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林羨玉并沒有睡熟。
半夢半醒之間他總覺得有人在喊他,好像是太子的聲音,又好像是北境的百姓。
“祁國的公主來了我們北境,就要守北境的規矩,還想過養尊處優的日子?”
“公主又怎麽樣?不過是戰敗的犧牲品。”
“祁國人就該被派去放馬牧羊!”
“對,放馬牧羊!”
林羨玉從睡夢中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呼吸還是亂的,倉惶道:“不要,不要!”
阿南連忙掀開床帷,“殿下怎麽了?”
林羨玉額上一層薄汗,抓住阿南的手,嗚咽着說:“我夢到有一群北境人把我抓到草原上,逼我放馬牧羊。”
阿南失笑,一邊把暖烘烘的衣裳放到床上一邊哄他:“怎麽會呢?王爺會保護您的。”
想到赫連洲昨天那個冷若冰霜的樣子,林羨玉就睡意全無,還沒消氣:“他才不會呢。”
他低頭望向阿南遞過來的衣裳,翻了翻,不滿道:“怎麽還是女裙?我怎麽還不能穿回原來的衣裳?”
“蕭總管說,明天就要舉行婚禮了,這兩天宮裏會經常來人,您還得再辛苦一段時間。”
聽到婚禮,林羨玉不免惘然。
他竟然就這樣成親了。
在京城時,爹娘覺得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即使媒人頻頻登門,還将城中的名門閨秀列數了個遍,都被爹娘婉拒。
結果一晃眼,他就要成親了。
可他不是新婿,是新婦,世上就有這樣荒誕無稽的事,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林羨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看着周圍繡着芙蓉花的棉布床帷,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感慨:從今天開始,這個小屋子就是他的家了,阿南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起身洗漱,換上一身月白色的袍裙,正往發髻上插珠翠,府裏的下人送來了早膳,林羨玉湊過去,還沒細看就露出絕望的表情:“又是羊肉羹,誰大早上喝得下去羊肉羹啊?”
片鹿肉、羊肉羹、乳餅、乳粥……來北境之後,林羨玉幾乎每天睜開眼就是吃肉。
唯一的蔬菜就是片鹿肉上的一點蔥花。
林羨玉趴在桌子上唉聲嘆氣,阿南湊到他面前,變戲法似地從桌子下面拿出兩只黃梨。
“殿下,看看這是什麽?”
林羨玉的一雙眼睛睜得溜圓。
阿南笑意吟吟地說:“我知道殿下吃肉吃膩了,特意跟蕭總管要來的,原本是婚禮用的。”
林羨玉第一次覺得黃梨如此香甜誘人,他捧着兩只梨,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阿南,你真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阿南笑着說:“我已經洗過擦幹淨了,殿下可以直接吃。”
林羨玉剛要咬,突然想起來,把其中一只梨塞到阿南手上,“我們一人一個。”
阿南連忙說:“我不吃,殿下吃。”
“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了。”
“殿下——”
林羨玉朝他眨眨眼,笑着說:“阿南,我們同甘共苦。”
阿南愣怔許久,然後接過梨,咧開嘴笑了笑。林羨玉兩手捧着梨,張開嘴,一口咬上去。塞北的黃梨雖然不如京城的貢梨甘甜,外皮是皺巴巴的,還有股淡淡的酒香,但是酒香也是香,況且梨肉還算鮮脆多汁,那清涼的汁水對于此刻的林羨玉來說好比瓊漿玉露。
這是一百碗羊肉羹都比不上的清香。
林羨玉開心得說不出話來。
赫連洲站在門口的臺階上,一擡頭就看到林羨玉晃來晃去的腦袋,吃一口梨,又咬一口乳餅,好像所有煩惱都被他留在昨天了。
看來安慰是多餘的。
赫連洲沒有打擾他們,剛準備轉身離開,就被阿南發現,阿南喊了一聲:“王爺。”
林羨玉吓得抖了一下肩膀,扭頭望過來時,唇瓣上還沾着梨汁。
在赫連洲的印象裏,林羨玉幾乎沒穿過深色的衣裳,從初見時的火紅大氅,再到後來的芙蓉色、月白色,就連他頭上的珠翠流蘇,都是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的。赫連洲在軍營裏摸爬滾打十幾年,從未見過如此花哨的人。
原本平常的屋子,被他住進去之後,都顯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林羨玉也在偷看赫連洲,他還是一身玄色錦袍,頭頂銀冠,負手而立,渾身透着一股比寒風更冷冽的氣息,像一尊高大的羅剎。
兩人的視線短暫交彙,又同時錯開。
林羨玉別別扭扭地轉過身,背對着赫連洲。吃東西的動作停下來,耳朵卻豎起來。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
阿南放下嘴裏的梨,不敢吃了。
赫連洲看上去似乎是想對林羨玉說些什麽,可林羨玉等了許久,也沒等到。
從初見到現在快半個月了,赫連洲似乎都沒有開過幾次尊口,他比這間老宅子還沉默。
再轉頭時,赫連洲已經離開了。
一腔期待落了空,林羨玉還以為能得到一句道歉,結果還是什麽都沒有。
他氣得站起身來,想沖出去又忍住,最後只能狠狠咬了口梨,心想:黃梨比又苦又硬的狐貍肉好吃一萬倍,他最讨厭狐貍肉了!
