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爸爸媽媽

第12章 爸爸媽媽

小滿時節這天,周言開車回了趟老家。

周言的老家在北淮市的一個縣城裏,她從高速下來後,前方路标提示“距離淮蔭縣還有21km”。

沿路的紫藤花架如山泉溪流般垂落倒挂,一路直行大概走了快二十分鐘,周言左轉駛進了青松巷的大門。

她停好車,從後備廂拿出營養品和水果,提着往巷子裏走去。

老舊居民樓的外牆已經斑駁,不過街道還算幹淨,只是不如新城區光鮮整潔了。

路邊的電線杆上松松地挂着幾根電線,四周充斥着小販的叫賣聲,門頭房的老板坐在門口,有些甚至已經搖起了蒲扇。

周言在巷尾的一棟居民樓下停住,探頭往裏看了看,沒見院子裏有人,于是擡腳繼續往裏面走。

小院的藤蔓上懸挂着幾個粗細不一的絲瓜,旁邊的架子上也結出了脆生生的春黃瓜,右側的空地栽種了一棵不怎麽高的櫻桃樹。

“奶奶。”周言走到門前,擡手敲了敲,裏面無人應答。

“奶奶”她再次敲了敲門。

“來啦...”

不一會兒,一位兩鬓霜白,步履輕盈的老人過來打開了門。

“言言!”老人驚喜開口。

周言俯身抱住她,開口叫人:“奶奶。”

老人“哎”了一聲,眼角的皺紋因笑容加深更為明顯,那雙環抱着周言後背的手掌也輕輕拍了拍。

“趕快進來,一路上累壞了吧”

“不累。”周言左手提着東西,右手握住老人的手,跟着進了門。

老人正是周言的親奶奶,任素萍。

周言回來之前給她打過電話,任素萍盼了一上午,總算把人給盼到了。

進屋換下鞋,周言把手裏的東西放到客廳的茶幾上,手也沒洗就先跑去了廚房。

竈臺上的煮鍋裏熱氣騰騰,煮的是她最愛的排骨海帶湯。

“好香啊,我剛才在門口就聞到香味了。”

任素萍慈愛地看着她,笑說:“趕緊先洗手嘗嘗別的菜,湯馬上就好。”

周言去衛生間洗了手,走到餐桌旁,用手捏起一小塊土豆,放進嘴裏細細咀嚼着。

“你這孩子,筷子就在桌上,怎麽還用手抓呢,也不嫌髒。”

周言吐了吐舌頭,對着任素萍豎起大拇指,“奶奶,你做的菜太太太好吃了。”

她小女孩般嬌憨的神态逗得任素萍笑出聲來。

排骨海帶湯煮好後,周言幫着任素萍把湯端到餐桌上,又從廚房拿來兩個白瓷碗。

任素萍接過去,替她盛了滿滿一大碗。

“多吃點,你都瘦了。”說着話又往她碗裏夾了塊排骨。

周言嘴裏咀嚼着菜,含糊不清地問:“奶奶,你把我當豬喂嗎”

任青萍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背,“胡說八道。”

吃完飯,周言搶着去廚房洗碗,任素萍看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舍得讓她做這些。

周言卻說:“我平時不回來的時候你自己做,現在我回來了你還不趕緊使喚我,任女士,你得學會享福。”

任素萍站在廚房門口看着周言洗碗的背影,眼眶莫名有點濕潤。

她輕嘆口氣,走去周言身邊,問她:“幾點過去看他啊”

周言洗碗的動作一頓,隔了一會兒才回答:“不着急,墓園關門前過去就行。”

任素萍點點頭,沒再說什麽,轉身出去了。

周言手上戴着洗碗的手套,洗水槽裏的碗壁上還沾着些飯渣。她擠出洗潔精抹上,任由水流直下,沖刷流淌。

下午三點,周言懷裏抱着一束白菊走進南山墓園。穿過一條蜿蜒曲折的小道,來到了一座黑色墓碑前。

她把懷裏的白菊放過去,對着墓碑鞠了三躬,随後站直身體。

這裏是她父親周成章的墓。

周言盯着墓碑上的字看了好久才開口說話:“我來看你了,今年帶來的消息和往年一樣,我還是沒找到她。有時候我會突然冒出個念頭,會不會她跟你一樣,也從高樓上一躍而下,什麽都不管,就這樣撒手人寰了。”

