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其實……”

林羨玉愈發得寸進尺,他趴在赫連洲的桌案上,胳膊肘撐着身子,兩只手掌心相合,做出祈求的動作,“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赫連洲只覺鼻間充斥着惱人的香味,蹙眉問:“什麽?”

“你可不可以跟蕭總管解釋一下我的身份?他還以為我是真正的公主呢,跟我說什麽開枝散葉的事……”林羨玉窘迫地捏了捏手指尖。

赫連洲擡眼看他。

“總之,我和阿南住在一處,勢必要引得他起疑心的。我看蕭總管是個忠仆,你跟他解釋清楚,我的日子就要過得輕松些了。”

“知道了。”

沒想到赫連洲這般好說話,林羨玉歪着頭看他,眼睛瞪得溜圓,“真的嗎?”

赫連洲繼續看文書,沒理他。

“你不說話就等于答應了,”林羨玉觀察着赫連洲的表情,試探着問:“是不是?”

赫連洲還是擺着一張冷臉,幸好林羨玉已經習慣,笑嘻嘻地說:“那就一言為定!”

正要離開時,他又想起蕭總管說的話,思忖片刻,一聲不吭地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來,放在赫連洲的手邊,說:“不要挪用赈濟災民的錢,你幫我把這只玉镯當了吧,算我自掏腰包給阿南蓋屋子,剩下的錢慢慢用。”

那玉镯瑩潤細膩,是上好的羊脂玉。

赫連洲很快反應過來,“蕭總管對你說了什麽?”

“沒、沒有啊……”林羨玉支支吾吾。

“把東西拿回去。”

“為什麽?我也想為災民盡一份心意。”

赫連洲沉默片刻,眼中些許迷惘,随後又兀然移開視線,冷聲說:“不需要。”

“我——”

赫連洲打斷他,“拿回去。”

這次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林羨玉剛剛還雀躍的心情瞬間變得沮喪,赫連洲總是時好時壞,每當他認為他們之間有共同的秘密,就可以擁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時,赫連洲就會用一句冷冰冰的話打破他的美夢。

林羨玉撐着胳膊站起來,委屈道:“我明明是好心,你總是這樣,無緣無故地兇我。”

他小聲咕哝:“我爹娘從來不兇我。”

赫連洲還是垂眸看着文書。

林羨玉只覺鼻翼發酸,氣呼呼地走了。

回後院的路上,林羨玉越想越生氣。正好看見廊柱下有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便将它想象成赫連洲,一腳踢出老遠,叉腰道:“兇什麽兇?你以為本世子很怕你嗎?我才不怕你呢!”

發洩了一通,又無人應。

他回頭看了眼赫連洲的屋子,扭頭離開,穿過主堂屋右側的小巷子,回到後院。

阿南正在鋪床,聽到林羨玉的腳步聲,立即迎了出來,“殿下,怎麽樣?”

林羨玉臉上不見笑容,阿南安慰道:“沒關系的,殿下,我睡哪裏都行。”

林羨玉卻說已經辦妥。

他向阿南描述了剛剛發生的事,擠着腦門模仿赫連洲的表情,然後一屁股坐在床邊,抱着胳膊說:“我再也不要跟他說話了!”

“反正現在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我已經作為公主嫁進了懷陵王府,他不能拿我怎麽樣。”

林羨玉強調道:“我再也不理他了!”

阿南面色為難,也不知道該怎麽哄,只能用其他事讓林羨玉分心:“殿下您看,禮隊把您的行李都送過來了,左邊的箱子是裝衣裳的、裝首飾的,右邊那個箱子是侯爺和夫人給您裝的,都是您喜歡的物什。我幫您拿出來,擺得像以前的屋子一樣,好不好?”

