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赫連洲一動不動地站在帳簾處。
林羨玉爬到床邊, 問:“你怎麽了?”
赫連洲沒回應,轉身出了營帳,林羨玉在後面喊了一聲“赫連洲”, 他也沒理睬。
赫連洲直奔納雷的營帳, 納雷剛打了一盆水,準備擦擦身子, 赫連洲掀開簾子就闖進來,把他吓得一哆嗦, 差點把盆打翻。
“王、王爺?”
“你為什麽沒給王妃安排住處?”
“安排了啊, 屬下給王妃安排了浴桶, 熱水一燒好就送過去, 還加了一盞酥油燈,還有——”
赫連洲打斷他:“不是, 他怎麽住在我的帳中?”
納雷愣住,“不然……王妃應該住在哪裏?”
話還沒說完,他就反應過來, 慌忙道:“屬下會錯了意,屬下見王爺和王妃感情融洽……”
赫連洲眉頭緊鎖, 臉色都沉了。
納雷震驚不已,心想:您和王妃都這樣這樣、那樣那樣了?竟然到現在都沒同過房嗎?
“那屬下現在去給王妃安排新的營帳。”
“不用了,”赫連洲皺眉道:“現在讓他住出去, 旁人會如何議論?”
納雷也沒想到自己好心辦壞事,正撓頭發愁, 只聽赫連洲又安排:“算了,給我拿床被子, 再拿一條厚的鹿皮毯。”
納雷連忙道:“是。”
赫連洲抱着被子和鹿皮毯進營帳的時候,林羨玉正坐在床邊, 百無聊賴地翻看着《绛州志》。見到赫連洲進來,他翻了個身,把書舉過頭頂,一副乖巧的樣子,說:“我只拿了這本州志,沒有翻看你其他的公文和輿圖哦。”
赫連洲覺得四周有些熱。
绛州靠山,夜裏涼風習習,可赫連洲還是覺得熱。
外面悶熱,裏面又燥熱。
他走到床邊,把鹿皮毯放到林羨玉身邊,刻意不看他薄如蟬翼的寝衣,沉聲說:“這麽熱的天,墊四層毯子,你還想不想睡覺了?”
林羨玉覺得有道理,但他握起拳頭錘了錘床,“梆梆”兩聲,苦惱道:“這也太硬了!”
赫連洲嘴上這麽說,其實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好說:“先下來,我來鋪床。”
林羨玉覺得奇怪,他湊到赫連洲面前,盯着赫連洲的眼睛,問道:“你怎麽板着臉?剛剛是有什麽緊急的事情嗎?你好像不太高興。”
“沒有。”
林羨玉“哦”了一聲,正準備下床,又說:“我的靴子跑到那邊了!”
他指着酥油燈下的短靴。
赫連洲于是任勞任怨地将他的短靴撿起來,拿到床邊,林羨玉勾着腦袋看了一會兒,又皺着臉說:“我不想光腳穿鞋。”
赫連洲低頭就看到他一雙白嫩的腳。
他朝赫連洲伸出手,赫連洲便知道他想要什麽,抻開鹿皮毯,皺眉道:“自己下去。”
林羨玉搖頭。
“嬌生慣養。”
林羨玉身子一歪,倒在鹿皮毯上,又開始扮可憐:“你知道的,我以前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爹娘,來到這麽遠的地方……”
話還沒說完,赫連洲已經把他抱起來,像扔燙手山芋一樣把他放到一旁的椅子上。
林羨玉的臉上立即露出得逞的笑容,問:“你的心情好些了嗎?”
赫連洲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又忽然岔開話題:“阿南呢?”
“阿南就在隔壁,我本來想和阿南一起睡,可是納雷将軍說這樣不好,他讓我睡這裏。”
“……”赫連洲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鋪床。
把鹿皮毯墊在羊絨毯上之後,赫連洲原本好好的一張床直接被墊高了一掌寬,他伸手按了按,無奈地想:他今晚大概是睡不好了。
他把林羨玉抱回到床上,轉身又要出去,林羨玉忙拉住他:“你又要去哪裏?”
