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赫連洲。
他感覺到林羨玉掌心的溫熱,覆蓋在他的耳朵上,讓他猛然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這聲音格外陌生。
入目便是林羨玉身上的綠,和他臉頰上微微泛起的紅,眼花缭亂。他想要推開林羨玉,可是林羨玉眼神真摯,帶着幾分擔憂。
這種擔憂,赫連洲從沒在別人眼裏見過。
他是軍功顯赫的懷陵王,危機時刻所有人都會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希望他能帶着西帳營力挽狂瀾,所有人都覺得他無往不勝。
可是林羨玉竟然用擔憂的眼神看着他。
明明林羨玉才是孱弱的、嬌氣的、力氣稍微重一點就要喊痛、走個路都能摔跤……被擔憂的人應該是林羨玉才對,赫連洲想。
他不習慣和人靠得這樣近,片刻後,他握住林羨玉的細腕,将他的手拿下來。
剛想冷聲說“外面的事你不用管”,又憶起幾個時辰前他親口允諾的話,于是改成:“我沒聽見,不用擔心。”
“沒聽見就好。”林羨玉松了口氣。
在後面驚魂未定的蕭總管和阿南也松了口氣,只有烏力罕一口氣堵在喉嚨眼,差點憋死。
林羨玉握起拳頭,怒氣沖沖地向赫連洲抱怨:“他們吵死了,吵得我午覺都沒睡成。”
赫連洲靜靜地看着他,林羨玉不哭時總是很有生機,眼裏亮着光,喜怒哀樂輪番上陣,赫連洲幾乎跟不上他的情緒轉變。不一會兒他又笑嘻嘻地說:“甜瓜真好吃,我喜歡!”
赫連洲微微彎了下嘴角,沒搭理他,徑直往前走,林羨玉像跟屁蟲一樣追在他後面。
林羨玉追到主堂屋,卻發現赫連洲沒有把他送的小金葫蘆挂到床頭。
他很是不滿,叉腰道:“你為什麽不挂?”
赫連洲不明所以,林羨玉撅起嘴,問:“你把我的小葫蘆放到哪裏了?不會随手丢了吧?你要是敢随便丢到一邊,我就不理——”
赫連洲從袖中拿出小葫蘆。
林羨玉這才滿意,他把小葫蘆挂在床頭,指尖輕輕撥動,那只金色的小葫蘆就在赫連洲光禿禿的床頭晃來晃去,林羨玉說:“床頭挂葫蘆,這可是最吉利的風水物件,知不知道?”
赫連洲站在他身後,沒回應他,林羨玉又湊到赫連洲臉前問了一遍:“知不知道?”
赫連洲覺得這人好生麻煩,但還是點頭說:“嗯。”
林羨玉見赫連洲臉色緩和了,這才功成身退,跑出主堂屋,回後院玩了。
赫連洲站在回廊下看他的背影。
是夜,蕭總管結束了一天的忙碌,準備回自己屋子時,發現赫連洲正在堂屋門前的院子裏練武,持着那柄威風凜凜的紅纓狼頭錾金槍,反手回環,上下翻飛似游龍。
蕭總管本在欣賞,看着看着卻覺得王爺今天似乎有些急躁。
赫連洲暫歇時,蕭總管走過去遞上帕子。
“夜深了,王爺還不睡?”
赫連洲擦了擦額上的汗。
“王爺可是為了災民的事煩憂?”
赫連洲說:“不是。”
蕭總管一愣,再想問時,赫連洲已經抄起長槍,準備繼續,還說:“我這裏沒什麽事,你去睡吧。”蕭總管不敢多言,轉身離開了。
次日,林羨玉醒來時,已經快到晌午。
赫連洲早就出府了,不知去了哪裏。林羨玉吃了點乳餅填肚子,就趴在桌子上等午膳。
今天府外還是吵吵嚷嚷的,他去問蕭總管發生了什麽,蕭總管不肯說,林羨玉只能去求問看管後院北門的門房,門房告訴他:“昨天城外沖進來八個渡馬洲的災民,官兵抓住七個,剩了一個不知道逃到哪裏去了,官兵正在滿大街地找呢。王妃,這兒風大,您快回去吧。”
林羨玉思索着回到後院。
阿南頂着一頭草屑,興沖沖地跑過來,林羨玉“咦”了一聲,連忙往後退,問道:“阿南你怎麽把自己搞得這麽髒?”
