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官司四

現在的法院級別設置和霍顏上輩子生活的年代略有不同, 法院實行四級三審制:初級審判廳, 地方審判廳,高等審判廳, 以及大理院。初級審判廳負責審理簡易案件,是最低一級的審判廳。地方審判廳是在京師和各省會設立的審判機關。高等審判廳比地方審判廳高一級,主要負責審理疑難重大案件, 以及地方審判廳的上訴案件。大理院及其分院則是最高審判機關。

霍家和徐家的案子, 便是由京師地方審判廳審理。

兩家人一早就抵達京師地方審判廳門口,霍顏從馬車上下來,正好看到徐金刀也從另一輛馬車下來。

霍顏上前行禮:“徐伯伯, 今天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錯?”

徐金刀笑道:“案子要勝訴,我自然心情好啊。”

霍顏:“哦?徐伯伯對勝訴這麽有信心?”

徐金刀:“哈哈,有沒有信心,咱們一會兒不就見分曉了。”

審判時間一到, 徐家霍家兩撥人馬一起進入審判廳,分席對峙而坐。

徐金刀聘請的律師姓胡,是北平城有名的律師, 東京帝國大學法律系畢業,據說在審判廳系統中人脈頗深, 目前還沒有過敗訴歷史。而霍顏請的律師姓鄧,只是個入行沒有多久, 名不見經傳的小律師,目前還沒有辦過大案,而且他是自學成才, 沒有過留洋經歷,和大名鼎鼎的“胡名嘴”相比未免有點不夠看。

但是鄧律師身上有幾個特質,是被霍顏看重的,那就是認真,肯為了工作拼命,而且有野心。從兩人第一次見面,霍顏便從這年輕人眼中看到與當年的自己如出一轍的,那種對成功的迫切渴望,再翻閱過他之前做過的案件卷宗,雖然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案件,但是從辯詞記錄來看,他的邏輯思維能力非常強,而且用詞用句極為嚴謹。所以霍顏毫不猶豫地聘請了他。

鄧律師一身西裝,戴着銀絲邊眼鏡,看上去鎮定而自信,但緊緊捏住案卷材料的手卻出賣了他心中的緊張。他見了霍顏,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微微點了下頭。

審判開始,身為原告方,鄧律師向法官提供種種證據,先是證明霍家戲本的獨創性,符合新頒布《著作權法》中關于“作品”的定義,應該受到保護。接下來再論證如意樓演繹霍家戲本的侵權性質,以及因此給霍家帶來的財産損失。最後向法官提出經濟賠償以及停止侵權的請求。

可以說整個論證過程邏輯嚴謹,條理清晰,沒有任何漏洞。

但是對面的徐金刀和胡律師,自始至終卻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特別是胡律師,偶爾還會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容。

原告發言完畢,該輪到被告為自己辯護,胡律師整了整衣服坐正了身體。

胡律師:“原告律師的發言可謂十分精彩,可惜,卻在最關鍵的問題上有所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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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律師臉色微變,擡頭緊緊盯着胡律師。

胡律師:“新頒布的《著作權法》保護作品不受人侵害,這沒錯。霍班主的戲本符合《著作權法》中關于作品的定義,這也沒錯。但是鄧律師和霍小姐似乎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就是我國的《著作權法》,目前只保護作品的出版權和複制權,而并沒有其他國家著作權法所規定的各種衍生權利。我的當事人徐先生,只是讓他的戲班在如意樓裏表演了霍家班的作品,既沒有侵犯霍家的出版權,又沒有侵犯複制權,因此并未構成侵權啊。如此看來,原告方的請求,根本不能成立!”

此言一出,坐在旁觀席位的徐霍兩家人全都坐不住了,徐家的人是忍不住要跳起來拍掌叫好,而霍家的人則是想沖出來直接拍死那胡律師。最後法官不得不重重砸了兩下審判錘,才讓審判廳重新安靜下來。

主審法官看向原告席,“鄧律師,你們還有什麽要說的?”

鄧律師板着一張臉,垂着眼,似乎已經無力還擊,然而下一秒,卻見他忽然擡起眼,唇角勾起笑容。

鄧律師:“沒錯,我國的《著作權法》的确只規定了出版權和複制權兩項著作權利。但是不知道胡律師有沒有注意到,在《著作權法》出臺一個星期之後,外交部長代表中華民國出席國際會議,簽署了《伯爾尼公約》?”

這回,輪到胡律師面色大變了,臉上傲慢的笑容也瞬間消失。

鄧律師唇角笑容更加明顯,犀利的目光也更具有進攻性:“《伯爾尼公約》是專門保護文學藝術作品的國際公約,所有締約國家都要遵守。《伯爾尼公約》上明确規定,保護獨創作品的翻譯權,複制權,表演權,廣播權,朗誦權,改編權等諸多權利。而徐家班未經同意,在如意樓公開表演我當事人的作品,實屬侵權行為無疑,理應賠償我當事人因此所受財産損失!”