“出去洗漱。”
“哦,”林羨玉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環境總讓他感到害怕:“你早點回來。”
這話讓赫連洲的指尖微微發麻,但他很快也意識到,此時此刻,他的作用和阿南一樣,都是因為林羨玉不敢一個人睡罷了。
他走出營帳,吹了一會兒涼風,讓人替他拿了幹淨的寝衣,在別處洗漱好再回去。
林羨玉原本縮在錦被裏四處張望,見他回來,忙往床鋪裏面滾了兩圈,給他讓出位置。
赫連洲剛坐到床邊,林羨玉說:“我口渴。”
赫連洲起身給他倒了杯水,送到他嘴邊,林羨玉抿了幾口潤了潤嗓子,便又躺了回去,兩手攥着被邊,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
“你倒是會享福。”
林羨玉得意地說:“我可是天生福星,你知不知道,我剛出生的時候,侯府後院的一棵死了好幾年的梧桐樹竟然死而複生了,重新生出枝丫。我爹爹特地去問了興國寺的住持,住持說這吉兆寓意着我此生平安無厄,不僅時有貴人相助,還可保家族興旺。”
赫連洲把茶杯放回到桌上,說:“那你還被送到這裏來?”
這話瞬間像針一樣把正在得意洋洋的林羨玉紮漏氣了,他有些難過,但很快又恢複了好心情說:“不管如何,我到底還是平安來到了這裏啊,你就是我的貴人。”
他三句話不離奉承,嘴甜得不行。
他見赫連洲還站在桌邊,疑惑道:“你怎麽還不上床?”
赫連洲見夜色深了,林羨玉的眉宇間也有了幾分倦意,想了想還是回到床邊。
林羨玉從沒睡過這麽硬的床,赫連洲也從沒睡過這麽軟的床,他剛躺上去就有種懸空感,叫他的四肢都沒有着落,翻來覆去也找不到合适的睡姿,倒把林羨玉連累了,只能跟着他挪動。
林羨玉抱怨道:“哎呀你怎麽動來動去的?我都要掉到床縫裏了!”
“……誰讓你墊四層毯子?”
林羨玉朝他撇嘴。
夜闌星稀,營帳外逐漸安靜下來,除了巡邏士兵的腳步聲,就只有山間呼嘯的風聲。
“赫連洲,山上有老虎嗎?”
“有。”
“有狼嗎?”
赫連洲沒工夫跟他聊這些三歲孩童的問題,只說:“有,快點睡覺。”
“你這是第一次和人一起睡覺嗎?”
赫連洲轉頭望向他,不答反問:“你不是?”
“我當然不是啊,我以前經常和阿南一起睡,”林羨玉翻了個身,要往赫連洲的臂彎裏擠,絮絮叨叨地說:“有一年京城裏連着下了一個月的雨,好多房屋都被淹了,還打雷,我很害怕,就把阿南喊過來一起睡。他睡在床外邊,這樣外面一有動靜,他就能立即叫醒我。可是阿南睡覺的時候總是喜歡蹬被子,不僅蹬他自己的被子,還蹬我的,我差點着涼,後來我就不喜歡和他一起睡了。”
赫連洲靜靜地聽着。
林羨玉裹在錦被裏,蟲子似地一通蛄蛹,硬是擠進赫連洲的臂彎,把腦袋枕在赫連洲的肩膀上,他忽然問:“軟肋是哪裏?”
赫連洲只覺得心髒停跳了一瞬。
林羨玉把手放在赫連洲的胸膛上,好奇地問:“是這裏嗎?”
