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救父四

馬車駛到煙袋胡同時, 霍顏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 起碼從表面看,誰都猜不出她心裏在盤算什麽。

朱河一邊趕車一邊向兩旁留意, 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阿顏姐,這胡同裏的門牌也不清楚啊, 怎麽看得出是幾號?”

霍顏掀開車簾往外瞧, 這煙袋胡同靠近外城南端,遠不如北邊靠近內城的地方繁華。可以看出住在這裏的人生活條件都不怎麽好,整條胡同狹窄髒亂, 各家各戶不是破門就是爛窗,緊緊巴巴地擠在一起,有的房子甚至連屋頂都沒有,只用枯草蓋上了事。

“你四處找找, 有沒有誰家門口堆着很多大白菜的。”霍顏回憶起那人說過的話,對朱河道。

朱河苦下一張臉,這裏這麽多戶人家呢, 幾乎每家門口都堆着不少破爛,他還能去一個個翻嗎?

“阿顏姐, 您到底是想找什麽人呀?怎麽會住在這種地方?”

霍顏瞪了朱河一眼,“讓你找白菜你就找白菜, 哪來的那麽多廢話?”

朱河只好認命地從馬車上下來,牽着馬在前面走,看到誰家門口有東西, 就湊過去看兩眼,結果翻到一個泡菜壇子時,差點淚崩。“我的娘呀,這是什麽人家啊,居然把大糞裝泡菜壇子裏!留着當鹹菜吃麽!”

霍顏心裏有點急躁,手一松,懷裏的虎斑貓忽然竄出去,跑下馬車。若是放在平時,霍顏也就忍了,大不了下去追貓,可這時候她正煩着呢,這貓居然還要亂跑給她添亂。

記得公貓絕育之後就會變得溫順乖巧,不會總喜歡去外面浪了……

霍顏正一心二用地琢磨,忽然聽見朱河在外面喊:“阿顏姐!找到了!找到了!大白菜那家找到了!”

霍顏忙跳下馬車,只見朱河正站在前面一戶人家門口,滿臉興奮地指着一個大籮筐。而剛剛正在被鏟屎官霍顏考慮送去做絕育的虎斑貓,就穩穩站在那籮筐上。

“還多虧了阿顏姐您這只貓,一下就找到這裏了!要是讓我自己找,還不知道要找到什麽時候呢!”朱河說着想要伸手去摸摸貓腦袋,卻被貓冷冷瞥過來的目光吓得縮回了手。

乖乖,這小貓還挺兇的呢!

霍顏走到這戶人家門前,見門口籮筐裏果然裝滿了大白菜,看着還挺新鮮,于是伸手抱起虎斑貓,摸摸頭表揚道:“嗯,這次還算有良心,兒子知道孝順了,會給娘分憂解難了。”

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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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斑貓掙脫霍顏的懷抱跳下去,貓嘴巴抿成一條線,霍顏現在和貓混熟了,知道只要它露出這種表情,肯定是貓心不悅。但眼下她也沒有功夫研究這貓又哪來的情緒,只好不再理會它,轉而對朱河道:“你過去馬車那裏守着,不用跟進來。”

朱河不放心:“這怎麽能行呢!”

霍顏:“就按我說的辦,去吧。”

朱河不敢不聽話,只好一步三回頭地向馬車走去。

霍顏則是深吸一口氣,在房門上敲了敲。

沒有人回應。

霍顏等了片刻,又在房門上輕叩兩下,“請問,有人在嗎?”

還是沒有回應,但是門裏邊卻有動靜,撲楞撲楞的,然後就是什麽東西翻倒在地的聲音。

霍顏又等了一會兒,正要再擡手敲門,門卻忽然被人從裏面打開了,只見先前那幫霍顏進大牢探監的牢頭站在門口,下巴上的小胡子還沒粘牢,掉了半邊兒,墜在那裏顫巍巍的。

“霍,霍小姐,您來了哈?”

霍顏默默将目光從牢頭那小胡子上收回來,“魏先生,沒打個招呼就過來叨擾,真是對不住了。是否方便進去說話?”