“擺得再像,也不是以前的屋子。”

林羨玉看了看四周,只覺得單調、沉悶。

王府裏的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

朱漆斑駁的屋子、狹長的走廊、空曠的土地、黑魆魆的禁室,幾棵還未長出新枝的樹,不見半點鮮活的氣息。若不是挂了紅綢子,壓根看不出這是一座即将辦喜事的府邸。

這裏的一切,都和赫連洲一樣。

林羨玉惱道:“一點意思都沒有……”

阿南把林羨玉從小到大最喜歡的五只金葫蘆挂在床頭,林羨玉就坐在床邊,呆呆地望着,時不時用手撥一撥,金葫蘆碰撞在一起,左右搖晃,讓他想起許多兒時的光景。

阿南拿出一個物件,林羨玉指揮他擺放。

有了瓷瓶和文房四寶的裝飾,這屋子才勉強能入林羨玉的眼。

阿南又從箱底翻出幾匹軟煙羅,是之前林羨玉之前在鳴樂坊結識的幾位紅顏知己送給他的,芙蓉色的軟煙羅,摸起來柔軟光滑,如煙似水。林羨玉突發妙想:“阿南,把床帳換成軟煙羅吧,我不喜歡這張床現在的樣子。”

造型簡單的楠木羅漢床,既沒有鑲嵌寶石,也沒有精美的雕花,看着好生單調。

阿南自然不會反對,他踩着凳子将原來的床帷拆下來。林羨玉站在一旁,兩只手舉起芙蓉色的軟煙羅,轉了個圈,猝不及防地,隔着芙蓉色的煙紗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赫連洲走了進來。

風吹動煙紗,芙蓉色透着傍晚時分的日光,柔和了赫連洲身上冷冽的氣息。

幽怨的情緒後知後覺地湧上來,林羨玉慢慢放下手,将軟煙羅抱在懷裏,一擡頭就迎上赫連洲的目光,他朝赫連洲哼了一聲。

赫連洲微微挑眉。

氣性這麽大。

“你來做什麽?”

聽到林羨玉的說話聲,阿南連忙下了凳子,走到門口向赫連洲躬身行禮。

“镯子。”赫連洲總是言簡意赅,他把羊脂白玉镯放到桌上。

林羨玉立即拿過來,重新戴到手腕上。

他刻意把手舉到赫連洲面前,赫連洲一時分不清羊脂玉和林羨玉的手腕哪個更白一些。

林羨玉氣鼓鼓地說:“多謝王爺歸還手镯,你放心,我今後再也不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我知道北境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阿南在一旁緊張地不敢出聲,只小幅度地拽了拽林羨玉的袖子,讓他少說點。

林羨玉還沒消氣,繼續說:“你如果一直把我當仇人,何必救我?”

赫連洲負手而立,并沒有道歉的意思。

林羨玉和這人沒法交流,因為赫連洲根本不理他。

不理就不理,林羨玉也轉過身子,抱着軟煙羅走到床邊,一把扯下阿南拆了一半的厚重床帷,還沒将軟煙羅挂上去,身後忽然傳來赫連洲的聲音:“夜裏會冷。”

林羨玉意識到赫連洲說的有道理,但還是賭氣,偏要把煙紗往上挂,背對着赫連洲說:“凍死我不是更好?”

阿南連忙跑過來幫他,主仆倆忙活了一陣子,再回頭時,赫連洲已經離開了。

林羨玉兀然停下來,阿南小聲說:“殿下,王爺說得好像沒錯,夜裏的确會冷。”

林羨玉叉腰道:“你站哪邊的?”

阿南聳聳肩膀,不說話了。

到了夜裏,赫連洲的話果然應驗,林羨玉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一個噴嚏接着一個噴嚏地打,阿南連忙把剛加熱好的湯婆子塞到他的被窩裏,可林羨玉還是冷,手腳冰涼。

就在這時,蕭總管趕了過來,在門外敲了敲門,說:“殿下,老奴來給您送些禦寒的東西。”

林羨玉倏然睜大眼睛。

他朝阿南點了點頭,阿南立即去開門。

蕭總管說:“殿下,雖是三月,夜裏還是涼的,您從南方來,受不住這樣的冷,老奴做事不仔細,現在才想起來給您送火盆來。”

林羨玉坐起來,躲在煙紗裏。

阿南連忙拿來一件大氅裹着林羨玉,蕭總管說:“王爺跟老奴說了殿下的身份。”

林羨玉這才松了口氣。

蕭總管讓幾個下人端進來一只碩大的五足八方鐵火盆,還有一筐白炭,下人離開後,蕭總管介紹道:“這是去年月遙國國主送給王爺的銀骨炭,無煙無塵,能長時間不熄滅,還有淡淡的香味。王爺不怕冷,又常年在軍營,這銀骨炭放在儲帳裏從來沒用過,正好拿來給殿下取暖,老奴這就幫殿下把炭燒起來。”

他蹲下來燒炭,阿南在一旁學。

林羨玉在煙紗後面捏了捏手指,小聲問:“蕭總管,他——王爺是怎麽跟你說的?”

