月白下意識反問,然後低下頭去,“她不是你媽媽麽……那你給她帶點水果吧。”

“她不需要我給她帶水果!”黑羽沒開玩笑,終于抓住月白的胳膊,“如果可以,我想帶上你。”

月白回到宿舍把炒河粉擱到妖狐桌上,黑羽在樓下等他,幫他系緊頭盔:“我會騎得很快,抱緊我。”發動前又抓住月白的手,“再緊一點。”

天色在一路的風馳電掣中漸漸暗了,月白不知道三尾的病情如何,只覺黑羽帶着他像條魚一樣在車流中穿梭,兩旁的街景糊成大片色塊,只有環抱着的身體真實可靠。

停下很久後,他都還緊緊粘在黑羽背後,忘記要松手。

巷子太窄機車進不去,黑羽帶着月白往裏走。十年過去,巷子也老了,連曬在外面的被單都褪了色。月白跟在後面問:“你以前就住在這兒?”

黑羽“嗯”了一聲,跨過一個個盛着倒影的水坑,沒有回頭:“你以前也住這兒。”

三尾挂了電話就在廚房裏忙活起來。黑羽拿鑰匙開門進來,她轉頭笑道:“可算來了,正好幫我把蔥洗了。讓你帶的姜呢?”

“臨時我哪有工夫給你買姜。”黑羽見她精神還行,也不急着問病情,洗完手後把人攙開,“不是不讓你瞎折騰麽?手藝又不好,還不如去睡會兒。”

“上回在醫院還說要給你們做小雞炖蘑菇呢。”三尾洗了刀剁雞胸脯,“兔崽子來,嘗嘗那盤藕怎麽樣,我舌頭不靈,好像白醋放多了。”

月白生疏地站在門口,像一位需要招呼的客人,黑羽在圍裙上抹抹手,夾了一片喂給他:“您這舌頭啊,這輩子就沒靈過。”

擠在狹小的廚房裏忙活一個多小時,最終桌上也就擺了三菜一湯,還得把涼拌的藕算上。桌邊也還是那三把椅子,兩小一大,黑羽搶了個不穩當的率先坐下。

三尾家裏好久沒這麽熱鬧了,給他們夾菜道:“這個紅燒雞爪有嚼頭,你倆多吃。”

黑羽挑她的刺兒:“你這紅燒真夠香辣的。”

“兔崽子的小雞炖蘑菇,嘗嘗,是不是比醫院的強。”

“你也就只會做小雞炖蘑菇。”

“雞湯補身體,剛出院的人得多喝點。”

“你怎麽做頓飯淨剝削雞呢?下次換個對象行嗎?”

三尾不說了,把最後一口湯打掃幹淨,收了碗盤才點點頭:“行啊,以後有機會了給你們醬肘子。”

幫忙收拾了碗盤,黑羽下樓去買啤酒。三尾披條薄毯,出來倚在門框上:“對門就是你們家,你倆在這門裏住了快二十年了,有點印象嗎?”

月白正在水池前洗盤子,他還不适應和三尾單獨相處,回過身拘謹地搖頭:“不記得了……”

“沒事兒,回頭讓你哥給你講講,看他有沒有臉把以前欺負你的那些破事都告訴你。”三尾抱起胳膊嘆了口氣,“眼看要走了,也該給你們留點念想,不過我這屋裏實在沒什麽。”

月白拿不準該怎麽回答,這時她又說:“來,給你個東西。”

擦幹手跟進去,只見三尾從五鬥櫥最小的抽屜裏掏出個磁帶盒,細細擦去上面的灰塵:“能有十來年了吧,這是當初黑羽扔了,又被我給撿回來的,也不知道裏面錄的是什麽。今天算是物歸原主了,你偷偷拿回去聽,別讓他發現了。”