宮裏很快送來了婚服,又有教習姑姑來到府裏,給林羨玉講婚禮的規程,告訴他:依照北境的規矩,婚禮前要去參拜祖廟、今後每個月要去宮裏面聖定省……林羨玉聽得昏昏欲睡,身子左右搖晃,眼皮都要粘在一起。
直到聽見教習姑姑說:“殿下,皇上請您去一趟宮裏。”
林羨玉倏然清醒,乍聲道:“什麽?”
教習姑姑面上恭敬,語氣卻不容置喙:“皇上想請您進宮,商讨兩國通使之策。”
“我?”林羨玉吓得臉色都白了,下意識想找赫連洲,“王爺同我一起去嗎?”
“王爺正在樞密院處理軍務。”
教習姑姑趕鴨子上架一般扶着林羨玉起身,“禦辇正在王府門口等着殿下呢。”
林羨玉一顆心像敲鑼打鼓一樣,呼吸都是亂的,教習姑姑帶着北境皇帝的口谕,他不能抗旨不從,但他總覺得此事有古怪。
且不說這是婚禮前一天,時間過于倉促,就說北境德顯帝那副病體,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如何商談國事?
教習姑姑根本沒給林羨玉思考對策的時間,她已經扶着林羨玉走出後院,穿過回廊,迎面看到從外面回來的烏力罕。
烏力罕穿着一身靛青色的翻領勁袍,長發高高束起,原本還算輕松的臉色在見到林羨玉之後迅速變得猙獰。一瞬的疑惑之後,他停下來,饒有興致地看着林羨玉被帶走。
林羨玉已經顧不上他倆之間的恩怨,用眼神示意阿南,阿南會意,悄悄放慢了步速,落在一行人之後,待宮人們走過拐角,他立即滿臉焦急地對烏力罕說:“将軍,快去通知王爺,殿下被宮裏的人帶走了,求他快想辦法。”
“和我有什麽幹系?”
“明日就要舉行婚禮了!”
烏力罕“嘁”了一聲,挑眉道:“我巴不得婚禮辦不成,他最好永遠別回來。”
他看着阿南焦急萬分地追上去,還有林羨玉瑟瑟發抖的背影,心中暢快無比。
蕭總管跑過來問:“這……這是怎麽回事?殿下怎麽被宮裏的人帶走了?”
烏力罕倚着廊柱,打量自己的細鱗馬鞭,聞言冷聲說:“帶走就帶走了,你着什麽急?”
蕭總管說:“老奴這就去找王爺。”
“你敢!”烏力罕揚聲呵斥:“破公主給你灌什麽迷魂湯了?怎麽你們都要護着他?”
他偏不讓蕭總管出門,直到夕陽落山,赫連洲處理完軍務,從樞密院回來。一進門就看到蕭總管站在院子中央,垂着腦袋,後背佝偻,在原地打轉,赫連洲問:“怎麽了?”
蕭總管回頭望向烏力罕屋子的方向,支支吾吾地不敢說。
赫連洲蹙眉問:“到底怎麽了?”
蕭總管最後還是争不過心裏的擔憂,脫口而出:“王爺,殿下被宮裏的人帶走了!”
赫連洲眸色驟變。
烏力罕從一邊的回廊裏沖出來,對赫連洲說:“王爺,根本不是什麽大事,一看就是太子的詭計。他讓宮裏人用禦辇大搖大擺地帶走祁國公主,再引您去宮裏救她。這樣太子就可以四處造勢,說您如此在意祁國的公主,早就樂不思蜀,忘了收複龍泉的大業了!最近都城裏議論紛紛,說的不就是這些事?”
赫連洲心裏自然清楚,但他只問蕭總管:“他——公主離開的時候,是什麽狀态?”
“自然是怕的,臉色都白了,一看到老奴就連聲喊蕭總管、蕭總管……”蕭總管瞥了一眼烏力罕,悶聲說:“老奴早就想去找您了。”
赫連洲轉身要走,烏力罕抓住他:“王爺,您真的要去?”