“我在後院的倉房裏看到一塊木料,正好可以用來給您做個躺椅,您來看看。”
林羨玉本來不感興趣,但看阿南興致勃勃,便随他去了一趟,兩個人鑽進倉房,林羨玉連忙用帕子捂住口鼻,阿南指着一塊快要比人還高的松木段,說:“您不是喜歡在院子裏曬太陽嗎?就用這個木頭做只躺椅吧!”
“會不會太麻煩了?”
“不會的。”阿南說着就要把木料擡出來,可木料比他想象中的重很多,四周又都是堆疊的舊物件,林羨玉幫不上忙,剛想喊人來,就聽見木料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聲。
兩人同時僵住。
“是、是老鼠嗎?”林羨玉顫聲問。
阿南膽子大一些,也不怕蟲鼠,當即就鑽進木料後的狹窄縫隙裏,探頭一看,然後驚聲道:“殿、殿下,這兒躺着一個人!”
“什麽?”林羨玉雙眼瞪得溜圓。
阿南費力拉開一旁的雜物,騰出地方讓林羨玉探身進去,林羨玉用帕子掩着口鼻,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一低頭,果然看見一個面黃肌瘦的男孩,臉上還沾了血,奄奄一息。
他虛弱地睜開眼,只看了林羨玉一眼便昏迷過去。意識完全消失前他聽到一個清脆又急切的聲音說:“阿南,快叫郎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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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洲歸家時,納雷帶着西帳營的急報趕了回來,跟随其後,“屬下才聽說昨日王府外的鬧劇,王爺準備如何處理?”
“随他們去吧。”
“可是這口惡氣,該如何解?烏力罕今天天還沒亮就跑到我那裏,罵太子罵了一早上。”
“你也同他一樣?”
納雷笑了笑,“屬下年長他十來歲,自然沒有那般少年意氣,屬下明白王爺的想法,太子無品無德,一心弄權,視人命如草芥。他半年前能做出引外敵、害忠良的事,現在更是不可預測,再加上……王妃,他男替女嫁一事也暴露不得,現在您只能以不變應萬變。”
納雷嘆了口氣:“屬下只是不忍王爺受此污蔑,王爺為了百姓,百姓卻傷了王爺的心。”
相較之下,赫連洲倒顯得平靜。
走到主堂屋,遲遲不見蕭總管迎上來,前院一片安靜,西邊的罩房卻吵吵嚷嚷。
赫連洲循聲走過去,只見幾名仆人從罩房的窄門裏進進出出,赫連洲剛靠近,就聽見林羨玉的聲音:“你怎麽可以被人收買,往懷陵王身上潑髒水?你太沒有良心了!”
赫連洲腳步頓住。
“你知不知道懷陵王為北境付出了多少?若不是看你年紀小,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頓!”
赫連洲心想:他能揍誰?頂多揍葫蘆。
“旱災?旱災又不是懷陵王造成的!”
“你怎麽可以把懷陵王和朝廷其他人混作一談?你們連他的十幾年的軍功都忘了嗎?”
“不想救你了!哼!”
林羨玉氣鼓鼓地跑出來,迎面撞上赫連洲,還沒站穩,嘴角先往下撇。
他總是一見到赫連洲就露出委屈的神态,赫連洲想不明白,明明這事與他無關。
“有一個災民躲在後院的倉房裏,被我和阿南發現了,他餓暈過去了,”林羨玉繪聲繪色地講給赫連洲聽:“……官兵不僅不給他們吃飯,還說要把他們打死,他趁亂逃了出來。”
林羨玉看着比赫連洲還生氣,“要不是看他只有十二歲,我根本不想救他!”
他生氣時更是神采奕奕。
赫連洲盯着他的臉,沒有說話,直到納雷輕咳了一聲,他才回過神。
納雷問:“王爺,如何處置這個災民?”
赫連洲徑直走進罩房,那個男孩歪倒在床邊,臉色蠟黃,嘴唇蒼白,可能是剛撿回一條小命,胸口還劇烈起伏着。他看見赫連洲,吓得從床上滾到地上,當即跪了下來。
他原和父母兄長守在城外,等着朝廷發救濟糧,可他實在餓極了,為了五石粟米,便随着官兵一起當街辱罵懷陵王。
可他太天真了,直到昨晚他才反應過來,官府壓根不會讓他們活着回去。
他趁亂逃了出來,誰知體力不支,沖進一扇府邸的後院窄門,便躲了起來。
“王、王爺。”
他知道自己今天沒活路了。
當街辱罵懷陵王,這是怎樣的罪過?懷陵王用命打下的戰功,被他們肆意抹殺,他簡直罪該萬死,他伏在地上,渾身發顫。
可是赫連洲說:“起來吧。”
他愣了愣,像是沒聽清,依然匍匐着。
“叫什麽名字?”
