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四章
一陣兵荒馬亂過後，唐枝逸抱着曲若環去休息了，巫钰讓唐痕把懷裏的苗羽抱到廂房安置好，又安排了荊雀跟過去就去處理其他事了。
治療沒用多少時間，出了房間，荊雀才開始解釋，羽師兄的內傷并沒有傷及經脈，但內髒稍微有點受損，不是太嚴重，剛剛之所以會吐血只是把淤堵在胸腔的瘀血排了出來，眼下就是得靜養，再配上幾天的湯藥就沒事了。
孩子小聲确認：“就像我平日感染了風寒，喝幾天藥就能好那樣嗎？”
“對，就是那種程度。”
荊雀看着孩子一臉擔憂的樣子，捏了捏苗落星的小臉說師叔跟你保證，用不了三五天，你爹就能痊愈了。
苗落星紅着眼點點頭。
因為暫時用不上他，荊雀就先離開了。交代了盡量不要打擾病人休息，他們也沒再進房間，進進出出的總歸有影響，而且也是怕苗落星看到他爹這樣心裏難受。唐痕本來想讓師弟帶着苗落星去休息一下，但對方擔心阿爹不肯走，兩個唐門也沒辦法，他們都疼孩子，但真不會安慰人，如今只得陪他坐在庭院等着，晚點再進去看看。
巫钰安排好昏迷的兩兄弟和綁回來的餘孽，又詢問了大夥的情況後，一臉疲憊。
看他得閑下來，山莊的總管才敢上去搭話，詢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總管只是個普通人，不懂教裏發生的事，只是做好本職工作盡心幫着打理宅院，一個時辰前一幫五毒弟子帶着傷患，拿着巫钰給他們的信物過來借住，他就感覺到有什麽大事發生了，果不其然，後腳這位大人就又帶着其餘的人過來了。
他在紫藤雅苑管事快二十年了，自然是認得苗羽和曲若環的。兩位少爺好些年沒來過了，如今卻冷不丁帶着傷被送了過來，他怎麽能不心急。
巫钰也沒解釋太多，只對老總管說你只要幫着照顧好大夥就行，剩下的他會處理。
然而如今曲若環尚還昏迷，苗羽又倒下了，想着兄弟倆這慘樣，他揉了揉額角，不敢再怠慢，直接一封飛鴿傳書傳回了苗疆。
容翎問他師兄到底怎麽回事，你們這趟去營救聖使這麽艱險的嗎？
之前那個叫巫钰的男人在大夥傷情得到控制之後就快速下令，大部分人要往哪處轉移，他自己則是傾點了幾名還有戰鬥力的弟子打算前去支援，起初容翎是不想跟着衆人走的，他和五毒本就不是一路，而且師兄那邊的情況他也很記挂，可苗落星是必然要和大夥轉移的，他也只能一塊陪着孩子來了這兒。
結果他們前腳剛到，把山莊裏的人吓了一跳，但也盡心幫着照顧傷患，後腳師兄他們就也過來了，只不過聖使是暈過去被帶回來的，苗大哥的樣子似乎受了不小的內傷，救援經過到底是怎樣的他自然很想了解。
唐痕搖搖頭，礙于孩子還在這，不想解釋太多苗羽是怎麽傷的，其實他們去救人算不上兇險，在巫钰帶人趕來之前都還尚還有餘力，本來就只是抱着讓倆人脫困之後打不過就跑的心态，可誰都沒想到苗羽竟是帶傷參戰的。
苗落星似乎沒聽到兩個唐門的對話，但小手卻悄悄拽緊了衣角。
不一會兒巫钰就過來了，他先是向唐痕和容翎道了謝，說此次若不是這二位相助，今天這劫怕是不好過。
兩個唐門不甚在意，他們幫的是父子倆，旁人謝不謝的都無所謂，但容翎打蛇順杆爬，說謝就不必了，你跟我們說說苗大哥的事就行。
唐痕也望向他，顯然也想知道。
巫钰：……這也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可他是不說呢還是不說呢。
苗落星突然擡頭看向他，問道：“師伯，這一趟帶我們回去不只是探親這麽簡單吧？”
