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節
有諸多身不由己,可你要是借這話去惹風流債——”
柳息風噗嗤笑了出來,低頭看了一眼褲裆,意有所指:“醫學生的手快得很,是吧。”
李驚濁轉頭看向窗外,嘴角勾起,說:“你清楚就好。”
柳息風看李驚濁那樣子,心裏實在喜歡,便毫無顧忌地在李驚濁耳邊親了一口。
李驚濁連忙看一眼反光鏡,正好對上司機的眼睛,立馬紅着臉将柳息風推開,說:“靠這麽近,熱不熱啊。”
柳息風朗聲說:“司機師傅空調麻煩調低兩度。”
司機師傅聲音洪亮道:“好嘞。”
柳息風這便又湊過去,挨着人講話,吐氣如蘭,直往李驚濁耳朵眼裏鑽。車上空間再大也只有那麽大,李驚濁躲不過,半個身體全麻了,好不容易等車開到城市中,以充電線壞了為由下車買新線,這才逃過一劫。
及至老屋,兩人下車,李驚濁第一件事便是想着給手機充電,好給家裏打電話。柳息風在他身後逗他,兩人說笑着進門,可沒想到方一進堂屋,李驚濁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在抽煙。
那背影從前很高大,現在竟像是變得矮小了一些。
說笑聲戛然而止。
李驚濁張了張口,聲音像卡在嗓子裏:“……爸。”
那背影聞聲轉過身來,看見了李驚濁,還有李驚濁身後的柳息風。他看着他們,沉着臉抽了口煙,掐滅煙頭,丢到還殘留着髒污血跡的地板上,然後兩步走過去給了李驚濁一個耳光,說:“全家人都在客廳裏等你。”
五十拾拐杖
李驚濁有十幾年沒有挨過打了。他被那一巴掌扇得反應不過來,不知道到底哪一件事值得他父親動手。
李父打完,隐約有些後悔,可看李驚濁那不知悔改的樣子,心中又起了火。他說:“不曉得我為什麽打你?還要我跟你彙報事情經過?一個大隊,一個鎮,一個縣,能有多大?都是熟人。救護車鬧得左鄰右裏都曉得了,一清早電話打到你爺爺那裏,講救護車從我們家拉走了人,地上一地的血。我給你打電話,關機。你爺爺奶奶急得飯都吃不下,全家人當天趕到縣醫院,卻找不到你的人,打聽了半天才打聽出你是跟些什麽地痞流氓一起去的醫院,又做了什麽檢查、買了什麽藥。這幾天,你不曉得他們是怎麽過的,不曉得有多少人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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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驚濁想解釋,李父卻打斷道:“不用講了。講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意義,我只想聽以後。你現在去客廳,講講以後你打算怎麽辦。”
李驚濁回過頭,目光觸及了柳息風的嘴唇、鼻子,然後上擡到眼睛。四目相對,李驚濁只能講一句“等我一下”,其他無法出口的話都存在眼睛裏。
柳息風想講什麽,可終于沒有講,想上前去,也終于沒有上前。他怕越發激怒了李父,讓李驚濁更不好過,也明白了李驚濁的眼神,于是默默地退出了堂屋,立在門前的烈日下等着。這種時候,外人到底只能站在屋外。
李驚濁推開小客廳的門,在門剛開了一條縫時就先看到正對門坐着的母親。她憔悴得脫了相,瘦得有些撐不起平日穿的衣服。
李驚濁的一聲媽還沒喊出口,李夫人便站了起來,眼眶濕了。緊接着他祖父祖母都站了起來,他們好像也都佝偻了下去,永遠地,和他父親一樣,不可逆地變矮小了。從沒有為她自己流過淚的祖母流下了眼淚。那含在眼中未落的淚和落出了眼眶的淚都是燙的,一下把李驚濁給燙醒了。
那是現實,下了山以後就必須要面對的現實。
現實滾滾發燙,還要人伸出雙手緊緊去接。
在這種滾燙中,他也真切地認識到了他的錯。如果父親的那一巴掌是因為他的取向、是因為他救人時發生的意外,他一定會不服,可是現在,他理解了那一巴掌,他确實該挨那一巴掌。
“孫孫……”祖母随意抹了抹臉上的淚,顫顫巍巍地過來,蒼黃疲憊的臉仰視着他,“鍋裏還有飯,我熱給你吃?”
李驚濁鼻子一酸,不知該如何作答。
離得近了,祖母看清了他臉上的巴掌印,急着問:“誰打你了?”