他的手纖細修長,指尖泛涼,再往下一點,他就能觸碰到赫連洲快如擂鼓的心髒,赫連洲神色微變,一把握着林羨玉的手腕,放到一邊。
“不要亂動。”
林羨玉是真的好奇,滿臉寫着單純的求知,他問:“我好像在哪本醫書裏見過,軟肋是脅之下小肋骨處,到底是哪裏啊?我好想知道。”
赫連洲像是被蠱惑了,或者是因為太熱,理智都被焚燒殆盡,他竟然又一次握住林羨玉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胸相接的位置。
“你這裏,硬梆梆的。”
林羨玉又握着赫連洲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笑着說:“我是軟的。”
話音未落,赫連洲就将手抽回。
“你最近總是這樣,”林羨玉十分不滿,翻了個身,趴到赫連洲的胸口,向他抱怨:“你最近總是對我忽冷忽熱。”
他的臉陡然靠得很近,近到赫連洲能看到他臉上的細小絨毛,臉頰鼓起,像飽滿圓潤的湯圓。
他用手指戳了戳赫連洲的軟肋,批評道:“做大将軍的人怎可這般陰晴不定?”
他的腿還一個勁往赫連洲的腿上蹭,非要整個人都趴在赫連洲身上不可。
可赫連洲清楚地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化,他輕輕一推,林羨玉就一骨碌翻了下去。
“你幹嘛呀?”
“林羨玉,”赫連洲掀起被子将他困住,盯着他的臉,啞聲問他:“我們到底算什麽關系?”
“朋、朋友,”感覺到赫連洲似乎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林羨玉立即補充:“有時候我覺得你很像我爹爹,因為我爹爹也對我這麽好,但是你比他更威嚴一些,我爹爹是個老好人。”
這裏沒有一句是赫連洲想聽的話,他頹然松開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怎樣的答案,或者他心裏知道,但無法說出口。
林羨玉艱難地從被赫連洲控制住的錦被裏伸出手,指尖輕輕地按在赫連洲的眉頭。
“不要總是皺眉,赫連洲,這樣顯得兇。”
赫連洲怔怔地望着他,幾乎是無奈了,林羨玉還渾然不覺,又蛄蛹到赫連洲身邊,額頭抵着他的肩膀,嗡聲說:“我睡覺很乖的,你就讓我靠着你睡吧,不然我睡不着。”
赫連洲能拿他怎麽辦呢?
恨他不懂,又存了些私心,不希望他懂,貪戀他毫無保留的依賴。若是他終有一天要離開,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也足夠赫連洲回想一生。
不懂也好,免得生出斷不了的羁絆。
赫連洲想翻身将林羨玉攬進懷裏,但最後還是忍住,他靜靜地望着白色的帳頂,聽着耳邊逐漸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心也逐漸定了下來。
玉兒,林羨玉的爹娘應該總這樣喚他。
美玉一樣的人,像美玉一樣被呵護着長大,赫連洲在心裏輕輕地喊了一聲,玉兒。
酥油燈徐徐燃盡時,赫連洲也沉沉睡去。
翌日,是軍營訓練時的呼號聲吵醒了林羨玉,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只見天光大亮。
阿南正在箱子裏翻找林羨玉今日要穿的衣裳,聽到床上的動靜,他走過來,問:“殿下你醒了,睡得怎麽樣?”
林羨玉還是懵的,“赫連洲呢?”
“王爺很早就去绛州城裏了。”
林羨玉看了看床鋪,身下的毯子不知怎的都亂七八糟地攪在一起,像是有人在床上打了一架,但他完全沒覺得不舒服,睡得還很沉。
就是不知道赫連洲昨晚睡得好不好了。
林羨玉發了一會兒呆,便起身洗漱更衣,吃了早膳,就去找納雷。
納雷這兩天被赫連洲安排了專職陪同林羨玉,早早地就在營帳中等待了,見林羨玉走進來,他笑着起身,問:“殿下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就是有點熱,”林羨玉轉念一想,“正好,我們去官榷裏瞧瞧,有沒有厚被褥賣。”
納雷讓人将馬車牽來,林羨玉和阿南坐進去,就往官榷出發。
這次來得早,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納雷有西帳營持令将的令牌,自然是通行無阻,林羨玉和阿南跟在他後面,進了官榷。
若說罍市是奇貨異寶聚集之所,那官榷就是正兒八經的貿易市場,北境商販和斡楚的商販各占一排,面前的籮筐裏有各種各樣的農貨。
但這不是林羨玉此行的重點。
他們來到官榷的門口,入口處有一頂已經泛黃的營帳,每個想要進入官榷的挑貨郎都要進入那頂營帳之後,才能出來。林羨玉對納雷說:“麻煩将軍陪我過去一趟。”
三人沒有聲張,趁着人來人往的時候靠近那頂營帳。
只聽裏面傳來一聲:“什麽貨?”