黑羽早就忘了這陳年舊事,回來後跟月白一邊一個坐在沙發上陪三尾看電視。一瓶啤酒三尾喝進去三口,咳出來兩口半:“以前你們家大人一吵架,我就趕緊接你倆過來,猴崽子上蹿下跳搶遙控器,非要看世界杯,兔崽子就趴桌上寫作業,現在一轉眼,你倆都這麽大了。”

黑羽跟她碰瓶口:“但你還是愛看哭哭啼啼的古裝劇,說明還沒老。”他想起什麽,推月白的肩,“有一次我跟她吵起來,還把你給吓哭了,一個人躲天臺上去了。”

“我那麽大人能跟你吵架?”三尾也想起來了,“那是我說看電視影響你弟弟寫作業,你可好,說什麽‘那他寫作業還影響我看電視呢’,把人給氣跑的。後來我上去找,那麽小的一個小家夥,一邊抹眼淚還一邊做算術呢。”

他們一件件舊事數着,月白安靜地聽,仿佛家就該是這個樣子。後來屏幕裏飄起雪花,黑羽把喝醉的三尾抱到床上,她特別輕,像沒重量一樣。

三尾躺下,拉住黑羽的手:“你這孩子,不會好好說話的臭毛病改改,你就一個弟弟,再把他氣跑了,可沒人幫你找了。”

黑羽沉默一會兒,拍她手背:“知道了。”

她又把月白叫過來,将兩個人的手一起握住:“你們倆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心裏明鏡一樣。”說着在枕頭上側了側臉,“月白,別看你哥哥有時候欺負你,其實他心裏最親最舍不得的人也是你,要是他做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事,你就罵罵他,打他兩下也行,就是千萬別把他扔下,成嗎?”

月白聽得出三尾是在替黑羽求情,黑羽也看着他。手被抓着又晃了晃,他才回道:“好。”

天色已晚,三尾睡下後黑羽送月白下樓,肩并肩走到巷子口,他停在路燈下:“我今晚不回去了,最後幾天,她不能一個人孤零零的。你明天還要上課,打個車吧,到宿舍了給我發個短信。”

頭一遭見證生死別離,月白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說明天的課沒什麽重要的,但蹭了兩下鞋底,還是點點頭:“好。”

“今天謝謝你了。”黑羽像對待朋友一樣捏捏他的肩膀,“去攔車吧,我看你走了再回。”

同樣的夜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遭遇。

大天狗忙着搞畢設,一起吃飯都是奢侈,妖狐只能一個人窩宿舍裏看搞笑綜藝,邊樂邊往嘴裏刨孤獨的炒河粉。月白買的這家挺好吃的,他又出去打包了一份當夜宵,聽到有人推門進來,頭也不擡說:還以為你今晚要夜不歸宿了呢,早知道我多帶一份了,晚上吃了麽?”

“吃了。”月白拉開椅子坐下,被口袋裏的東西硌到大腿,掏出來問,“妖狐,你有收音機嗎?能放磁帶的那種。”

“現在聽聽力都不用磁帶了,我哪有這老古董。”妖狐把視頻暫停,見他是認真的,就又說,“宿舍外面非洲街上有幾家舊貨店,改天帶你去淘淘,怎麽想起來要找這個?”

“三尾給我的。”月白把磁帶放進抽屜,墊在一個紮銀緞帶的小盒子下面,“對了,三尾這個名字你熟悉嗎?”

妖狐有點印象:“好像是以前給黑羽開家長會的那大姐?你們鄰居吧,黑羽還說你倆是投胎的時候跑偏了,本來應該投到隔壁認她當媽的。她怎麽了?懷了?你倆要有新弟弟了?”

月白沒答他,直接上床睡了。妖狐關了燈,轉回電腦前捂着嘴繼續嘎嘎笑。

第二天晚上,黑羽沒回來,第三天也是,而且連短信也不曾發過,仿佛三尾的事和月白再沒有關系。

這次終于換月白坐立不安起來。

他還沒理清自己的情感邏輯。這兩個人分明在醫院裏聯手演戲給他看,可他為什麽還這麽挂心?他分明挂心到連着兩天都沒心思上課了,可又為什麽不肯去找黑羽?分明不肯找黑羽,可為什麽又把輸入框內的文字打了删,删了打?

