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白天再來請你去吃茶。”
可是走了幾步,他驀地停下,轉過身來,李驚濁還站在窗邊望着他,梅花雕刻也被燭火映得橙黃,像在夜裏忽然一朵朵綻開了。
男人走回窗前,默了半晌,看見李驚濁的桃木書桌上刻了一個“早”字,就笑起來:“糟蹋東西時手倒很穩。”
李驚濁低頭一看,忍不住也笑了:“小時候跟迅哥兒學的。”
但他的笑消失得很快,兩人又相對沉默起來。
好久,男人終于說:“本來不想說,說了也怕你不信。”頓了片刻,“原來是你畫了那幅畫。因為是你畫的,所以我想,還是該說。”
李驚濁等着他的下文。
“其實,畫沒有丢。”男人又頓了一陣,似乎在想如何說,而他接下來的話讓那份思索與遲疑的模樣看起來恰到好處,“只是……對不住,我已經從畫上下來,再回不去畫上。所以,終究是不能還你那幅畫了。”
二拾舊書
木窗關上時發出“嘎”的一聲,接着便是窗戶從房間內落鎖的聲音。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李驚濁方才冷淡的一句“這個玩笑不好笑”。
如果紙和墨能變成人,那還要醫學幹什麽?
李驚濁一向不喜歡怪力亂神,方才對男人的些許好感也一下毀在這個玩笑裏了。他轉頭望向原本挂着畫的牆面,定睛細看,發現那上面還隐約有一圈印子,圈內和圈外牆的顏色略有不同,圈外的牆顏色暗一些,圈內的牆看起來更新一點,像是重新刷過漆。那一定是曾經挂畫留下的痕跡。
不對。
李驚濁突然想到有個地方不對勁:他剛才只說自己丢了畫,根本沒說畫上畫了一個人,更不用提畫上的公子究竟長什麽模樣。那男人就是再聰明,也不會因為被多看了幾眼就立馬推斷出那幅畫到底畫了什麽。
除非,他真的見過那幅畫。
偷畫賊?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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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驚濁推開窗,可外面已經沒有人了。他思索了一陣,想不出究竟,便不打算想了,準備等天亮打個電話去問祖父母畫的去向。
他在燭火下将書餘下的部分讀完,才去卧室的櫃子裏找了張床單随意鋪在床上,連被子也沒有套,吹了蠟燭便和衣卧下。
床是木制的,有四個床柱,往日住人的時候是要挂帳幔的,現在床頂什麽也沒有挂,夏日又多蚊蟲,擾得李驚濁睡不着。
就這麽翻來覆去半夜,腦子時而昏沉時而清醒,思緒渺遠,很多畫面紛飛起來,一會兒是睡前才看完的書中的情節,一會兒是年幼時學畫的情景,一會兒是窗邊自稱從畫中走出來的男子,一會兒是畫上的公子真的踏着落遍梅花的雪地一步步走出來的樣子……
漸漸天已亮了,陽光斜照到了他的枕頭邊。天熱起來了,床單沾了熱汗,更讓人睡不着。
李驚濁起床沖了個冷水澡,稍微解了點燥熱,才去打電話。
“喂——”祖母的聲音拖得很長,聽見他的聲音連喊了幾聲“孫孫”,才問,“請問你找誰?”她是在跟孫子打電話,而她的孫子可是高材生!不能等閑待之,所以她想學電視裏的那種普通話,但是說出口的仍然是方言,只是比一般的農村老太太多了許多禮貌用語,又好笑又可愛。
李驚濁無聲地笑了下,先問:“都還好嗎?”
“都好,都好。”老太太說,“我買了菜回來,你爺爺又不做事,一早上起來就在看電視……”念叨了好一會兒,又問,“孫孫,你也好吧?”
李驚濁說:“我也好。”
老太太還不知道孫子已經休學,所以還在問:“學校裏也都好吧?”
“也都好。”李驚濁不想再說學校和醫院,“我打電話來,是想問問,我小時候在老家挂的那幅畫還在不在?我畫自己畫的,一直挂在書房裏。”
“畫?”老太太很快回答道,“不知道啊,我沒有拿。我問問爺爺。”
李家爺爺接起電話來,大聲地問:“都好吧?”
老太太推了他一把:“孫孫問你畫的事呢!”
老頭子這才支支吾吾地說:“哦!畫!畫……”
老太太催促道:“快說呀!”