魏小千一愣,尴尬地笑道:“行,那就進來吧,只是我家裏有些寒碜,讓您見笑。”

盡管霍顏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知道住在這裏的人不會有什麽好家境,但是走進魏小千的住處時,還是差點驚掉下巴。

完全稱得上家徒四壁的屋子裏,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只在角落裏堆了一窩幹草。靠近門口的牆角擺着一張破桌子,上面堆了些瓶瓶罐罐,看着居然好像女人用的胭脂水粉。除此之外,房間裏就只剩下唯一,也是最為搶眼的東西——一個大木籠子。

木籠子幾乎占據了整個房間三分之二的面積,與老破小的房子本身相比,這木籠簡直可以用奢華來形容。木籠本身是紫檀木的,上了一層水漆,讓木質顯得更加溫潤光滑,厚重而有質感。籠子底座鋪着絲錦織緞的軟墊,邊上擺着兩個做工講究的檀木碗,一個裏面放着清水,一個裏面放着生白菜葉,許多都是被咬過的,上面留着不明生物的齒痕。

最誇張的是,籠子四角竟然都擺着盆景,冠榕,翠柏,苔石,文竹,憑霍顏兩輩子加起來的眼光看,這些盆景的身價都不會低。而且最妙的是盆景的造型——榕如飛龍,柏像卧虎,石若神龜,竹似飛鳥,剛好應了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魏小千見霍顏盯着木籠看,舔了舔嘴唇解釋道:“嗯,我平日無聊,養了只兔子……”

霍顏:“……”

這兔子,活得還真是精致啊。

霍顏收回目光,又看了眼魏小千下巴上墜的半截胡子,也不轉彎抹角。

“魏先生,多謝您這些天對我爹的照顧,也多虧了您,我才能在牢裏見到我爹。我相信您是真心幫霍家,也是真心待我們。但您自稱姓魏,我托人去衙門大牢打聽過,獄卒牢頭卻是姓黃,而且在衙門附近自有家宅,可見您現在這番樣貌并非真容。今日貿然前來,也是我鬥膽猜測,既然先生願以真名相告,或許也願以真容相對?”

魏小千聽霍顏說話時,眼睛一直偷偷往門口的貓看,然後撓了撓下巴,徹底将那沒粘牢的胡子撓下來,不禁動作一僵,尴尬地咳嗽兩聲。

“哈哈,既然小姐已經知道這不是我本來的樣子,那今天就索性和小姐說出實情吧!小姐請稍等片刻!”說完魏小千就出了門,不知道從哪裏翻回來一個破木盆,弄來點清水開始洗臉。

接下來,霍顏就那樣眼睜睜看着面前的“牢頭”把自己的臉搓圓揉扁,人家洗臉都是洗去污垢,這魏小千洗臉,卻是把五官也都洗了,等他用布巾子将臉擦幹抹淨,呈現在霍顏面前的,竟是一張清秀別致的少年人面孔!

魏小千見霍顏目瞪口呆的模樣,嘿嘿一笑,再開口說話時,嗓音也不再是牢頭的嗓音,而是少年人的聲音,“霍小姐,您沒吓壞吧?我自小精通易容變聲縮骨之術,最擅長模仿別人了。跟你說哦,這世上很少有人類見過我本來的模樣。”

霍顏艱難地深吸一口氣,沒想到這種小說影視劇裏的坑爹外挂,居然真的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霍顏:“你,你什麽人都能模仿嗎?”

魏小千眼睛一亮:“對呀!不信您瞧着!”

魏小千走到那桌子瓶瓶罐罐跟前,訓練有素地開始在臉上塗抹,不一會兒功夫,就頂着一張全新的臉轉過身。

霍顏面無表情看着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霍顏:“……”

孩子你生錯時代了吧,穿越到二十一世紀啊,去做美妝網紅好不好!

魏小千美滋滋地,用和霍顏一模一樣的聲音道:“霍小姐,你覺得怎麽樣?我學你學得像不像……哎呀!”魏小千正得意呢,虎斑貓忽然竄過來跳到他頭上,用貓爪子一頓狂抓,抓得魏小千連連求饒。“好了好了,不敢了不敢了我知道了!不會再模仿霍家小姐了嘛,大哥你下來……”

等魏小千重新洗涮幹淨站在霍顏面前時,霍顏開始深深懷疑自己剛才的決定,總覺得面前這人好像不太靠譜。然而就算不靠譜,她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眼前只有這一條路,就算前面是懸崖斷壁,也只能硬闖。

霍顏:“魏先生,今日我其實是有個不情之請。”

魏小千:“有什麽事您盡管說,這麽客氣幹什麽?”

霍顏沉吟片刻,終于下定最後決心,直接跪在魏小千面前,額頭觸地。

魏小千差點被霍顏吓尿,趕緊撲通跪地上,同時磕了個響頭,“霍小姐!您這是幹嘛呀!有話咱好好說不成麽,非得這麽趴着?”

霍顏卻不肯起來,“魏先生,因為您幫過霍家一次,我知道您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是個有俠氣的人。現在我已經走投無路,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只能厚着臉皮來求您!”