關了燈的宿舍裏,月白握着手機平躺在床上,終于下定決心按下發送鍵。

[今天的筆記你抄全了嗎?]

緊接着又跟上一條。

[對不起,發錯人了。]

他握着手機,太陽穴突突跳得難受。守在三尾床邊的黑羽被震動吵醒,對着屏幕微微一笑。

[明天再學習吧,今天先去睡覺。我這邊一切都好。]

回複裏透着心照不宣的熨帖,可月白卻更睡不着了,反正妖狐也是在煲電話粥,便索性真坐到桌邊去學會兒習。

在心理研究所的網站下載了項目申請表,填完後發到公共郵箱,又打開圖書館裏借的書。黑羽從書架頂端一本接一本地把書遞給他,都快把他淹沒了,還說,“真的不跟我去看看三尾嗎?跟我去看看她吧,她要走了。”

書堆朝頭頂砸下,月白猛然清醒,敲了敲腦殼。這時,手機又震了一下。

這突如其來的嗡鳴聲仿佛是震在心上,使他在寂靜的宿舍裏瞬間定格。

[她走了。]

信息一眼就看完了,月白卻像陷入劇烈爆炸後的短暫失聰,喧鬧的腦海裏立時空空蕩蕩。

三尾走了。

直到那只幹瘦枯黃的手徹底涼下來,黑羽才給月白發去這條短信。放下手機,他覺得自己不能幹坐着,于是決定去把三尾的花搬下來陪她。

五只花盆,來回兩趟,卻讓黑羽心力交瘁:“要不是我澆水你這花早枯了,算了,給你擺床邊吧”。

看起來還是很孤單,他又找出針線盒握進三尾手中:“這個你得帶上吧?”

給她擦上口紅,把唇膏握進另一只手裏:“其實你是我見過最賢惠最漂亮的女人,我沒告訴你,怕你驕傲。”

端詳片刻仍不滿意:“是不是太素淨了?還真不像你。”

打開衣櫃,他拿出一條紅色長裙和一條白色包臀裙比對:“這麽多裙子,我哪知道你想穿哪條啊。喂,問你呢?”

好像在給即将出遠門的人收拾行李,黑羽在不大的房間裏翻翻找找,一會兒聽到三尾罵他“猴崽子皮什麽皮”,一會兒聽到她抱怨“老娘的魚尾紋十條有八條是為你倆長的”,一會兒三尾又教訓他們,“打破頭了,回來姐姐給你們縫針”。

可當他坐回沙發上,将小猴子鑰匙扣貼在眉心時,哪裏又都變得靜悄悄,冷冰冰的了。

石英鐘高高挂在冰箱上,秒針滴答滴答地敲着,一如他和月白,和三尾,在這間小屋子裏曾生活過的每一天那樣。

黑羽仰起頭,捂住眼睛笑笑:“你說為什麽日子過着過着,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呢?”

仿佛來過成百上千回,月白熟門熟路地找到巷子裏那道黑洞洞的樓道,可直到站在五樓門口,他也沒有攢夠敲響這扇門的勇氣。

腳步聲息止在門外,黑羽撐起身子去開門。淩晨兩點半的朦胧月色下,只見月白站在門外,聽見開門聲,一臉倉惶地轉過身。

和黑羽四目相接,他不知該如何開口,好像太久沒見,有千言萬語都郁積在胸口,可又好像什麽都不必多言。

門內的人一下巴青茬,眼眶深陷,憔悴得變了模樣。月白扣緊門板:“你、你沒抽煙吧?”

黑羽呼出一口氣,唇角疲憊地牽動一下:“沒有。”接着,像一尊從內部開始崩塌的雕像那樣,慢慢慢慢地,身體緩緩前傾,将額頭貼在對方的頸窩裏,卸下了全部力氣。

他倚在月白的肩上說:“一切都好。除了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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