“桑宗,小人名叫桑宗。”
赫連洲又問:“其餘幾人被關在哪裏?”
“在府衙大牢。”
赫連洲沉聲道:“納雷,去府衙大牢看一下情況,再想辦法把他送出城外。”
納雷得令:“是,屬下這就去辦。”
桑宗怔怔地望向赫連洲,随後哭着說:“多謝王爺饒命,小人此生不忘王爺恩德。”
門外的林羨玉憤憤叉腰,對着阿南說:“我倆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為什麽不謝我們?”
阿南笑着搖搖頭,伸手幫林羨玉撿頭發上的草屑。
納雷帶着桑宗離開。
離開前,赫連洲又問納雷:“我讓你上書請求朝廷撥款設置安民點一事,進展如何?”
納雷無奈道:“樞密院沒有回應。”
赫連洲垂眸深思,似有了新的想法。
他走出罩房,林羨玉便迎上來,兩手背在身後,擡着下巴,一臉得意地向赫連洲邀功:“快點誇我!還有阿南!是我們救了他!”
“我有沒有讓蕭總管叮囑過你,不要惹外面的事,不要聽不要看不要理會?”
林羨玉沒想到赫連洲會這樣說,一時愣住,他先是反省:“我的确不該随便救人。”
赫連洲疑惑,他今天這麽乖?
下一秒,林羨玉就仰起頭說:“但我事先也不知道他就是昨天街上的災民,就像你救我一樣,是敵是友,只能救了之後才知道。若他只是一個誤闖進王府的普通老百姓,我救他也有錯嗎?雖然我後來也知道了他的身份,有一瞬間也不想救他,可他那個瘦骨嶙峋的樣子,而且才十二歲,叫人怎麽忍心?”
林羨玉的眼眶裏蓄起瑩瑩淚光,他委屈道:“讨厭你!動辄就批評我,我以後再也不要管你的事了,随便別人怎麽說去吧!”
赫連洲啞然,剛要去抓林羨玉的手腕,就被林羨玉逃開,林羨玉一扭身,怒氣沖沖地回了後院。
他……批評什麽了?
赫連洲在原地複述了一遍剛剛說過的話,心中十分不解,他的語氣還不夠好嗎?
明月高懸時,赫連洲還站在廊下。
他反複思忖,都想不明白林羨玉又委屈什麽,最後還是決定再去一趟後院。
阿南正在往林羨玉的浴桶裏倒熱水,林羨玉還沒消氣,狠狠捶了一下水面,“不聽不看不理會,他當我是什麽?聾子瞎子傻子嗎?”
阿南不知如何安慰。
“昨天剛答應了不會兇我,大騙子!”
林羨玉把臉埋在水裏,一個人生了一會兒悶氣,又坐起來,說:“阿南,水涼了,你再給我倒半桶熱水吧。”
阿南看了看周圍,全是空桶,“我現在去庖房燒水,殿下等一會兒。”
阿南臨走時把門關上。
林羨玉繼續拍水,自言自語,餘光瞥見牆角有一個小黑影晃動,他猛地打起精神,扒着浴桶邊定睛細看,才發現是一只黑蜘蛛。
和冷宮裏那只差不多大小。
林羨玉立即大喊:“阿南,阿南,快來!”
有人推門而進,林羨玉扭頭就喊:“阿南,牆上有蜘蛛,你看那邊——”
話音剛落,就和赫連洲四目相對。
水聲嘩啦作響。
林羨玉扒在浴桶邊緣,背對着赫連洲,透過粼粼水波,赫連洲能看到一片羊脂玉般白嫩的後背,還有腰臀的輪廓。
赫連洲的第一反應竟是非禮勿視,慌忙移開視線後,才想起來林羨玉不是女兒家。
他父母該是把他當女兒家養的。
林羨玉呆呆地望着他,直到冷風從門口竄進來,才回過神,連忙坐到浴桶的另一邊,伸手拿過澡布,鋪開了放在水面上,慌亂道:“你——你怎麽進來了?你先去抓蜘蛛。”
赫連洲看到正在牆角爬行的蜘蛛,随手拿了桌上的帕子,一把捉住,順勢捏死。
他問:“還有事嗎?”聲音有些啞。
林羨玉怕他靠近,又怕他離開,心裏像水面起了漣漪,答非所問道:“不想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