魏小千渾身都哆嗦了,心說這姑奶奶再不起來,回頭他小命不保啊,忙道;“霍班主對我有恩,霍小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您快起來說話吧!”

霍顏站起身,魏小千總算松了口氣,“霍小姐,到底是怎麽了呀?”

霍顏:“魏先生,我已經得了消息,我爹他……馬上就要問斬了!”

魏小千一呆,“這不是還沒到秋審的日子麽?”

霍顏搖搖頭,“我們家是和人結了仇,對方不惜一切代價要我爹的命,結果已經定了。”

魏小千神色凝重起來,不複剛才的跳脫。

霍顏忽然壓低聲:“魏先生,我不能讓我爹死!我要救他!”

魏小千擡起頭,“霍小姐想怎麽辦?只要我魏小千能幫上忙的,定然萬死不辭!”

霍顏:“我聽說,這年月大獄裏有很多無人認領的死掉的囚犯……”

魏小千一挑眉,立刻心領神會,“小姐的意思是,要來個偷梁換柱?”

霍顏:“沒錯!就算是牢裏沒有囚犯屍體,我們也要從外面弄一具屍首進去,把我爹換出來!”

魏小千略微沉吟。

霍顏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魏先生,您放心,事成之後,我自有重金報答,就算将霍家所有家産拱手相送也在所不惜!”

“霍小姐,我看這事兒可行!”魏小千終于開口,“報酬什麽的不需要,我一個跑江湖的,來去無牽挂,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錢財對我來說也沒什麽用。倒是有個條件,您得答應我!”

霍顏鄭重:“什麽條件,先生盡管說!”

魏小千眼睛往貓那邊瞟了一眼,“此事之後,我要在京城裏消失一段時間,我有一只兔子,恐怕要拜托您幫我照看一下。”

霍顏痛快道:“沒問題!”

從魏小千家離開,霍顏陰沉着臉,一下一下錘着貓腦袋。

“你是要上天啊?知道那魏先生是什麽人嗎?那是個能人!你居然敢撓人家的臉?要不是魏先生寬宏大量,這會兒你已經和白菜一起炖成湯了知道麽!”

虎斑貓半眯着眼,要不是霍顏死死抱着它,只怕又要竄回魏小千家去撓人了,也不知道魏小千究竟哪裏得罪了它。

三天之後,霍平章在大獄裏病死的消息傳回了霍家。

為防走漏風聲,霍顏将換囚的事瞞得死死的,誰都沒說,魏小千假扮牢頭将霍平章換出來,直接就拉着他出城去了,父女兩人連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但是讓霍顏感到意外的是,霍老太太和霍劉氏聽到霍平章病死的消息後,雖然都很悲痛,居然沒有再出現那種歇斯底裏的情況。霍劉氏晚上甚至還熬了一碗雞湯,說霍顏這陣子太操勞,需要多補補身體,并囑咐她不要因為沒救出爹而難過自責。

倒是霍家班的那些人,聽到霍平章的死訊後,全都炸了鍋。

“阿顏姐!不好了!我哥和班子裏的人打起來了!都動了刀子了!”朱河一路從外院狂奔回內院。

“阿顏姐!不好了!你快出去看看,有人要砌磚封咱家的院子!”春巧也氣喘籲籲地往回跑,兩個人一個從東邊過來,一個從西邊過來,差點撞在一起。

霍顏正架着梯子,和霍劉氏往燈籠上罩白布,因為霍平章是牢裏的死囚,霍家不敢大肆操辦後事,也只能偷偷在院子裏挂些白幡。

霍顏從梯子上下來,“都慌什麽!一個一個,慢慢說。”

朱河氣喘籲籲的,小臉都急紅了:“班子裏的人說班主死了,如意樓封了,要離開霍家班另謀生路。今兒早上就收拾了行李準備走,我哥他氣不過,說他們忘恩負義,要拼刀子!”

春巧也火急火燎地說:“我剛剛出去買菜,卻見一夥人用車推着磚石泥沙,說是我們家戲樓被朝廷盤給了別人,要把戲樓單獨隔出來,省得以後出出進進不方便,現在正在院子裏砌牆呢,根本攔不住!”

兩人說完,都眼巴巴看着霍顏,等着她拿主意。

霍顏面色卻很平靜,幫霍劉氏将梯子搬走,才不緊不慢道:“朱河,你先說說,既然大家要另謀出路,那這‘出路’是誰家啊?”

朱河:“是徐家!所以我哥才生氣呢!”

霍顏又看向春巧:“春巧,你再來說說,朝廷倒是把咱的戲樓盤給了誰?”