赫連洲沉默不語。
“明日就要大婚,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太子無非就是想用這件事試探您的态度,就算您不去,公主也不會有任何事。”
烏力罕無法理解,他攔在赫連洲身前,大聲說:“王爺,以前學兵法的時候您就教我,兵者唯利而動,不利而止。您現在去宮裏,除了給太子送去攻擊您的把柄,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明白您為什麽要去?那公主又不是三歲孩童,在宮裏待一晚上又不會死!”
赫連洲問:“你只看到把柄,看不到這件事背後的挑釁?”
烏力罕愣住。
“明日就要成婚,太子今日從我的府上帶走公主,你覺得這種事只會發生一次?”
烏力罕啞然失語。
“兵法記得不錯,”赫連洲拍了拍烏力罕的肩膀,沉聲說:“但利之一字包含甚多,人心向背于我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快步走到門口,躍身跨上銀鬃馬,向皇庭奔去。
烏力罕在院子裏僵了許久,他不明白赫連洲話裏的意思,蕭總管告訴他:“你只想拿公主洩氣,有沒有考慮過王爺的顏面?王爺之前已經因為太子的威脅吃過一次虧了,以他的性格,怎麽還會任其擺布,任其試探?”
赫連洲直奔皇庭,到宮門口下馬。中常侍拾階而下,迎了上來,但赫連洲并不向他詢問情況,只是說:“我有要事向皇兄禀報。”
中常侍剛準備告訴赫連洲“公主在禦帳”,話還沒說出口,赫連洲已經徑直去了明光殿。
如今德顯帝病重,朝廷全由太子把持,赫連洲剛跨進明光殿,就聽見太子的聲音:“二弟,匆匆忙忙地,來尋什麽?”
他坐在高位,遙遙望向赫連洲。
話裏含笑,像是勝券在握。
可赫連洲俯身行禮,平靜道:“臣弟想禀報一起邊關貪墨案。數日前,臣弟發現有祁國人在沒有通關令牌的前提下擅自進入北境,以此為引線,牽出了邊關防守的貪墨重案。”
太子赫連錫臉上的笑意陡減。
“其中蒼門郡郡守呼延穆,已被查實任期內貪墨朝廷撥款千兩。據呼延穆交代,去年朝廷為鞏固邊防,向蒼門郡撥款四千兩,可到呼延穆手裏,卻只有一千兩,”赫連洲擡頭看向太子,冷聲道:“不知皇兄有何看法?”
太子當即回道:“定是官員層層貪墨。”
赫連洲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語。
太子站起身來,胸口起伏明顯,他故作鎮定地問:“呼延穆人在何處?”
“在西帳營的大牢裏。”
“怎麽會在西帳營?應當把他押到刑部,讓樞密院派人審他。”
赫連洲趁勢逼問:“皇兄,此案要往上查嗎?”
他眼神淩厲,太子一時之間亂了神,只說:“自、自然是要查的,交由刑部處理。”
赫連洲早有預料,拱手道:“是,不過此案牽扯太多,呼延穆簽字畫押的文書和證詞都不能經他人之手,臣弟想——”
太子打斷他:“呼延穆一事由樞密院侍衛司派專人負責。”
太子能聽出來赫連洲在威脅他。
北境皇庭的貪墨風氣自德顯帝病重後漸漲,赫連洲平日只管軍務,不理朝中之事,所以太子黨無所顧忌,可如果赫連洲追究——
太子強壓着怒意,咬牙道:“明日大婚,二弟還是專心婚事為好,時辰不早了,父皇應該也和公主聊完通使之事了,二弟還是盡早将公主帶回去,準備明日的婚禮。”
赫連洲俯身行禮,“是,臣弟領旨。”
太子背過身去,臉色晦暗。
赫連洲離開了明光殿,走向禦帳。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離林羨玉被帶走已經過去将近三個時辰。那個膽小的哭啼鬼,怕血怕死狐貍怕一個人睡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孤立無援地待上三個時辰,會怕成什麽樣子?赫連洲能想象到他此刻哭得有多可憐。
他的眼淚是流不完的,撇一撇嘴角,眼淚就像斷線珍珠一樣掉下來。
赫連洲最煩他哭。
烏力罕說得沒錯,其實來不來接他是無所謂的,反正明日大婚,太子還是要原封不動地把公主送回來,可是赫連洲不想看他哭。
在這裏待上一夜,能要了哭啼鬼的小命。
赫連洲加快了腳步。
禦帳就在明光殿的後面。
赫連洲走過去,還沒靠近,就看見中常侍急急忙忙跑過來,說:“王爺,公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