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等情緒都穩定下來後,黑羽聯系了殡儀館,月白将他找出來的遺物收進一只紙箱,過程中誰都沒有掉眼淚。再也無事可做時,才跟三尾道了別,一前一後回到對面的家。
依舊是停電,黑羽借着月光把被子騰開:“老房子潮得很,一晚上都捂不熱的,穿着衣服睡吧。”
精神和身體都很疲憊,月白沾上枕頭就迷糊了。黑羽從殡儀館回來已經是後半夜,他洗了把臉回房間,看到人縮在牆角,無奈地半跪上床:“這麽大地方你非要貼牆,好像誰欺負你似的。”
攬住月白的背把他往中間摟,然後也滑進被子,把人裹進敞開的衣襟裏。被打擾睡眠的月白貼在他胸前翻了個身,感受到背後傳來的體溫,才曉得牆邊有多冷,又往後拱了拱:“好暖和……”
黑羽懷裏像抱着一只溫順的小貓,不禁吻了吻他的頭發,胳膊繞到前面去握住月白的手:“謝謝你來陪我,晚安。”
依偎着睡着後一覺就到了半上午。月白在枕頭上伸個懶腰,剛睜開的眼睛還有點呆呆的。房間裏充滿陽光和早點的香氣,黑羽掰開兩雙一次性筷子:“早啊,醒來了?”
他遲鈍地回應,像臺生鏽的機器那樣回想片刻,才想起自己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關心黑羽,主動找他,不禁有點臉紅:“那個……三尾呢?”
“昨晚你睡下後殡儀館的車就來了,葬禮安排在三天後。”
洗手臺上放着新買的一次性牙刷,月白洗漱完畢,黑羽對着窗外的陽光道:“咱們以前都是在天臺上吃飯,還能看風景。想上去看看嗎?”
花盆沒法帶走火化,月白幫他一起擺回天臺。鐵皮門還是吱吱嘎嘎,小桌椅也還在牆邊靠着,只不過鏽得可以,折疊桌打開到一半就下不去,黑羽蹬了兩腳,拍拍灰屈起長腿坐下:“我以前就趴這麽矮的桌上寫作業嗎?這麽多年可真是太委屈了。”他把飯盒蓋撕下來倒上醬油,“第一第二節 課肯定是趕不上了,後面兩節還可以,吃完用我送你回學校嗎?”
月白排好花盆在邊沿站起:“先不回去了。”
黑羽朝他面對的方向揚起下巴:“以前從那裏望過去,有一條鐵軌,沿鐵軌還有一排棠梨樹,小時候一看到開花你就高興,說春天到了,但我特鬧心,那破花一開,期中考也快了。”
然而月白擡起眼睛,卻只看到阻隔視線的天價樓盤,笑笑說:“那你現在不用鬧心了。”
“還是鬧心,燒麥好像買多了。”黑羽拿筷子蹭蹭頭皮,“我都忘了老板每次都給我雙份,就因為初中時我檢舉他兒子跟小女孩拉小手。你別光站着,來吃口,十來年沒黃攤兒的早點就剩這麽一家了,嘗嘗是糯米的好還是豬肉的好。”
一邊吃一邊講他們在天臺上寫作業被三尾罵,打籃球也被三尾罵的往事,月白卻聽得心不在焉。黑羽說他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他現在才有點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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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收拾桌子,月白握着筷子說:“那天我說兩個都不選,不是要和你冷戰的意思。”
黑羽的手頓住,他補充道:“我……需要點時間。”
黑羽表現得十分平靜:“嗯,好啊。”然後莽撞地轉身,不小心把醬油灑了月白一衣服。月白霎時站起,急切地撩起衣擺,黑羽忙不疊道歉,結果卻把醬油漬越抹越大。真怕月白一生氣又不理人,黑羽趕緊拎起塑料袋往樓下逃:“家裏衣櫃有你舊衣服,随便找件對付對付吧!”
到樓下扔了垃圾,黑羽整頓心情,覺得和月白的關系真是發生了質的飛越。他吹着口哨去巷口問收廢品的大叔讨了倆大紙箱,一扭頭,看到電線杆後面有倆小男孩正在甜甜蜜蜜地啃小嘴兒。
“小花給我講題我才送她巧克力的,友誼巧克力而已,你懂嗎?”