春巧:“是徐家!”

霍顏似笑非笑:“看看,這不就清楚了?其實你們兩個說的都是一碼事。”

春巧和朱河面面相觑,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出相同的疑問——他們家小姐,怎麽好像一點都不意外,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些?

霍顏收斂起笑容,看向霍家大門的方向,冷下臉來,“一大早上就全來了,戲臺都擺好了還能不去看看麽?走,咱過去瞧瞧。”

因為經營戲樓,霍家的大門平時都是敞開的,進了門正對的就是如意樓入口,從街上可以直接看到戲臺。過了戲樓是外院的練功房,倉庫,以及學徒房,而霍平章一家人住在後面的內院裏,另有一道圍牆隔開,只開了扇小門。

而現在春巧所說的那夥人,正是在戲樓後面砌圍牆,同時砸掉霍家的大門,讓戲樓徹底從霍家大院獨立出來。

霍顏帶着春巧和朱河來到外院時,正看到朱江拿根棍子,帶着在牢裏被打出的一身傷,一會兒跑去攔霍家班的人,痛斥喝罵,不讓他們離開霍家;一會兒又噔噔瞪跑回來,掄着棍子威脅,不讓砌牆的那夥人動工。

然而就算朱江再身手了得,終究只是一人之軀,相比于對方的人多勢衆,他的一腔孤勇熱血,好像個笑話。

此時霍家大門外已聚集了不少人,都默默看着這出鬧劇。

有好心人提醒:“江子啊,行了,別鬧了,霍班主已經死了,霍家戲樓也沒了,你就算是不讓班子裏的人走又能如何,這麽些人,養得起嗎?”

“就是啊,你要真的為霍家好,就回去吧!好好照顧這家人,霍班主不是有個閨女嘛,你要是不嫌棄她腳大,所幸把她娶了!”當然也有這樣看着好心,實則只是幸災樂禍瞎起哄的。

朱江又羞又憤,狠狠瞪着那些說風涼話的人,脖子都憋紅了,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也不知道該如何扭轉局面,只能用力握着手中的木棍,眼圈發紅地粗喘着氣。

這時,忽聽一個柔和好聽的聲音傳來——

“朱江哥這又是何必,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大家相聚一場,縱使舍不得,也該杯酒相送啊。”

原本喧嚣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人們紛紛循着聲音看過去,只見一個身上穿了孝服的少女分開人群從霍家大宅裏走出來。

“阿顏,你出來幹什麽,快進去!”朱江慌了。

他不想讓這世态炎涼的一幕,落在少女清澈幹淨的眼裏。

霍顏卻只是沖朱江溫和一笑,然後直接帶着春巧和朱河走到吳師傅等人面前。

“吳師傅,班子裏的各位叔叔伯伯們,霍家班一路風風雨雨,生死共度,霍家能有今日,全是倚仗各位的才華,倚仗各位的肝膽相照!霍顏雖然年幼不懂事,這點情理卻還是懂的,在這裏,霍顏替死去的爹爹和病榻上的爺爺,先拜謝過各位了!”說着,霍顏竟是向吳師傅等人行了一禮。

吳師傅偏過身,似乎不大情願受這一禮,其他人臉上也都不太好看。

生死共度?肝膽相照?

到這一刻,全成了一個個巴掌,扇得人臉疼。

霍顏讓春巧将準備好的酒倒了一杯,端起酒杯面向霍家班衆人,高聲道:“各位叔叔伯伯!你們為霍家班勞碌半生,霍家願傾所有供養各位,但是今日各位既然已經有了更好的去處,阿顏除了為叔叔伯伯高興,也想讓街坊鄰居們給霍家做個見證!不是霍家不願意留各位,而是各位為生計所迫,不得不離霍家而去!”

說完,霍顏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命朱河取來一包銀子,給每一個離霍家班而去的人分下去。

“霍家遭難,再多的也拿不出來了,阿顏也只能給每位叔叔伯伯湊上二十兩銀子。從此分別,大家各走各的陽關道,以後無論是生是死,是富是貴,咱們恩怨兩清,再也不相欠了!”

吳師傅等人接了銀子,一時全都說不出話,只是沖霍顏拱了拱手,轉身匆匆離開了,都不願意再頂着街坊鄰裏的目光,不願擔負這落井下石背信棄義的責難。

也只能落荒而逃。

逃離這個曾讓他們光鮮過,倒黴過,累過苦過,也開心過的地方。

這個大樹傾倒,只剩下寡婦孤女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本來想一口氣寫到民國,看來要下一章了T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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