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十九歲的時候寫的。
李驚濁一邊翻看書中的精彩處,一邊想,這個人是個天才。可是為什麽這本書沒有再版?為什麽他也從沒有聽說過柳息風這個作家?
非常難得地,李驚濁生出了一點兒興趣。他想起昨晚燭光下柳息風的面容與長發,于是推開了窗戶,像在回憶當時柳息風說的最後幾句話:“已經從畫上下來,再回不去畫上。所以,終究是不能還你那幅畫了。”
李驚濁想着想着,嘴角勾起來,他為什麽不順着柳息風的話問一問,從畫上下來是個什麽感覺?在畫上的時候,又過的是什麽日子?
且看這位作家能謅出什麽文章來。
連李驚濁自己都沒注意到,他臉上帶着褪不去的笑意,跟平日完全不一樣。他将柳息風的書藏進書桌的抽屜裏,然後便出門,往祖父所說的陳伯伯的房子那邊去。
在李驚濁的記憶裏,那棟房子前和其他人家一樣,不是架着竹竿曬衣服就是放着竹匾曬豆角辣椒一類的東西,還有雞鴨走來走去找食吃。
可是現在,那塊坪裏幹幹淨淨,只放了一張竹躺椅,一個人躺在上面,臉上蓋着一張舊報紙。
報紙只遮了臉和脖子,遮不住的長發一部分團在椅子上,還有一些,則直接垂到了地上,發梢在地上打了個圈兒,看起來很是柔軟,讓人想要摸一摸。
一看就是柳息風。
柳息風聽見腳步聲,将報紙拿開,見是李驚濁,微微訝異地坐起身,問:“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
李驚濁在路上已經想好說辭:“我在找你,所以想四處走一走。沒想到,沒走多久就找到了。”
柳息風重複:“找我?”
李驚濁說:“是。我該跟你道歉。”
柳息風不解:“為什麽道歉?我該道歉才是,昨晚惹你不愉快。我還擔心你生氣,不敢去請你。”
“沒有。”李驚濁看着柳息風,眼神既誠懇又期待,“昨晚我不該不信你。世界上奇跡這麽多,我不能那麽武斷。我想了一夜,你跟我畫的人長得一模一樣,我的畫又确實不見了,哪裏有這樣巧的事?如果不是你從畫上走下來,你又怎麽知道我畫的是什麽呢?看來你說的是真的,我該信你。何況,誰這麽無聊,會去騙一個好心借他蠟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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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驚濁的語氣帶着全心全意的信任,誰敢騙他,誰就是王八蛋。
柳息風的表情隐隐有了一絲裂痕,他抓了一下頭發,說:“你真信?”
李驚濁點點頭,不說“真信”,而偏要說:“我真信你。”
他加重了那個“你”字,好似真的将全部信任都給了眼前人,還補充道:“昨晚是我無禮,今天換我請你吃茶,給你賠罪。”
柳息風與李驚濁對視了半天,眼神幾經變換,像在斟酌什麽。忽然,他對着李驚濁莞爾一笑,說:“好,我們吃茶去。”
往李家老宅走的路上,李驚濁不經意般問:“你有名字嗎?我不記得我為畫上的人取過名字。”
看你能現編出個什麽名字來。
柳息風颔首,毫不遲疑地答道:“有。在人間總需要一個名字,一個身份。我叫柳息風,對外都說自己是個作家。”
兩人并排走着,李驚濁聽了這話,不敢置信地側頭去看柳息風:這個人的臉皮竟然能厚到如此地步。
柳息風看着前方,下颚微微揚起,長發在一片綠野的背景中輕輕飄動起來。
三拾蜻蜓
柳息風的姿态一派悠然,李驚濁有一瞬間想立即拆穿他,不過很快便壓下了這個念頭。
“原來有名字啊。”李驚濁作可惜狀,“本來我想,既然你是我畫的,應該跟我姓李。”
柳息風聽到要改姓,竟沒有露出一絲不滿:“姓李也不錯。你是哪一年生的?”