審判經歷了整整一個上午,當審判結束,徐金刀的臉已經黑成了鍋底。徐家班在霍家班的喝倒彩中狼狽而去。胡律師也再也沒有開庭時的倨傲得意,冷漠地看了一眼鄧律師,帶着自己的助理離開。

霍顏在審判廳門口向鄧律師表示感謝,“今天的辯護十分精彩,這段時間辛苦鄧律師了。”

鄧律師忙道:“不敢當不敢當。我英文水平一般,這些天還要多虧霍小姐幫忙查找翻譯資料。身為您的律師,我倒是覺得有些愧疚。而且國內目前對國際私法領域了解尚淺,若不是霍小姐提醒,我恐怕還想不到這樣的辯護方案。”

霍顏很欣賞鄧律師這種勝不驕敗不餒的品質,笑道:“好了,我們也別在這裏互相誇贊了,總之,結果是好的,也就皆大歡喜了。”

鄧律師推了一下眼鏡,卻沒有表現出和霍顏一樣的喜悅,而是擔憂道:“主審的闫法官為人飽受非議,審判雖然結束,審判結果卻還沒有出來,終究讓人難以放心。”

霍顏哈哈大笑,“鄧律師說話真是好聽,什麽飽受非議,不就是個心黑手狠的貪官污吏?放心,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不用鄧律師勞煩了。”

兩人正說着話,一個審判廳辦事員跑出來,叫了一聲:“霍小姐,請留步!”

霍顏回頭看向辦事員,眼睛一彎,對鄧律師道:“瞧瞧,這不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辦事員将霍顏帶到主審闫法官的辦公室外,說是闫法官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商議。霍顏心領神會,輕叩辦公室的門,推門而入,見闫法官正在辦公桌後辦理公務。

霍顏站了半天,闫法官也沒搭理他,終于開口道:“闫法官,您找我?”

闫法官似是才發現霍顏進了屋,擡起頭:“哦!霍小姐!對不起對不起,瞧我這公務多得,忙昏了頭!”

霍顏真情實感地嘆氣:“哎,闫法官也是為民所累啊,可要保重身體。”

闫法官被霍顏這溫聲軟語說得心中熨帖,笑道:“霍小姐請坐。”

霍顏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入了座,“闫法官您找我有什麽事?”

闫法官搓着手,似乎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您請的律師,今天在審判庭上辯護得非常精彩!是的,非常精彩!但是吧……這涉及到國際公約,多少還是有些牽強了,而且您也是知道,國內目前還沒有引用國際公約判案的先例……”

霍顏在闫法官說話時,眼睛卻沒有看他,而是四處打量闫法官的辦公室裝潢,忽然打斷道:“闫法官,咱這審判廳裝修的可有年頭了吧?”

闫法官一愣,卻沒有因為霍顏打斷她而惱怒,只是眼珠兒一轉,順着道:“是啊,這是以前的老房改造的,我們這是地方級法院,窮嘛……”

霍顏皺着眉搖頭,“這怎麽行,像是闫法官這樣為國家法制嘔心瀝血的人,怎麽能在這麽簡陋的地方辦公?看得我這心裏怪不落忍的……這樣吧,我出錢,給咱這審判廳從裏到外重新裝修一遍,您看怎麽樣?”

闫法官笑了:“呦!這怎麽好意思讓霍小姐破費呢……”

霍顏:“您甭管,就說需要多少錢吧?”

闫法官大驚小怪地啧了一聲:“那可就多了,怎麽不也得千把塊大洋……”

霍顏:“我出了!”

闫法官立刻起身,沖霍顏作了作揖,“那我可得替審判廳的同僚們,謝過霍小姐!”

霍顏擺手,“說什麽謝,這都是應該的!對了,我看闫法官氣色也不是特別好,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啊?是有什麽煩心事兒?”

紅光滿面的闫法官立刻掐了掐自己的太陽穴,“別提了!我那小侄子啊,最近想要上個那什麽西式學堂,我那妹妹天天來我家借錢,我們都是吃鐵飯碗的,怎麽能拿得出那麽多的學費?我就勸我那妹妹啊,咱不上新式學堂不行麽,可她就跟我哭啊哭……”

霍顏板起臉來:“闫法官,這可就是您的不對了,這孩子的教育可關系着國家的命運,不能馬虎啊!能去好的學校,就算砸鍋賣鐵,也得送孩子去啊?教育的錢可不能省!您就說吧,學費要多少啊?”

