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酉時,蒹葭巷如約出現了一個女人的影子,她步履微急,停下後東張西望,尋覓着。

在她站定等人期間如升一直觀察着,這個女人中年喪夫,膝下亦無兒無女,眼下獨自一人撐着偌大的天行堂,竟然還能經營得風生水起,怎能讓人不佩服?!

片刻後,如升終于現身,臨近時溫淩宜才察覺她無聲的腳步。

回頭看了看,溫淩宜忽然笑了一聲。

“夫人笑我?”,如升話語冷淡,嘴裏的氣呼出來瞬間結成白霧。

溫淩宜又笑了兩聲才抿住嘴,說:“你這身打扮不如女裝好看。”

“?!”

如升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被識出,這讓她猛生挫敗之感。

“來,我們邊走邊說。”

邊走?如升看着溫淩宜腳下一轉朝着如府舊址方向,她暗暗咬牙跟了過去。

“夫人今晚找我有何貴幹?”

“聊聊。”

“聊什麽?”

“你們如家。”

如升腳下一滞,倘若她沒記錯的話,之前在天斛谷風巽給溫淩宜介紹時提的是“小花”之名!

“你今年有十九了吧?”

Advertisement

“嗯。”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在你娘肚子裏呢。”

不僅認識她爹,還認識她娘?

如升不接話,因為風巽曾說過,在“敵暗我明”的情況下緘舌閉口是一種最穩妥的自保方式。

見如升沉默,溫淩宜趕忙抛出定心丸,說:“你放心,我和你爹是故交,絕不會害你。”

“我父親名字。”

“如世初。”

“從軍多少年?”

“他二十三歲入軍營,至死一共在軍中呆了二十七年。”

都對得上,可如升沒有停止相問,要說這世上所謂了解一個人,除了朋友以外,還有敵人。

除非。。。換個問法。

“溫夫人,我父親腿上患有舊疾,敢問你知道這舊疾從何而來嗎?”

不提這個還好,往事湧上心頭,溫淩宜胸中郁結,苦澀難耐,但她還是選擇講出來。

“世初是為了救我。”

如升也只知道她父親是為了救朋友才受傷的,但确實不知那位“朋友”竟是溫夫人。

“我十七歲那年跟世初到山上玩耍,不小心失足滾下山坡,是他及時拽住我,而自己的腿卻被枯幹紮傷了,雖說沒有影響行走,但陰天下雨總是疼痛,只能靠藥物維持。”

如世初的腿傷知曉人甚少,而溫淩宜卻知道,這回如升無話可說。

二人慢慢踱步,不知不覺走到了如府舊址,本就被拆除幹淨的如府被大雪掩埋後早已尋不到往日蹤跡。

此情此景令如升再也裝不下去了,她踩着僅剩的一片瓦礫,喃喃道:“我爹娘的魂魄還在這,可我卻走了。”

“你要慶幸,幸虧命運沒有帶走你,否則九泉之下他們也不會瞑目。”

如升從瓦礫上下來,面朝溫淩宜,說:“溫夫人,我家裏的事你知道多少?”

溫淩宜垂頭甩了下雲錦披肩,雙手插進袖口,似乎很冷的樣子,她平靜地看着如升,好一會兒,才說:“除了你父親的死因,其他的我都知道。”

看來如升想要從她身上尋找突破口這條線是斷了。

“前面就是我的住所,姑娘有興趣到我府上坐坐嗎?”

如升一愣,不知該不該去,她出來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倘若再不回去晏屠嘉很有可能會出來找她。

不是可能,是一定會。

就在如升猶豫之際,溫淩宜又說:“你放心,我已派人在晏府候着,要是你那小朋友出來找你,他自會告知你的去處。”

溫淩宜說罷轉身,似篤定她會跟來。

四下想想,如升剛要擡腳就被人從後面拽住了,她回頭一看,原來是風巽。

何時跟過來的?

“你又偷着跑出來,是嗎?”

如升回嘴,“不用你管!”

風巽長出一口氣,說:“嗓音都變了。”

似有心疼。

溫淩宜那邊聞話又走了回來,一眼便認出了風巽。

“看來有人先晏屠嘉一步找過來了。”

“溫夫人,你找如升何事?”

溫淩宜見風巽冷語,倒一點都不畏懼,反而說:“女人家聊聊家常你也要管嗎?我印象中青樓樓主可最是豪爽利落之人呢。”

“好。”風巽撤回攥着如升的那只手,說:“那既然是到夫人府上做客,不介意風某一同前往吧?”

“榮幸之至。”

就這樣莫名其妙多了一個人,如升心裏連日期盼着能見到風巽,可真見了心裏又覺得別扭,之前一直沒給他好臉,現在想“和好”都難了。

路上,溫淩宜在前面走,如升和風巽并排走到後面,他在左,她在右,寒風從北側刮來,正好被風巽擋住了。

“如升。”

語氣軟了很多,如升聽得出來。

“說。”

“你為何不理我?”