四周靜谧無聲,連吹過的風都不想停留太久。

周言仰頭望天,吸了吸鼻子,接着說:“哦...對了,奶奶也一樣,還是不願意來看你。這麽多年你應該習慣了吧,或許她是因為太愛你了,所以選擇用恨來記住你,再懲罰她自己。”

周言靜靜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好一會兒,“就這樣吧,我沒什麽別的話要說了,明年再來看你。”

話說完,她沒有一絲猶豫地轉身離開。

墓碑沒了遮擋,上面顯露出男人年輕英俊的臉。照片裏的人微微笑着,目光深遠,像是在等待着為那些陳年舊事拉開序幕。

1993年6月,北淮電影學院的一批新生畢業。周言的母親蔣泠和唐濟洲的父母唐邺華、俞青如,都在其中。

周言的母親蔣泠和唐濟洲的母親俞青如是同班同學。二人都是學表演的,只是表演這個專業,天賦跟努力缺一不可。

俞青如剛入學的時候,教表演的老師就說過,她天生是吃演員這碗飯的。

反觀蔣泠,則屬于不願努力卻又天資平平的那一類人。但是能考進電影學院的學生,先不談演技好壞,單說外形條件就比普通人優越太多。

蔣泠從小到大身邊從不缺示好的男人。

高挑的身材,豔麗的五官,極具攻擊性的美,這樣的女人就算身上帶點傲氣與自負也不為過。

大三那一年,唐邺華和俞青如正在為劇本撰寫和能否成功進組拍戲一籌莫展的時候,蔣泠卻在校外認識了一個身份了得的富二代。

那人據說是個高幹子弟,待她很好。

除了每天必備的噓寒問暖之外,奢侈品,高級餐廳,豪車親自接送,這些待遇也一樣不落。

偏偏蔣泠脾氣大,遇到不如意的事情總愛冷臉,動辄把人晾個十天半月,饒是這樣,那富二代也不生氣。

蔣泠跟他在一起一年半,被他寵得有點飄飄然不知所以。

俞青如不止一次提醒她,這種游戲人間的貴公子還是小心點好。他見過的漂亮女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怎麽會甘心只做一人的裙下臣呢。

可蔣泠偏不信。

她告訴俞青如,如果不是真心喜歡,以男人那樣的身份,怎麽會心甘情願包容她的壞脾氣和百般刁難。

轉折發生在大四下半學期。

蔣泠和俞青如排練畢業大戲的時候,富二代的未婚妻找了過來,那是家裏為他指定的,門當戶對的未來妻子。

前段時間,富二代聽到蔣泠開始跟他談論愛情,甚至憧憬他們婚後生活的時候,整個人變得慌亂無措。

原本只是打算玩玩,也總以為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沒想到竟遇上個情種。

富二代的未婚妻當着班裏同學的面,沒說一個髒字,也不像有些女人抓奸那樣甩巴掌。她輕飄飄幾句話就把蔣泠的自尊心摔到地上,狠狠踩碎,這種感覺比被人打一巴掌更難受。

後來蔣泠受不了學校的風言風語,中途辍學離開。她放棄了在市區發展的機會,回到老家淮蔭縣的劇院裏應聘。

也就是在那時候,她認識了周成章。

周成章家裏兄弟姐妹四個,他在家排行老大,早年為了貼補家用早早退學出去打工。雖說學歷不高,但勝在長得不錯,性格又好,這幾年去家裏說親的也不少,但周成章似乎沒這方面的心思。

他遇到蔣泠,是因為一起英雄救美事件。

某天,蔣泠下班後在巷口被流氓尾随,差點被欺負,剛好周成章經過救了她。

彼時蔣泠看他因救自己而冒血的額頭愧疚不已,但周成章似乎是忘記了疼痛,只顧看蔣泠了。

從那天起,蔣泠出于愧疚,每天炖了雞湯去看他,周成章的心思表現得再明顯不過,但蔣泠對他卻并沒有別的想法。

後來打動她的是周成章日複一日的堅持。

他總能把蔣泠的事情放在第一位,雖然不是多麽富有,但會把當下最好的都給她。不論天氣寒冷還是炎熱,他總是按時出現在蔣泠的劇院門口等她下班。

哪怕周圍很多人唱衰,覺得他們不是一路人,不可能修成正果,周成章也還是堅持不懈地做着這些事情。

蔣泠是在和周成章相處的過程中慢慢明白,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會選擇迎難而上而不是一味逃避。