“回大人,是來曬幹的膠魚皮,一共五十斤,一斤三錢。”
監官撥了撥算盤,“交八兩銀子。”
商販連忙道:“大人,小人年初的時候給您府上送過五斤駝肉,您還記得小人嗎?”
監官懶懶地擡起頭,說:“不記得。”
商販跪下來,又說:“小人有一個丫頭,叫丹兒,您見過的,還說那丫頭長得好看,将來可以給您家的公子當個通房……”
監官這才給了他幾分面子,翹起二郎腿,說:“行吧,那今天的貨金就免了,明個兒把你家丫頭帶過來,讓本官瞧上一瞧。”
話音剛落,納雷就走了進去。
監官吓得連忙起身,“你是什麽人?膽敢擅闖官榷稅金營帳!”
納雷拿出令牌:“西帳營懷陵王禦下右持令将,朝廷從四品官,有沒有資格進你這營帳?”
監官連忙跪下,“見過将軍。”
納雷厲聲道:“朝廷給你看管官榷的機會,不是讓你趁機斂財的,今日你欺民霸市一事證據确鑿,現在就随我去绛州府衙。”
監官連連磕頭,苦苦哀求,就在這時绛州知府走了進來,他好像對此刻發生的事并不驚訝,依舊皮笑肉不笑地先給林羨玉行了禮。
“不知王妃來此,有失禮數,還請王妃見諒。”
他對林羨玉和納雷說:“王妃和将軍有所不知,這商販是斡楚有名的膠魚大戶,幾乎壟斷了這交界地帶的膠魚生意。他常常向我們這兒的監官行賄,送完銀兩又送兒送女,叫人哭笑不得。我們這位監官和他也是老交情了,剛剛不過是在和他打趣,說玩笑話。”
他望向地上跪着的商販,說:“是不是啊?”
商販僵了一瞬,立即說:“是,是是,是小人向官爺行賄,不關官爺的事!”
林羨玉難以置信,他望向笑意吟吟的知府,他昨日便覺得這人像誰,今日一細想,才驚覺像太子赫連錫,一樣的皮笑肉不笑,一樣的眼泛精光,叫人渾身不舒服。
他便納雷使了個眼色,納雷便蹲到商販身邊,問:“這是懷陵王妃,你須得說實話。”
“小人說的就是實話,一字不假!”
知府朝他們笑了笑,穩操勝券一般。
林羨玉終于反應過來,這小小的官榷營帳,估計也是绛州官員的斂財盒。
林羨玉準備不充分,沒有直接的證據去推翻這一切,只能頹唐地離開,坐馬車回到軍營,他盛着滿腹的委屈直奔主營帳。
赫連洲像是早有預料一般,擡頭看他。
林羨玉繞過桌案撲到他懷裏,抽了抽鼻子,抱怨道:“他們真壞!欺負人!”
赫連洲說:“明日我陪你去。”
林羨玉想了想,卻搖頭,他看着赫連洲的眼睛,認真道:“不,我可以做好這件事。”
赫連洲愣住。
林羨玉像是下定了決心,握拳道:“我想像你掀開渡馬洲貪墨案那樣,掀開绛州官榷的遮羞布,我要讓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家不用為了省半兩銀子繞幾十裏的山路,我一定可以的,你相信我。”
赫連洲望向他,目光變得愈發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