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節
什麽都沒了。
老墳長滿荒草,再無人記得,祖祖輩輩都成了一縷青煙。
李老人已經看見了,李家大屋就要塌,要是他已經死了便管不了,現在他可是還活着,活着還有一口氣就要去扶正李家大屋,永遠不讓它倒了,永遠讓它立着,不僅要堂堂正正立着,還要立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大。
“孩子啊……”李老人用拐杖在李驚濁腳邊點了點,“你爸爸媽媽給你鋪了最好走的路,那是一條康莊大道呵,你還不情願走……我的路要是有你一半好走,我就是每天都給老天爺三百個響頭都心甘情願。爺爺有個弟弟,是你沒見過面的叔爺爺,跟你一樣年輕的時候選錯了路,就給鬥死了。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選條好路走,選條容易的路走。”李老人彎下腰,老邁的聲音放輕了,像循循善誘,又像是哀求,“答應爺爺,啊?”
李驚濁直直地跪着,眼睛看着地面,不吭氣。
李老人舉起拐杖,可是沒有落到李驚濁背上,而是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腿上狠狠打了一棍。
李驚濁駭了一跳,立馬去搶那拐杖,緊緊握着,不讓他爺爺再動。
“驚濁啊……”李老人的淚落到李驚濁握拐杖的手上,“爺爺沒有幾年好活了,死了以後,你們要是嫌麻煩,就把我一把火燒了,骨灰丢到我爹墳頭下面的地裏,棺材我也不要了。驚濁,你要是恨爺爺,以後不願意來掃墓,就要你的兒女來給爺爺磕個頭,好不好?”李老人生了皺紋與老年斑的無力手掌包住李驚濁光潔而有力的手,央求道,“你答應爺爺,啊?”
五十一拾路途
柳息風在窗外聽見李老人的聲音,不知李驚濁要怎樣作答。中國人向來是視對個人幸福的自由追求為一種自私的,李老人話都講到了這個份上,李驚濁如若不應,今天只怕收不了場。夏季的熱風吹得人心發躁,柳息風撿起幾塊石頭,在門前的水塘中打了幾個水漂,石頭在水面躍起好多座小橋,撲通撲通地響個不停,屋裏仍沒有動靜。他其實希望李驚濁暫且答應了李老人,畢竟老人觀念難改,硬碰硬不是辦法,事情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解決,以後日久天長,慢慢來就是了。可他也清楚,如果李驚濁真對李老人施了緩兵之計,他未必就不會失望。
這時,李驚濁的聲音終于響起了,響得艱難,像是扛着一座山在講話:“我總覺得,如果人人都講一條路好走,那麽那條路總是有點問題。”
柳息風準備再向水面扔出一顆石頭的動作一頓,心就這麽定了下來。
“這條路,我們都是這麽走過來的,有什麽問題?”李老人以拐杖重重杵地,弄得地面噔噔直響。
李驚濁其實早就想過路的問題。他很想說,這世界原本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一些人走了其中一條,便會說服自己那條是最好的,是寬闊大路,以增強自己的幸福感。他們要贊美和捍衛他們的路,不免就要貶低和攻擊別人的路,其實別人的路,他們自己并沒有走過。別的路,最開始的時候也并不那樣難走,可是大路上的人要襯出自己的幸福來,就要避免別的路上的人比自己幸福,就要讓所有貶低成真,于是他們破壞別人的路,擠壓別人的路,給別人的路設置些莫須有的障礙,最終別人的路果真都成了難走的路,只剩下那條康莊大道。
所有康莊大道上的指路人,都不會講自己走過的路的壞,也不會講自己沒走過的路的好。他們歌頌自己的福,悲憫或痛恨他人自找的苦,殊不知那些苦也有他們的一份功勞。
這些話,李驚濁在和覺塵聊天時講過一點,覺塵什麽都可以聽,什麽都可以談,哪怕并不認為他講得對。可他不能這樣對祖父講。中國傳統家庭并不是講理的地方,祖父更不是講理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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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間屋子裏,在這片土地上,只能講情。而李驚濁并不适應于講情,因為講情需要示弱,講情的本質是脅迫。當人與人之間互相脅迫慣了,竟也就成了一種值得尊重的傳統與秩序了。
李驚濁猛然感覺到自己不像這片土地的兒子。或者說,正因為他是這片土地的兒子,他才感覺到了土地下的根和長得太高、離地面太遠的枝葉之間的拉扯。
枝葉的那一頭,人們高高在上地講着自由意志與個人選擇。
而根的這一頭,一位自食其力的老人會因為沒有兒子或者孫子便在鄰裏間擡不起來,而一個無賴,只需要兒孫滿堂便可以成為鄉親們羨慕稱贊的對象。
一個人,如果是被土地裏的根養大的,那麽等他的枝葉長得很高很壯,一塵不染,可以窺見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時,再回過頭去痛斥根和根所在的土地腐朽落後,是不是太沒有良心?
