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林羨玉長到十九歲, 頭一回做大事,自然是躊躇滿志。日中剛吃完飯,他連句話都來不及和赫連洲說, 就催着阿南和納雷出了營帳。

納雷回頭看了眼赫連洲, 赫連洲坐在桌案後面翻看文書,神色平淡地朝他點了點頭。

納雷琢磨了一下那意思, 大概是: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這次他應該沒有會錯意,納雷想。

王妃雖然不是真王妃, 但兩個人都已經同床共枕了, 又有什麽差別呢?

經過林羨玉昨天那麽一鬧, 官榷的監官和守衛都已經換了個遍。新上位的稅官行事謹慎, 待人和善客氣,和昨日那個趾高氣昂的奸官截然不同。林羨玉和阿南在一旁盯了半天, 也挑不出半點錯處。

他有些失望,對納雷說:“我們昨天打草驚蛇了。”

納雷安慰他:“殿下不必灰心,就算咱們昨天做好了準備, 抓了個人贓俱獲,他們也能将所有罪責推到那小小監官身上, 說自己毫不知情,這在官場上是常事。”

林羨玉知道前路艱難,但沒想到如此艱難,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進了榷場。榷場裏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林羨玉穿梭于人群之中,已經看不到昨日那個賣膠魚的商販。他讓阿南去問稅金的事, 大小商販都瞬間變了臉色,擺擺手說“小人不知”, 對此諱莫如深。

看來因為昨日之事,官榷裏的人都被知府大人敲打過了。

林羨玉遇事不易氣餒,他很快就改變了策略,他開始認真打量商販們的貨物。

不論是北境的布帛蜜蠟還是斡楚的貂鼠駝肉,但凡是感興趣的,他都要收入囊中。他出手闊綽,不僅付了貨錢,但凡商販嘴巧會說話的,他還要多給幾文賞錢。

很快,官榷裏躁動起來,衆人的目光紛紛投射過來,林羨玉剛準備走,就有斡楚的商販主動追了上去,是個皮膚黝黑的年輕男子,他挑着滿當當的扁擔,卻健步如飛,追着林羨玉喊:“貴人,貴人您看看我的貨!”

林羨玉停下來,問:“這是什麽?”

商販把肉舉到林羨玉面前,熱絡道:“這是新鮮的貂肉,很嫩的,您看看這塊。”

林羨玉被突如其來的血腥味沖得胃裏翻湧,但還是強忍住,問:“你是斡楚來的?”

“小人是斡楚部脫塘鄉來的,這是斡楚特有的雪山貂,肉質嫩滑還沒有膻味,您拿回家可以風幹可以鹽漬,比羊肉還好吃!”

林羨玉詫異:這人竟和昨日的老人家是同鄉。

他問:“多少錢一斤?”

“一百二十文。”

林羨玉故意說:“比前頭那家貴了一倍,我可不買。”

商販忙說:“小人這貂肉的質量好。”

林羨玉繼續往前走:“質量我可看不出來,這價格足足貴了一倍,我何必花冤枉錢?”

商販見林羨玉擡腳要走,連忙說:“他家是監官的親戚,進榷場不要交稅金,本就是占了便宜,還故意壓價,簡直是不讓人活了。”

林羨玉停下,轉頭問:“你交了多少稅金?”

一提到“稅金”,商販原本還猶豫了片刻,但很快就忍不住開始吐苦水:“貨金超過十兩銀子,交兩成,貨金不超過十兩,交一成。原本是定好的規矩,但後來就全憑監官那張嘴了。他老人家今個兒高興了,就只交一成,不高興了能加到三成。小人就靠這個養家糊口,已經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可是除了這裏,其他地方都不能賣,要被抓到牢裏去的。”

商販猶豫了片刻,嘆了口氣,“貴人,罷了,八十文,八十文如何?”

林羨玉心裏十分沉重,說:“按你原來的價格吧,一百二十文,我買一斤。”

商販不敢相信似地望着林羨玉,挑貨的肩膀都在抖動:“感謝貴人,感謝貴人。”

“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叫達魯。”

林羨玉朝他笑了笑,阿南付了錢,用布袋裝了一斤的貂肉,他離開之後,達魯問周圍的人:“這位貴人是誰?”

旁人說:“好像是懷陵王妃。”

達魯撓頭:“都說北境的懷陵王兇殘可怕,殺人如麻,可他的王妃倒是和善得很。”

他收拾了扁擔走出官榷,和同行的人一起朝着西沉的落日一路回到脫塘鄉。他的妻子正好打草回來,遠遠地瞧見他,揮了揮手。

他快步跑去,住在他家隔壁的曷裏老人帶着小孫子走出來,達魯揚聲道:“老爺子,聽人家說,你去了一趟北境的軍營,一下子就把這個月的青鼠都賣了?賺了二兩銀子咧!”

曷裏老人說:“是啊,是……懷陵王妃。”

達魯一愣,“也是懷陵王妃?”

老人點了點頭,“她是個好人。”

·

落日熔金時,林羨玉才回到軍營,他興致勃勃地出發,忙了一下午,結果什麽都沒打聽到,只帶了滿滿當當一馬車的農貨回來。

赫連洲正好從瞭望臺上走下來,見到一臉挫敗的林羨玉,便向他走去。林羨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今天沒有任何進展。”

“你本以為會有什麽樣的進展?”

“我以為……我能讓所有商販聯合起來,狀告監官和他的上級利用官榷大肆斂財。”

這話實在天真,天真得赫連洲都不忍心去提醒他:如何聯合?又如何狀告?