他們戀愛一年後,兩人商量着從淮蔭回去北淮打拼,重新開始。

到了北淮以後,蔣泠聯系到了俞青如,并在俞青如的推薦下去了北淮的劇院工作。

又一年,蔣泠和周成章用這幾年攢下的錢買了個不足六十平米的小房子。

他們的婚禮也很簡單。

蔣泠買了條白色連衣裙,戴了個頭紗,周成章則是買了身便宜西裝,他們在家附近的飯館裏請了些親近的家人和朋友。

婚後一年,女兒周言出生。

直到周言十二歲那年,他們一家三口過得都很幸福,那是周言有限的記憶裏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可惜好景不長。

蔣泠雖說已經結婚有了孩子,但光陰好似格外優待她,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歲月的痕跡。

劇院新調去的領導私下裏經常有意無意的騷擾她,蔣泠不堪其擾,正打算跟周成章說的時候,她大學時跟那個富二代的事情就被挖了出來。

一傳十,十傳百。

這事就這麽傳到了周成章那裏,同時也在他們居住的小區裏傳播開來。

周成章原本是不在意的,這麽多年的夫妻,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難道去信外人嗎。

即便大學的事情是真的又怎麽樣,以前的事情早都過去了,誰還沒個曾經呢...

可是突然有一天,蔣泠不見了。

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周成章找遍了她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也去找了俞青如,可是都沒有找到。

從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周成章上下班總能聽到鄰居們悄悄議論的聲音。

“聽說他老婆跟人跑了。”

“就是說呢,孩子是不是他的還不一定,真可憐啊。”

“我聽說他老婆大學的時候勾搭有錢人,被人家未婚妻發現了,後來就夾着尾巴灰溜溜跑回老家了。”

“哎喲,那後來怎麽又回來了”

“這不是找到接盤的了。”

周成章在蔣泠失蹤一個月後學會了用酒精麻痹自己,他總是把自己灌得爛醉,還因此丢了工作。

十三歲的周言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放學後總是在家哭,在周成章面前哭。

她邊哭邊問周成章:“媽媽到底去哪兒了爸爸你為什麽喝這麽多酒我好想媽媽,我們去找她吧...”

而彼時的周成章看着她與蔣泠七分相似的眉眼,腦海裏萦繞的全是那句:“孩子是不是他的還不一定。”

“啪”的一聲,酒瓶被大力摔在地上。

周言吓得一個哆嗦,忍住眼淚抽噎着看向周成章。

周成章用周言從沒見過的眼神看她,憤恨地指着她,大聲吼道:“別叫我爸!想找你媽滾出去找!對着我哭做什麽和我有什麽關系啊你們兩個和我有什麽關系!”

周言被吓到了,眼淚含在眼眶裏不敢往下掉,她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抓周成章的手,帶着哭腔對他說:“爸爸你別這樣,我很害怕...到底怎麽了”

或許是血緣的羁絆太深刻,周成章在周言哭着問完那些話以後,沒再繼續發脾氣。

他沉默地拉開周言的手,沉默地收拾完地上的碎玻璃,又沉默着去給她做飯。

周言順利考進北淮一中的那天,周成章還為她買了蛋糕慶祝。

他這幾年太過沉默寡言,周言從一開始的不習慣後來也漸漸适應了。

噩耗來臨的時候是在陽光很好的五月,那天剛好是小滿。

周言正坐在教室裏上英語課,班主任走進來打斷了講課的老師,把周言叫了出去。

她忘了自己是怎麽去的醫院,也忘記了停屍間裏有多麽的陰冷,只記得白布掀開的一瞬間,她打了個冷顫,緊接着一股寒意席卷了全身。

任素萍把她抱進懷裏,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

周圍是親戚們抽泣的聲音,可周言一滴眼淚也沒掉,很奇怪,她好像怎麽都哭不出來。

周成章從蔣泠曾經工作過的劇院樓上一躍而下,沒有遺書也沒有遺言,只有一筆他們共同的存款留了下來。

就這樣,在親戚們的幫助下,周言渾渾噩噩地辦完了周成章的葬禮,任素萍因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幾度昏厥。

葬禮結束後,唐邺華和俞青如把任素萍送回老家安頓好,又把周言接到了他們家裏。

從那以後,周言的高中生涯都是在唐濟洲家裏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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