李驚濁不知他要玩什麽把戲:“九五。”
柳息風驚喜道:“我大你六歲,我跟你姓李,你叫我息風哥哥吧。”
李驚濁權衡了一陣,忍住想打人的沖動,說:“那你還是姓柳吧。”
柳息風遺憾道:“那你叫我柳哥哥就好。”
李驚濁不搭腔,他快要演不下去了。他懷疑柳息風是故意的,他們都在配合對方的表演,就看誰先演不下去。
走到李宅,李驚濁在櫥櫃中找了找,只剩一罐陳年茶葉,他便說:“不如去鎮上吃今年的新茶。”
“好啊。”柳息風自作主張地叫李驚濁,“驚濁小弟,洞庭有碧螺春,新茶确實值得走一遭。不過,你看那邊——”他遙指東南方的天空,“不久可能有陣雨,我回去拿把傘,這就來找你。”
李驚濁朝柳息風所指處看去,是鎮子的方向,遠遠有一片片雲翳堆積在一起,似乎在緩緩移動散開。他看着柳息風往回走的背影,忽然有一點佩服。這種對四周環境細致的洞察,很少有人做得到。
待柳息風拿了一把油紙傘回來,兩人往鎮上走。
路遠,在走到水泥大路之前一路都是泥土路,彎彎繞繞。
四周田野開闊,有卷着褲腳的農民,還有水牛,北方的不遠處是層疊的山巒。空氣熱烘烘的,夾着蟬鳴,也夾着植物和土地的氣味。
李驚濁一路都在問問題。
柳息風對答如流,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如何在畫上看李家人進出書房、如何羨慕他們的生活、如何在一個無人的雪夜從畫中走出來,又如何在人間得了個身份立足,前前後後描述得一清二楚,詳略得當,諸多細節有如親眼所見、親身所歷,一點兒纰漏也沒有。
李驚濁毫不懷疑,只要給柳息風一支筆,他當場就能為他自己的“神仙下凡”寫出一部小說來。
兩人經過一座白色石橋,橋下汩汩流水,有蜻蜓忽高忽低地飛過,一會兒在他們手邊,一會兒在他們肩頭。
柳息風駐足,立在橋上往下看。
李驚濁走了兩步,發現身邊沒了話音,便回頭去看。只見一只藍身金翅的大蜻蜓正好落在柳息風的頭上,振翅欲飛。那纖薄的翅翼因為振動,在陽光下變幻着顏色,流光溢彩。
這一幕突然擊中了李驚濁,讓他想要相信柳息風是畫中人。他胸中激蕩起來,就像第一次在窗邊見到柳息風時一樣被震撼。
柳息風回過頭,喊李驚濁:“看。”
他這一動,蜻蜓驚起,飛向遠處。
李驚濁一直看着那只蜻蜓飛得看不見了,才問:“看什麽?”
柳息風指着橋下的河岸,李驚濁本以為是有什麽好風景,沒想到卻看到一團肉粉色的、髒兮兮的東西。
柳息風說:“你看,那裏有一只小死豬。”
李驚濁:“……”
李驚濁當然知道那是一只死掉的豬幼崽。農村就是這樣,母豬生的崽,可能生出來就是死的,或者生出來沒多久就病死了,養豬人就随意把豬崽丢到河裏。
柳息風對剛才那只蜻蜓落下時的風景一無所知,一句話就破壞了李驚濁胸中的所有美妙。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柳息風說。
“很多。”李驚濁說,“我小時候放寒暑假回來,常常見到。”
見柳息風一副很有興趣的模樣,李驚濁就回憶了一些小時候在老家的見聞,說給柳息風聽。比如他曾走到好遠好遠去看一個水壩,小時候以為那就是瀑布;比如去山上看泉水,春天還能撿到蘑菇和筍子;比如有一種長得很像梨的果子,其實是用來榨油的,吃上去滿嘴苦澀……
柳息風聽得津津有味,李驚濁卻收了口,不說自己的事了,改問柳息風:“你在畫中這麽多年,這些都不知道嗎?”
柳息風理所當然地說:“畫挂在你家屋子裏,我當然只知道你家的事,不知道外面的事。”
李驚濁想:我家的事,還不是你與我祖父聊天時知道的。祖父一聊起天來,只怕能為家譜裏有名字的人各作一篇傳記。
果不其然,柳息風反問過來:“驚濁小弟,你現在應該在醫學院念研究生才是,幾年都沒回來,怎麽突然願意回來?”
李驚濁不語。
柳息風說:“我來猜猜?”不過他沒有真的猜,而只裝出一副要猜的樣子去觀察李驚濁的神色,觀察了一會兒,他便說,“不能猜,是痛處。”
李驚濁說:“養病而已,沒什麽不能說。”
柳息風搖頭:“不對。鄉下醫療設施不齊全,不是養病的好地方。就算有人真的看不起病,來這裏養病,也不會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除非你得的是——”
李驚濁不想接口,可柳息風側過身,湊近了,挑着眼睛看他,非逼他問不可。李驚濁發現柳息風這人,真是一人千面,溫文有禮是他,慵懶天真是他,靜如處子是他,大煞風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