“你都讓她給你講題了,你怎麽不讓我給你講題呢!”
嚯,又是燒麥老板他兒子,怎麽總是讓他撞見呢?穿校服談戀愛還美滋滋的呢,傻逼高中生。
趁人不備,把大紙箱往倆人腦袋上一扣:“你爸來了!”
月白站在窗邊換衣服,窗臺上果然畫着一排黑白的琴鍵,不過如今只剩下淺淺的印記。幹完壞事的猴崽子一溜煙鑽進樓道,正抱着另一只紙箱上到五樓:“你換好了嗎?我進來了?”
黑羽頂開裏屋的門:“我想過了,三尾不在了,咱們也不常回來,大天狗說得對,這房子還是租出去……”
一擡頭,看到站在窗邊拉外套拉鏈的身影,忽然就卡了克。“咚”的一聲,箱子掉在地上。
月白換好衣服,拉開窗簾,轉向他:“黑羽?”
乳白色的陽光漫進室內,青澀的少年穿着高中校服,仿佛從光裏走出,毫無征兆地烙進黑羽驟然緊縮的瞳孔中。他張張嘴,竟不知今夕何夕。
這是……月白嗎?
可月白不已經上大學了嗎,為什麽會穿着高中的校服?
如果是高中生的話,可為什麽又留着長頭發?
那張臉好像是成熟的輪廓,可為什麽看向他的神情又懵懂純真?
原來不只是生病和失憶,就連讀大學,也是一場冗長的大夢嗎?
現在夢醒了,月白穿好校服,那他是不是該去騎機車送他上學了?
一股無比強烈的情緒從黑羽心髒某處的裂隙汩汩湧出,漫遍四肢百骸。
月白像偷穿了別人的衣服,汗濕的手不知所措地抓住運動褲的褲縫,一臉無措地解釋道:“我找過了,別的都太小,只有這件還能穿。看着還可以吧?”
黑羽沒應他。那股情緒激蕩得他一片空白。果然只有穿校服才談得出戀愛的滋味啊,傻逼大學生!
月白被看得好難為情,低下頭把衣袖往上卷,露出一雙潔白的小臂:“是不是有點可笑?太肥了。”
他套在寬松的舊校服裏,像一顆半熟的果子,從裏往外散發出誘人的氣息,黑羽莫名就覺得,那身子應該是很軟的,那人,應該是很甜的。
他木然走近了,舔了下幹澀的唇,月白被他專注的眼神吓得小小退了一步,撞掉了窗臺上枯死的小盆栽。
黑羽瞬間清醒,清醒過後卻更亂,不過他沒心思整理思路了,捧住月白的臉:“不可笑,很好看的。”
他低下頭,在那張甚至比當年更讓人怦然心動的臉蛋上,飛速地啄了一下。
原來他的弟弟,他藏在內心最深最深處的寶貝,一直都是這麽好看的。
平城樓前初春的草坪上,大天狗把筆電放在一邊膝頭,跟人講條件:“我得給甲方改方案,你先自己玩會兒,等通過了我們就去約會。”
枕在另一邊的妖狐一骨碌爬起來:“不行!什麽都等甲方通過,那咱倆就等于分手!”
大天狗笑一下又把他按回大腿上:“學習怎麽沒見你反應這麽快呢?”
妖狐哼哼唧唧躺下了,翹起二郎腿:“沒辦法,我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打小偏科,德智體美勞,全偏美上了。”
大天狗放下筆電使勁搓他頭毛:“你就美吧你。”
還沒安靜兩分鐘,妖狐的手機又響了,大天狗去掏他後面口袋,還順便捏了一把:“是月白,約你晚上淘貨。你倆男的還手拉手淘貨啊?”