闫法官:“哎,三年高中念下來,再加上書費學雜費,怎麽不也得上千大洋啊……”

霍顏:“這筆錢我出了!”

闫法官推辭:“不行不行,這我哪裏好意思啊……”

就這樣和闫法官打了半日的機鋒,霍顏估摸了一下時間,覺得朱江他們已經行動得差不多,便對闫法官道:“闫法官,剛才我粗略地算了算,現在已經讓人将需要的所有錢款都送到您府上了,您……要不要派個人回去确認一下?”

闫法官眼睛一亮,忙将剛才的辦事員叫進來,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兩句什麽,辦事員出門去了,大約過了十多分鐘,又回來湊到闫法官耳邊回禀,說霍家已經讓人送來了珍珠瑪瑙,翡翠金條……闫法官剛開始還聽得笑逐顏開,一張臉快綻放成了一朵菊花,可是聽着聽着,表情就變了。

等辦事員出去後,闫法官沉吟片刻,才道:“霍小姐,我已經确認過了,您送的東西……也未免太貴重了。”

霍顏笑:“這都是應該的。”

闫法官:“不對不對,這場官司您就算贏了,也不過是得個幾千塊大洋的賠償,但是您送我的那些東西,可是幾萬塊大洋都不止啊!您這又是何必?”

霍顏:“不知闫法官有沒有聽說過,我們霍家和徐家的世仇?”

闫法官:“倒是有所耳聞……”

霍顏挑眉:“這不就明白了?我要的不是賠款,而是我們霍家的如意樓!我要讓徐家的人再也沒法在這個行當裏混下去!”

闫法官盯着霍顏看,半晌之後終于眉開眼笑,一拱手,對霍顏道:“明白了!我這下全明白了!那麽霍小姐,您就回去等着好消息吧!”

這件事終于辦妥,霍顏從審判廳出來,春巧迎上來,一想到從霍家庫房裏搬出去的那些東西,心裏就肉疼。

春巧:“一個大貪官,不知道搜刮過多少民脂民膏!哼,一想到那些好東西送到他那種人手裏,我就氣不過!”

霍顏卻是心情舒暢,被春巧扶着坐上馬車,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不用氣不過,你信不信,用不了多久,那些東西怎麽拿出去的,他就得怎麽給我拿回來!”

春巧:“嗯?這是為什麽呀?”

霍顏睜開眼瞥了春巧一眼,目光充滿狡黠,“你說呢?”

春巧:“我哪兒能猜得出來!哎呀阿顏姐,你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吧!”

霍顏打了個哈欠,又伸了個懶腰,笑道:“那些東西上可都有帥府的标記。帥府的東西,那姓闫的敢要嗎?”

春巧一呆,随即也哈哈大笑,“哎呦哎呦不行了,阿顏姐,你這可太壞了!”

兩人正在馬車裏笑,就在這時,忽聽外面一陣小汽車鳴笛聲。

霍顏眼皮子一跳,條件反射地坐起來,掀開車窗簾,正看到了馬路對面的帥府小汽車,車子裏坐着的人她一看到就覺得牙根癢癢。

這人又跑來幹什麽了?可別再來給她添亂!

然而事實證明,霍顏想多了,小汽車只是在馬路邊停了一會兒,便往前行駛,至于那個坐在車上的人,則是看也沒朝霍顏這邊看一眼。

霍顏癱坐回去,剛才經歷一場審判,又和闫法官繞了那麽久的彎子,都沒有看到那人覺得心累。在路過一家面館時,她忽然被裏面的炸醬香味兒吸引了,肚子咕嚕嚕地叫,便對前面趕車的朱河道:“停車,咱們進去吃碗炸醬面再回家。”

此時正是下午一兩點鐘,趕上飯點,面館裏人比較多,幾乎坐滿了。霍顏他們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張空桌,急忙占上,一人要了一大碗炸醬面。

勁道的手擀面過了涼水,澆上一勺冒着熱氣的肉丁炸醬,再撒上胡蘿蔔絲和黃瓜絲,用筷子大力拌勻了,直到整碗面染上炸醬的顏色。

霍顏好久沒吃過這麽地道的老北京炸醬面了,用筷子夾起來大口大口地吃,別提多過瘾了!

不知不覺間,喧嚣的面館安靜了下來。

有人走進來。

霍顏從餘光裏瞥見地面上的一雙軍靴,默默擡起頭,正對上一雙冷淡漆黑的眼珠。

她嘴裏還塞着滿滿當當的炸醬面,将腮幫子都撐得鼓起來。就這麽四目對視,忘了咀嚼。

謝時垂眸看着吃相不雅的某人。

謝時:“霍小姐,介意拼個桌嗎?”

霍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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