這裏不是渡馬洲,這裏是绛州和斡楚的邊界地帶,人來人往,混亂不堪。北境的律法對這裏的一切都沒有明确的規定,官榷的稅金也由兩地財政自行管理,無需上交朝廷,這是一片流動的雲,藏着數不盡的蠅營狗茍,林羨玉卻以為只要撥開烏雲就能見到陽光。

可是赫連洲沒有打擊他,只是輕笑了一聲,說:“也不是沒有進展,你不是給我的軍營庖房增加了那麽多食材嗎?”

林羨玉回頭看,納雷正領着兩個士兵,把滿馬車的羊肉、駝肉、貂肉、雪山蟲草……一袋袋地往下搬。林羨玉沒有幫到赫連洲的忙,還亂花了很多錢,他讷聲說:“這些東西,花的都是你的錢,等回了都城,公主陪嫁裏有很多價值連城的寶物,到時候我再還給你。”

赫連洲的臉色卻是瞬間變了,眉尾往下壓了壓,添了幾分不愉。

林羨玉問:“你生氣了嗎?”

“沒有。”

“我好像把一切想得很簡單,”林羨玉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用力呼出,重新露出笑容,他揚起下巴,對赫連洲說:“這才是第一天,沒有進展也很正常,我相信明天會不一樣的!”

他湊到赫連洲面前,說:“不要小瞧我!”

“我沒有小瞧你。”

赫連洲靜靜地看着他:“你想做什麽就去做,遇到解決不了的困難,可以來找我。”

林羨玉又重新恢複了生機,他暫且将官榷的事放到一邊,拉着阿南去了不遠處的草場。

兩個人并肩坐着,看落日西沉。

第二日,林羨玉再去官榷時,主動聚到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林羨玉沒有提及稅金一事,還是先買了點農貨,尤其照顧到那些坐在角落、容易被人忽略的年邁挑貨郎。

這次他臨走前,達魯再次追了上來,不過這一次他沒有讓林羨玉買他的貂肉,而是壓低了聲音,告訴林羨玉:“王妃,這兒的上一任監官名叫阿古木,他手上有一個賬本,那賬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兩地商販給他送的錢物,我們都見過,我們都能作證。”

這話對林羨玉來說無異于天降甘霖。

他還以為他今天又要一無所獲。

“多謝。”林羨玉朝他點頭示意。

達魯說:“您昨日在營帳中為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人說話,還給我們換了個好好做事的監官,小人和周圍的販子們都記在心裏呢!”

林羨玉帶着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回到軍營,赫連洲正在看西帳營的軍報,剛放下茶盞,林羨玉就像踩了風火輪一樣跑進來,直直地撲到赫連洲懷裏,告訴他:“有賬本!有賬本!”

赫連洲挑了下眉,“什麽賬本?”

“監官受賄的賬本,”林羨玉一屁股坐在赫連洲的腿上,又開始撒嬌:“你能不能讓納雷将軍帶人去那個監官的家裏搜羅賬本?”

赫連洲看着他,說:“可以。”

林羨玉一直到晚上都十分興奮,在床上滾了兩圈,赫連洲要坐下來的時候,他還卷着錦被滾過來,作勢要把赫連洲擠下床。

“赫連洲,這世上原來有比聽曲賞花更有意思的事情。”林羨玉努力爬出被子卷,跪坐在赫連洲身邊,繪聲繪色地向他描述今天發生的事,他學着達魯的聲音,說:“……他還說,小人和周圍的販子們都記在心裏呢!”

林羨玉倒在赫連洲懷裏,美滋滋地說:“他們會記得我,會記得我,等到我回了祁國,相隔千萬裏,他們還是會記得我。”

赫連洲低頭看他,沒有說話。

林羨玉拖着赫連洲躺下來,然後就趴到他的胸口,開始想象自己化身斷案的清官大人,“等我拿到了賬本,就帶着商販們去狀告衙門,我倒要看看這次那位知府大人還能說什麽。”

赫連洲只是問:“你真的想做事?”

“想啊!”

“即使遇到挫折,即使走了彎路,還是要繼續往前走?”

“當然,”林羨玉摟住赫連洲的脖頸,靠在赫連洲的肩頭,說:“這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做事,我什麽都不怕。”

赫連洲托着他的肩膀,在心裏說:玉兒,你想做什麽都可以,做錯了也不用怕。

我在你身後,陪着你長大。

林羨玉突然想到:“可是他們都還不知道我是林羨玉呢,他們都以為我是懷陵王妃。”

他緊接着又想:“就算以後我的好名聲傳遍北境八州,大家也只知道懷陵王妃,沒人知道是一個叫林羨玉的人做的。以後你要是正經娶了妻子,那我的功勞就全沒了。”

“你不是我正經娶的?”

林羨玉重新躺到赫連洲懷裏,“我們這叫陰差陽錯,你還沒有遇到你的正緣呢!”

赫連洲本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林羨玉的不開竅,但一而再再而三地聽到這樣不知輕重的話,他還是不免有些愠怒,沉默片刻,突然冷聲說:“我将來是要正經娶妻生子的,你還這樣躺在我懷裏睡覺,是不是不太好?”

林羨玉僵住。

他僵了好一會兒,才撐着胳膊離開赫連洲的懷抱,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赫連洲。

“我只是……只是……”

他想說,我只是不敢一個人睡覺,可是他和阿南一起睡的時候,也不會像這樣。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和赫連洲之間,好像有點太親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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