拐杖杵地聲和李老人的話還在李驚濁耳邊繼續響:“這條路,我爸爸,我,你爸爸,都是這麽走過來的,沒有我們這樣走過來,哪裏來的你?!”
沒有我們,哪裏來的你?
這問題是一步絕殺,殺死了所有不肯做白眼狼的中華兒女。
不準備在家裏繼續過下去或者不怕把長輩氣得突發心梗的孤膽英雄才敢講“你們生我時也沒給過我選擇”或者“是你們把我生得喜歡男人”。
李驚濁還要繼續過,也不打算把祖父氣病,所以只能說:“其實,之所以有我,也是因為我們家有一個人沒有走那條好走的路。”他擡起頭來,看向李老太太,“奶奶沒有走。”
被吓着了的李老太太的眼睛還濕潤着,怔怔地站着,不曉得李驚濁在講什麽。
“什麽沒有走?哪個沒有走?”李老人抖着眉毛胡子,氣李驚濁的執迷不悟與胡言亂語。
李驚濁說:“小時候過年,我不止一次聽見爺爺講,當年談婚論嫁時,所有人都不要奶奶嫁進李家來,說是嫁給地主的兒子,要一世受人指點,再沒有太平日子過。在那個年代,這是條最難走的路,照理來講,奶奶也不該選這條路的。”
“你——!”李老人氣得臉上的皺褶都抖了起來,“這不是一回事,這怎麽是一回事?”
李父也皺眉說:“你這是講的什麽話?”
“當年李家家徒四壁,不問人借一床被子都結不成婚,現在幾十年過去了,我想問一句——”李驚濁說,“奶奶後悔選了這條路麽?”
李老太太是不願當人面哭的,她嘆了一口很重很長的氣,像是把胸口的沉積多年的情緒都給排盡了,也把那險些要出口的哽咽給排盡了,才說:“看着你們都長大了,長得又好……現在的日子又那麽好過……最不知足的人也講不出後悔兩個字。而且你爺爺當年是個俊秀後生哩,人又聰敏,打一手好算盤,只是出身不好。出身又變不得,改不得,那我們就勤快一點,做變得、改得的事,往後,一點一點的,家裏不也就好起來了?”
李老人聽了,心裏熨帖了點,火氣也下來了點,他曉得現在日子好過了,人應該知足,可孫子這事到底是一道高高的坎,他心裏就是過不去,所以還是忍不住說着:“不是一回事,我們當年,和驚濁現在,不是一回事。”
李驚濁感覺到祖父的态度已經比方才要松動了,于是又說:“其實也是一回事。五六十年前沒有人想到,今天已經沒有人在意一個人是不是地主出身,現在可能也沒有人想到,以後會有一天,再沒有人在意一個人選擇跟誰過日子。五六十年前奶奶要說服家裏人,去跟個地主的兒子結婚,今天我也要說服家裏人……跟個男人在一起。”李驚濁一口氣說完,看向李老人,眼睛裏全是懇求,“……将心比心,爺爺,地主的兒子是人,現在站在外面大太陽底下的那個,也是人。”
李老人本來聽見“跟個男人在一起”這種直白話,耳朵又要受不了,可再一聽見後面那句話,一下子便記起自己當年受過的苦來。他最念着過去的事,一念起來情緒就上了頭,方才恨極孫子不肯傳宗接代,是因為過去的苦,現在突然又理解了一點孫子,也是因為過去的苦。他隔着窗縫瞧了一眼站在外面的背影,這個柳作家,他也是聊過的,是個聊得來的人,長得也漂亮,如果就因為柳作家生來就是個男的,驚濁就不肯要柳作家了,那驚濁跟那些因為他是地主的兒子就不肯嫁給他的姑娘有什麽區別?驚濁可是不能做陳世美的哇。李老人感懷了一陣,甚至對柳作家有了一點恻隐之心,可思來想去,又覺得哪裏不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