妖狐閉着眼睛想了想:“我知道了,他是想讓我帶他逛非洲街。”
平安大學北門外的非洲街是一塊集以物易物、地下交易、淘金尋寶于一體的風水寶地,短短百來米,如一片管轄範圍外的黑市,號稱只有想不到,沒有淘不得,很是神秘。
在霓虹燈下見着月白,妖狐直接帶人往燈火最盛處走:“還惦記你那盤磁帶呢?放心吧,你突哥我在這裏很是有些勢力,別說收音機,就是想要戰鬥機也能給你拼出一架來。來,進來。”
月白跟着他鑽進一間昏黃的舊貨鋪子。老板不在,妖狐自行在貨架上翻找,沒頭沒腦地問:“事情解決了?”月白好奇地看他,也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傻,他挑明道,“昨天三更半夜,火燒屁股一樣跑出去,難道不是黑羽找你?都春宵一度了,你倆冷戰也該結束了吧?”
被這麽一問,臉頰又開始發燙:“不是你想的那樣。”月白繞到下一個貨架邊,“妖狐,你還記得大天狗第一次親你,你是什麽反應嗎?”
什麽啊,原來就只親了一下啊。妖狐對黑羽很失望。
“‘操,這孫子膽兒挺肥啊,以前小瞧他了’。”
月白驚訝:“就這樣?你不生氣嗎?”
“生氣?哦你這意思啊。那我回揍了他一記,三天才消腫呢。”
回想起用嘴唇狂揍大天狗嘴唇的歲月,妖狐十分激情燃燒,然而對于月白來說似乎沒什麽參考價值。
他可沒有揍黑羽的打算。
北門裏的燈光球場,大天狗投出最後一個球,到場邊喝水:“不打了,歇會兒去跑圈。”
一瓶礦泉水澆半瓶喝半瓶,黑羽撩起衣服擦臉上的汗:“其實他要是揍我一拳我還安心點,但一句話沒說就下樓走了,弄得我沒着沒落的都不知道該不該追,你們學霸的心思,很難猜了。”
還了球,兩個人沿着校園裏的夜跑路線跑起來。大天狗忙畢設好久沒運動,一會兒就開始喘:“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受虐屬性。”
“只要他能恢複,那我受點虐就當情趣了。”黑羽跑上來跟他并肩,“他要是想不起來了,我才是真的虐呢。”
非洲街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最終淘到一套組裝零件,月白提着戰利品和妖狐往回走。
妖狐很為他打抱不平:“是啊,他怎麽能不經過同意就上嘴親呢?小人,卑鄙,黑羽這種流氓你不能慣着他,回頭我找人揍他去。”
月白失笑:“哪就這麽嚴重了。”
妖狐眨眨眼:“你不生氣嗎?”
“行了,別套我話了。”月白超無奈,“我就當是被狗啃了。”
走到街外,正遇上夜跑的狗和大天狗,妖狐立即自我發射,蹿到狗子身上:“好啊你個死狗,沒時間跟我約會,卻和別人去打球夜跑!”他拼命使個眼色,“走,回家挨揍去!”
剩下黑羽和月白,倆人一起回宿舍。黑羽很沒水平地瞎搭讪:買什麽了?重不重啊?我幫你拎。”
月白把袋子換個手:“謝謝你,還挺輕。”
回去後沖了個熱水澡,月白坐在桌邊把買來的零件做分類。黑羽展開組裝說明:“就算裝好了,可你有磁帶聽嗎?這種東西早就不生産了吧。”
月白很奇怪,狗咬了人還要叫兩聲呢,這人怎麽親完他就像沒事兒似的?于是就不太想搭理:“沒磁帶,我擺着看。”
黑羽接不下去,就問別的:“閻魔的項目有消息了嗎?”
“嗯。”
“通過了?”
“嗯。”
“你後天下午的課是在平城樓吧?我去接你,什麽都不用帶,花在火葬場門口買就好。”
“嗯。”
“那下次親你你別跑行嗎?”
“嗯。”
“嗯?”月白放下零件怒目而視,“啪”地關了臺燈,“我困了,睡覺!”