這件事苗落星其實隐隐察覺到了，雖然大夥對他們父子都是客客氣氣，可師兄弟倆平日裏夾槍帶棒的談話內容以及他爹總是被關在房間出不了門的這種待遇，怎麽着都不正常。
孩子的小臉緊繃，神情嚴肅，眼眸不似以往那般閃閃發亮，而是宛如一灘死水的盯着對方。
巫钰挑了挑眉，曲若環對苗落星一開始的說辭就是帶他們回鄉而已，苗羽自然也不忍心讓孩子擔驚受怕自爆他們是被擒的，而且這一路上大夥對這孩子都是很縱容的，随行的弟子們也很懂分寸，不會在孩子面前胡亂說話，對苗羽也是恭敬有禮不敢有半點怠慢，這麽大點的孩子，照理說一些細枝末節應該看不出端疑，可這小家夥這麽敏銳的嗎？
苗落星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麽，悠悠開口：“我只是小，又不是傻。”
所以小孩太聰明也是件麻煩事呃……
巫钰蹲下身，用哄小孩的口吻說道：“你師叔這次來就只是帶你們回去的，你也知道，你們很多年沒回苗疆了，你師叔跟你阿爹賭氣呢，以你那個師叔的臭脾氣，你爹又不願哄他，這倆貨估計會一路僵着回苗疆。”
唐痕、容翎：……
你這樣當着外人的面編排你的頂頭上司真的沒問題？
苗落星擰眉，确實，他阿爹和師叔經常說不到兩句都能掐起來的感覺，但是阿爹說過，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信任師叔……
三個大人都看出來了，苗落星這個狀态其實很不對勁，安靜得過頭了，從苗羽倒下的那一刻，雖然孩子的擔心溢于言表，卻似乎在強忍着不哭不鬧，這樣反而讓人更放心不下。
想到這唐痕不由瞟了一眼容翎，星兒這會兒真有點像……他帶大的某個小孩。
那個被自家師父撿回來的瘦弱卻倔強的小家夥，因為害怕自己不夠優秀又會被再次抛棄的孩子，剛到花鱗閣那一兩年總是一副神經緊繃的狀态，然而阿翎當初是因為害怕師父不要他才處處小心翼翼，那星兒又是怕什麽呢？他和阿羽是父子，血緣的牽絆是不可能斬得斷的。
唐痕就算以前帶過這麽大的孩子但在這方面依舊還是粗神經，但容翎卻看出來了小孩的狀況，那是一種怕自己成為累贅、不想給最在乎的人增添負擔的心态——很多年前他一直是處于這種狀态下的，雖然這孩子平時總跟他老子沒大沒小，但不得不說，在某方面，星兒比部分成年人還要理智懂分寸，懂事過頭了對于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來說并非是好事。
其實不是苗落星不想哭，是他真的哭不出來，早幾年前，他們确實過得很苦，不是物質上的苦，但那種感覺他又形容不出來。苗落星記事早，他一直不明白很小的時候，大概自己三四歲那時，為什麽阿爹會偶爾把他寄放在一些不認識的人家裏好幾天，自己不知道去做什麽，也見過阿爹會帶着傷回來，獨自偷偷包紮傷口，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很阿爹在外邊出了什麽事，不能再回來接他了。
小時候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在小小的他眼裏，相依為命的阿爹就是他的全世界，後來他四歲多之後阿爹再也沒把他一個人留下，也沒再去做什麽危險的事，他倆就開始一邊游方一邊讨生活。稚子對于父親的依賴和孺慕之情是刻在骨子裏的，他會下意識的模仿自家阿爹的為人處世，恣意随性，卻懂得把握與人相處的分寸感，謹言慎行。
而且有時候苗語的一句無心之說，都能讓他記在心裏，潛意識的讓自己變成阿爹喜歡的性子，這樣阿爹就不用什麽都為自己操心了。有時候苗羽看到村裏吵鬧的熊孩子，随口說了一句鬧哄哄的太招人煩，他就會謹記在心裏，要乖巧識禮才不會讓阿爹生厭，阿爹曾說過，希望自己能活潑快樂的長大，于是他也讓自己的性格朝這個方向發展。