“因為你對別的女人關愛有加,我不喜歡,非常不喜歡。”

這句實話如升打死都說不出口。

“我只是心情不好,不關你事。”

手忽然被握住了,輕輕搭上,暖流随即傳遍全身,如升有種飛升往生極樂之感。

“冷吧?手這般涼。”

“嗯。。。有點兒。”

如升說完,風巽的手又攥緊了一些。

“晏屠嘉是習武之身,他的府宅很少生炭火,你要是住不慣就去我那。”

話說過來如升好像一直都不知道風巽在西京的住所。

“不用,我現在是晏屠嘉的部下,和你住一起說不通,再說你那也不方便。”

“怎就不方便了?”

風巽皺着眉,話說得急,聲也大。

前面的溫淩宜許是聽見了,她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先走,你們有話慢說,別打架。”

距離很快拉開,風巽看了眼如升,忽然笑了笑,說:“衣服誰給你買的?”

“屠嘉。”

“脫了,太醜。”

脫。。。脫了?!

“屠嘉花了好多錢呢。”

“我給你買更好的。”

這個如升倒是相信,她之前穿的衣服不但好看,而且質地上乘。

“風巽。”

如升擡起被風巽緊握的手,說:“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知道。”

“莳花呢?”

“與我無關。”

“好。”,如升點點頭,“晏屠嘉那裏我去說。”

“不必,我會跟他解釋清楚。”

三言兩語,像私定終身,回首相識數日,叢叢過往,情愫早已蔓延,在今夜,在這一刻,噴薄而出。

“不過。。。”

如升轉頭,風巽此話讓她的心又揪了起來。

“過幾天我要出趟門,等回來再說吧。”

“好。”

說話間溫淩宜的府邸便到了,有她的傳話,如升和風巽在府內暢通無阻,沒人敢阻攔。

一間被炭火烤得分外暖和的內室,溫淩宜背對牆壁站着,她面前是一幅畫,畫裏有一美麗女子在湖邊站着,不遠處是綿綿青山。

看得出來這幅畫的畫工深厚,畫匠一定非等閑之輩。

如升一人進屋,風巽沒有跟着,待她進屋,溫淩宜便指着那畫問如升,“好看嗎?”

“夫人年輕時的樣貌傾國傾城,現在也一樣姿色非凡。”

“呵。”,溫淩宜笑了兩聲,回頭時臉上卻挂着眼淚。

“夫人。。。為何哭啊?”

溫淩宜看着頗有如世初年少之貌的如升,強顏彎彎嘴角,說:“這幅畫是你爹當年畫給我的,同一年,他參軍北戰,再後來我懷着他的孩子嫁給段鶴,只是我命不好,幼子早夭,活了兩個月便染病死了。”

溫淩宜一席話對如升來說如同五雷轟頂,她要怎麽相信自己的父親曾和溫淩宜還有這樣一段過往?!

“我爹叫“溫嚴”,是溫家刀傳人,他一輩子只教過四個徒弟,壤驷清河,段鶴,奉廷瑞,還有一個就是如世初,我和世初青梅竹馬,十八歲便與他定了終身,後來他突然就不跟我好了,還遠走參軍,等我發現自己懷孕後他早已杳無音信,無奈之下為了留住這個孩子我只能嫁給段鶴。”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憶往昔總是殘酷的,又是美好的,苦難與快樂并濟,唯有當事人能體會這其中滋味。

“這麽多年我時而打探你們如家的事,得知你們過得好,慢慢我也就釋懷了,只是偶爾想到早幺的兒子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能平安長大,比你還要大上幾歲。”

如升一直看着那幅畫,眼底霧蒙一片,對于上一輩的恩恩怨怨她不想妄議,也沒有資格。

溫淩宜站到如升身邊,和她一齊擡頭望向同一處。

“夫人不恨我爹嗎?”

“恨過,後來不恨了。”

“為何。”

被愛人抛棄之痛,喪子之痛,她怎能不恨?

“當年除了壤驷清河以外,我的三個師哥都鐘意我,你爹為了成全師弟,拱手相讓,将我像個玩物一樣丢給了別人,只是我們分開的時候他不知我懷有身孕,這樣一個對國忠義對友良善之人,我恨不長久。”

如升點點頭,滿心悵然。

“我雖然不知世初究竟是怎麽死的,可有一點我明白,君子和小人最鬥不得,所以他死了。”

如升聽了暗自咬咬牙,說:“我一定會查出真相。”

“放心,只要殺人就會留下痕跡,不管正義還是邪惡,逝去之人總有辦法讓活人開口。”

是的。

所以,如升想,她沒有任何理由放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