李夫人也注意到了那尚新的紅印。她不用問就知道是誰打的,雖然眼眶還紅着,卻語氣強硬地問李父:“你打他做什麽?怪我沒給你生個更好的兒子麽?”
李父臉色變了幾變,眉角、眼角、唇角全都起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皺褶,半晌才嘆了口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被祖母與母親護着,李驚濁更覺愧疚,便趕緊認錯道歉,再簡略講了中元節的經過。在他講述的版本裏,沒有曹森岩找來的原因,也沒有驚心動魄的細節,仿佛一切只是因為他救了個病人。他盡量不提到柳息風,也盡量不提到艾滋病這個詞,在講到這些天的失蹤時,他解釋說是當時發現了病人的血液有問題,有傳染的可能,他心情不好,所以去山上散心,本是不想讓家裏擔心,沒想到反而讓家裏擔心了這麽多天。講到最後,他為了安長輩的心,還保證吃過藥之後就一定不會有事,一切都與從前一樣。
祖母聽了,低聲說着回來就好,沒事就好,說着她就想去弄茶水飯食給李驚濁吃,仿佛那就是最大的事。李父原本還要問李驚濁以後的打算,可看見老母親那仿佛再承受不起什麽打擊的樣子,就實在問不出口了。
“先去洗個澡休息吧,大家都去休息。其他事,”李夫人掃了一眼四周不屬于他們家的家具物品,“以後再講。平安回來最重要,其他事都可以再講。我去打個電話,講人找到了。”
兩人生活在一起必然有痕跡,李驚濁也不知他和柳息風的事到底被發現到了哪種程度,可既然母親不想提,現在也确實不是個好時機,他便不準備貿然開口。他又道了一次歉,請幾個長輩都去休息,便打算退出去,可手剛拉上門把手,就忽覺膝蓋窩一痛。
身後都是家人,這一擊李驚濁全無防備,立時膝蓋一彎便跪在了地上。他回過頭,只見從頭到尾一直沒有講話的祖父舉着拐杖,抖着嘴唇與胡子,厲聲道:“你出息了,把我們全都當傻子?!”
李老太太捶着李老人的胳膊,說:“人都回來了,你還要做什麽?沒睡足覺在發瞌睡氣?去,去,去你自己房裏睡覺去——”
“我自己房裏?”李老人氣得拿拐杖的手一個勁地哆嗦,“這屋裏哪間房是我自己的?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顫抖的拐杖尖點了點唱片機、繡布燈籠形臺燈、絲絨躺椅、地上的書本,“這些東西,哪一樣是我自己的?我們李家,都給外姓人鸠占鵲巢了,你們睡得着覺,我睡不着!”
李老太太一邊去扶李驚濁一邊罵李老人:“別人放點東西放家裏怎麽了?房子怎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你在家裏,收拾過一天屋嗎?還不都是我收拾的?”
“你敢讓他起來試試?!你這個婆娘曉得什麽?”李老人多年沒有對老伴高過嗓門,這時候卻像是從多年的忍讓中爆發了,一下把李老太太吓在了原地。
李父想去勸:“爸——”
“莫喊我!”李老人一拐杖打在李驚濁背上,“你兒子你不會教,我今天來教!”
李老太太和李夫人想去阻止,可是那一拐杖打下去,挨打的人還沒有吭聲,李老人自己先嚎哭出了聲,那哭聲把在場的幾人全都吓住了,誰也不敢再攔。
那哭聲不是從嘴裏、從喉嚨裏出來的,而是從胸腔裏、從肺腑裏出來的,那哭聲遠不止是在哭有外人住到了家裏,那是欠了幾十年沒有哭出來的聲音。
李老人年少失怙,來不及哭就得去讨飯給弟妹老娘吃;最小的弟弟眼看也要餓死,來不及哭就得去找個殷實人家送走;沒送走的那個弟弟越長越大就是不成家,還跟男人亂搞關系,後來被批鬥死了,他仍舊來不及哭就得去接頂着舊社會地主婆名頭在石子上跪了一天起不來身的老娘……
李老人眼看着李驚濁一天天長大,有了出息,以為李家又有了起色,可沒想到!
他是耳朵背了,可惜還沒有聾,聽得見鄉親的議論,他是老眼昏花了,可惜也還沒有瞎,看得見房裏的變化。
渾濁的淚水爬滿了李老人臉上的溝壑,他好像看見自己砌了七十多年的大屋要塌了。他是輕易不去想死的,可他猛然在孫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他死了,也許他兒子還能活幾十年,兒子死了,孫子也能再活幾十年,可是孫子死了呢?李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