“驚濁哇。”祖父親熱地喊了一句,“怎麽突然想起畫來啦?挂在牆上那麽多年摸都沒人摸一下,我以為你都不要了。”老人沒有說明畫的去處,而是率先占領了高地,聲明對于一幅沒人要的畫,自己完全擁有處置權。
李驚濁不能責備祖父,只說:“不要緊,我只是問問,畫現在在哪裏?”
“哦!”祖父放心了,“還是我和你奶奶走,咳——”老人忌憚這個“走”字,覺得不吉利,“我們到你爸爸媽媽這裏來之前,春天的時候,老屋裏來了個客人,姓柳。”老人想不起客人叫“柳”什麽,“是個作家。寫書的。柳作家租了我們家後面不遠的一棟樓,你曉得的,就是陳伯伯他們家的房子,柳作家說要在那個房子裏面寫書,一租就租了一年。”
老太太又推了把老伴兒:“孫孫叫你說畫呢,說什麽柳作家!”
李老人回嘴:“我正要說到畫呢!有一天,柳作家路過,我叫他進來吃茶。他真是個文化人哪,什麽都曉得。他還特別願意聽我講以前的事,我把我十二歲開始當家的事都跟他說了,那個時候苦啊……我們聊得高興,聊着聊着,我越看,越覺得他眼熟,我絕對在哪裏見過他!”
老人越說越得意:“我就盯着他看,我就想啊,想啊,終于被我想到了——他不就是驚濁畫上面的人嗎?這是緣分,緣分哪。驚濁,你那幅畫挂着也沒有人看,送給有緣人不是正好嗎?”
李驚濁聽到半途時已經猜到是怎麽回事,但還是耐心地在聽祖父講。
祖父說着,仿佛真的覺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柳作家可喜歡那幅畫了,還問我畫上印的‘李驚濁’三個字是誰哩!我告訴他,我孫子!驚濁哇,我們老家那個屋子啊,是個寶地,出人!”
老人家說到興頭上,誰也攔不住,從老家那個風水寶地說到幾輩人的跌宕,說到最高興處,突然想起柳作家的名字來,一拍大腿:“哦!柳息風!他叫柳息風!我當初還覺得怪哩,你說,門前的柳樹我又不是沒見過,只有風息柳,哪來的柳息風哪?”
好啊,柳息風。
李驚濁挂了電話,心想:下次再見到,他一定要當面拆穿這位柳作家。
作家……
柳息風,柳息風……
李驚濁默念了幾遍,忽然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他快步走到書架邊,那裏立着他昨天放上去的書。
他的手指在一個個書脊上移動:“柳息風,柳息風……”
将所有的書脊上的作者名全部查了一遍,沒有他想找的名字。但是他明明記得他曾經在舊書店裏買到過一本絕版的書,作者就叫柳息風。
李驚濁的記憶力一直很可靠,醫學生的專業書又多又厚,全部需要記住,他對印刷品上的內容非常敏感,幾乎過目不忘。他休學前非常忙,做實驗,發論文,跟導師的門診,在病房值班,應對無數病患和家屬……一系列的事情讓他還沒來得及翻開那本書,但是他絕不會記錯。
忽然,他的目光從書架前抽走,落在書桌上。
那裏放着他昨晚已經讀完的那本書。
書的封面被圖案與色彩割裂成兩部分,上半部分是一個女人的上半張臉,一雙帶着水色的複雜眼睛,高挺的鼻梁,往下就截斷了,沒有嘴和下巴;下半部分是整塊的顏色:一種飽和度很低的藍,帶着一點污跡,因為是舊書,所以看不出是書籍封面原本的做舊設計還是後來被人弄髒了。
藍色的下半部分上赫然寫着血紅色的醒目标題:《禁止說話》。
而題目的下方,俨然是幾乎和題目一樣大的三個字:柳息風。
李驚濁買書,從來都是直接翻開掃一下內容就買,不在乎封面上的推薦文字或設計式樣的好壞,無怪乎現在才将封面看了個仔細。
他想起昨天看這本書時,除了停電的打斷,幾乎是一口氣将書看完,中途舍不得放下。此時盯着封面上的“柳息風”三個字,思及昨晚跟他借蠟燭的男人,一時很難聯系起來。他去翻扉頁,上面的作者簡介很短,只說了生于198/9年,祖籍岳陽。介紹裏連代表作也沒有,因為這本書就是柳息風的處女作。
李驚濁忽然想起,祖父在電話裏說,柳息風和他相談甚歡。也是,岳陽離這裏不遠,要不然,柳息風也不能聽懂這裏的方言。
李驚濁又去翻這本書的出版年份:2008年。
十年了。這本書是柳息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