到了後天,天下着蒙蒙細雨,三尾的遺體告別儀式就在這樣的天氣裏舉行。
她生前的風評不好,死後也沒什麽親人朋友相送,一個最小的告別廳足以将她孤單的一生畫上句號。
哀樂聲中,司儀挂着職業性的悲傷站在臺上:“讓我們沉痛悼念三尾女士。”
黑羽和月白低頭三分鐘。
“請親友獻花。”
月白把一束白菊放在靈前,然後站回黑羽身邊。
家屬致辭省略,哭靈省略,一大堆環節都因為沒人響應而省略,司儀念完大悲咒後遺體就被推走了,又半個小時,骨灰被送出來,月白執意由他捧到寄存處。
寄存處是一間不透光的平房,裏面的陳設像圖書館,一排排骨灰架從地板直延伸到天花板。黑羽等在門口:“放好就出來吧。”
月白點點頭,一個人進去,按照編號從幾千個小格子中找到屬于三尾的那一個。
“雖然不記得你了,但反而更想為你做些事,和你說說話。”放下骨灰盒,他輕觸匣上三尾的照片,“不知道為什麽,那天去老房子見了你後我就變得怪怪的,好像不那麽排斥黑羽接觸我了,甚至……”
甚至會擔心他,會在半夜不顧一切地去找他,讓他伏在自己肩頭哭。甚至……
月白忽然想起來了。
甚至還蜷縮在黑羽懷裏,被他緊緊抱着睡了一個晚上,還睡得那樣安心。
思緒被門外的吵鬧聲打斷,他離開三尾回到門口,只見細雨之中,一個女人正揪着黑羽的衣領,歇斯底裏地大喊着什麽。
黑羽側着頭任她發洩:“在你嫁人那天就該料到這結局了,她下半輩子過得衣食富足,追求者無數,一秒鐘都沒想起過你。”
“我不信!”女人掙脫保安的拖拽,推搡中傘尖劃傷了黑羽的眼角,“她衣食富足?她追求者無數?那我呢!這些年我是怎麽熬過來的,她有想過嗎!我的苦衷她又知道多少!現在想一走了之……”
月白緊張地檢查黑羽的傷口,聽到這裏終于開了腔:“她不知道,你就去告訴她啊!”
他将黑羽擋在身後,握住對方的手,像是在汲取說下去的力量:“說不定她也很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她也想聽你說說你的苦衷,說不定這些年,她也很想你啊!”聲音漸漸顫抖起來,有雨水沿着月白的臉頰滑下,“主動權在你手裏,既然有誤會,你為什麽不解釋!你覺得是她冷酷無情嗎?可說不定她也走得很不甘心啊!”
黑羽從月白手中抽出,拍拍他的手背,上前把女人按在胸前。哭聲一滞。他像哄孩子那樣拍她的後背:“別哭了。三尾走前說,如果見到你,讓我抱你一下,算是償還當年她欠你的。好了,如今兩清了,以後輪回路上,你們就各走各的吧。”
他松開女人,牽着月白走下階梯。直到走出很遠,身後的雨中才傳來一聲崩潰的嚎啕。
回去的公交車空蕩蕩,他們肩并肩坐在最後一排。黑羽沉聲道:“你知道你剛才說那番話時,我在想什麽嗎?”
“別說……”月白出神地望着車窗上被風吹歪的水痕,“不想聽。”
“我在想,在我陪着三尾的最後幾天裏,說不定你也像你說的那樣,想知道我過得好不好,想聽我彙報彙報情況,說不定那幾天裏,你也挺想我的?”
笑意淡淡在月白臉上蘊開,然後又收起:“自作多情。”
“說得不對?那我再說一次。”黑羽拉過他的胳膊,把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說不定你現在很累了,說不定你想靠着我好好睡上一覺,說不定到站時我會叫你。”
月白乖順地沒有起來,不一會兒呼吸漸沉。黑羽盤算了一路,下車時說:“月白,這周末我們去搬家吧,我想把房子租出去。一起收拾收拾舊東西,再帶你到以前生活過的地方看看,說不定你就能想起來什麽。”
“要是想不起來也沒關系,我告訴你。”
月白站在車上,黑羽背對着車站明亮的廣告牌,看不清表情。這提議聽似心血來潮,月白垂下眼睛:“不去。”
誰知緊接着,黑羽竟然放肆地把他從車上扛了下來:“不去就打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