“王爺說您也是無辜的。”

林羨玉睫毛輕顫,呼吸都亂了。

“最近一段時間,城裏的确有許多風言風語,對王爺不太好,”蕭總管嘆了口氣,無奈道:“人心就是這樣的,像草原上的羊茅草一樣,風往哪邊刮,草就往哪邊倒,但是王爺說他不在意,也不需要用一條無辜的人命去證明什麽。”

林羨玉怔然失神,差點将手指尖捏痛。

“跟殿下說句心裏話,老奴今天聽到殿下身份的時候,心真是涼了半截,老奴不懂國家大事,但老奴是看着王爺長大的。王爺六歲時來到王府獨居,身邊只有我們這些老家夥,老奴一直是希望王爺早日成家,有妻兒相伴。”

林羨玉低下頭,心中莫名蒙了一層霧。

“但王爺說得也對,殿下是無辜的。”

蕭總管用火鉗子撥弄了發紅的銀骨炭,繼續說:“老奴想了一下午,到了晚上才想通,殿下年紀還這麽小,離開爹娘千裏迢迢來到我們這裏,還險些在蒼門關喪了命,縱使外面罵得再厲害,這罪過也不能蓋在殿下的身上。”

林羨玉鑽進被窩裏,眼淚滴在枕頭上。

蕭總管的聲音蒼老又溫和,總讓他想起爹爹,小時候爹爹常坐在他床邊為他講詩。

蕭總管燒好了炭,起身拿出兩匹新的床帷,“這是老奴好不容易買到的繡花床帷,老奴也認不出來這繡的是什麽花,不曉得殿下喜不喜歡。咱們北境人不喜打扮,布匹上很少有紋飾,顏色也少,市面上根本買不到像殿下衣裳那樣漂亮的布料。若殿下還是不喜歡,老奴明日就去宮裏問問。”

林羨玉翻身坐起,掀開煙紗下了床。

他走過來看了看厚實的棉布,破涕為笑道:“這是芙蓉花,我最喜歡的花。”

“是嗎?”蕭總管眯起眼睛瞧了瞧,他從來沒見過芙蓉花,誇道:“真是好看。”

見林羨玉能接受,他便說:“殿下,北境要一直冷到四月底的,殿下還是先将就着用棉布床帷吧,把風遮住了,就沒那麽冷了。”

林羨玉說:“好。”

銀骨炭開始起作用,林羨玉感覺到一陣一陣的熱氣鑽進他的袖子,手腳暖和了,整個身子也就跟着慢慢地緩了過來,

他問:“這些……是王爺安排的嗎?”

蕭總管下意識要點頭,又想到王爺的叮囑,連忙說:“不是,是老奴之前做事不仔細,現在才想起來。”

林羨玉有些失落,“哦”了一聲。

“多謝蕭總管,總管早點回去歇息吧。”

蕭總管離開之後,阿南在軟煙羅的外面圍了一圈棉布床帷,煙紗到底不能與厚實的棉布相提并論,剛一圍上,連門外的凜冽風聲都小了很多,林羨玉睡在被窩裏,呆呆地看着床頭的金葫蘆,長久不能入睡。

其實從他離開京城後,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哪怕勉強入睡,夜裏也會驚醒。

忽然想起那晚離開蒼門關時,他倚在赫連洲的胸膛上睡了一夜,馬背颠簸,風沙不止,遠處還有駝鈴聲聲響起,他竟安然睡着了。

真是奇怪,林羨玉想。

門外,明月高懸,寒風刺骨。

蕭總管走出後院,赫連洲正在主堂屋的院子裏揮舞長槍,許久之後才停下來。

蕭總管說火盆和新床帷都送過去了。

赫連洲點頭,似乎并不關心,把錾金槍放到一邊,便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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