而剛剛苗羽暈倒之前看向自己的神情，他知道阿爹最擔心的是自己，于是他不哭不鬧，只要他乖，他爹就不會放不下心了。
父子倆的經歷幾人無法探究，但同是身為人父，巫钰确實比旁邊這兩個孤寡唐門更能洞察到這孩子的敏感心思。似乎不想讓孩子陷入自我糾結中，他沒話找話想分散他的心思。
“星兒，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麽來的嗎？”
“……阿爹說我笑起來時的眼睛很好看，像是落入了萬丈星芒。”
巫钰還記得當時那位初為人父的師弟是如何欣喜的炫耀自家兒子的，似乎想起了什麽，他看着苗落星道：“落星橫照夜未央。”
苗落星擡起頭，有點驚訝，又小聲喃道：“落星橫照夜未央，萬點銀光映蒼茫，這是我阿爹給我的名字提的小句……”
可是這位師伯是怎麽知道的？
“落星橫照夜未央，萬點銀光映蒼芒。”巫钰又重複了一遍，“你出生的時候是冬日的晚上，苗疆的冬天大多時間會很陰寒，可你出生那晚卻難得看到了星鬥滿天。”
這兩句詩苗落星自然是知道的，但這位師伯也知道就有點奇怪了，他詢問道:“師伯和我阿爹之前就認識？”
“……是舊識。”
從小看着長大那種。
他講起苗羽偶然提過的一件事，孩子的降生對他來說無疑是欣喜的，可當時因為生産過久，妻子的身子卻很糟，他心思沒法放在剛出生的幼子身上，孩子只得交到了奶娘手裏，那段時間他的精力全用在了給妻子續命這件事上，那孩子仿佛真的很懂事似的，當妻子緩過最危急的那十來天之後，他才由自家阿爹親手送入了娘親懷裏，似乎感受到了被父母圍繞着，就這麽個小小的奶娃兒突然笑了起來，煙晶紫的眸子亮晶晶的，那時候他就被決定了［落星］這個名字。
說起這個事，巫钰就想笑，二十出頭的苗羽曾是多麽驕傲張揚的一個人，這傻爹當初還在兒子滿月宴衆親友的嬉鬧下給孩子起名時提了兩句詩，既炫耀了自家小子又賣弄了一下自己的文采。
唐痕在一旁安靜聽着，這是阿羽從未提過的過往，很新奇，沒想到對方以前居然會是這種性格，但他也不着痕跡的打量了一下巫钰，一般這種事只有很親密的親友才會知道吧。
苗落星對娘親沒有印象，只記得每年某個特定的時候，阿爹都會帶他燒紙錢祭拜娘親，阿爹常說阿娘就在天上看着他呢，看到咱們星兒長成了這麽優秀的孩子，一定很開心。
巫钰想起了前塵往事，嘆了口氣，想着當年要不是顧及苗落星，以苗羽寧折不屈的性格估計就能被逼得含恨赴死了，說到底孩子總歸是父母的軟肋。看着這個孩子，健康活潑，性格落落大方，絲毫沒有被疾苦磋磨的痕跡，看得出來即使在出逃的最開始那一兩年再怎麽難熬，小孩都沒受半點苛待，不難猜到他爹在這孩子身上投入了多少心血。
但不論被養得有多好，孩子總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于是他俯下身拍了拍苗落星的肩，說道：“任性一點也是沒關系的，在父母的期待下降生的孩子都是值得被偏愛的。”
苗落星眼睛紅紅，他阿爹從來不會對自己說什麽感性的話，苗羽心大，偶爾會在孩子面前哭窮，但苗落星知道自己從不曾缺衣少食過，別家小孩有的東西他也從未少過哪樣，因為父子倆眉眼很像，每次阿爹說咱們星兒眼睛很好看，特別像我這種話時，他總覺得自家阿爹其實是變相在誇自己。
如今從別人口中聽到這些，想到就連一個名字都被賦予了如此鄭重的含義時，是一件多麽值得高興的事。
唐痕看着小孩憋紅雙眼的模樣，似乎明白了什麽，在他耳邊小聲說：“偷偷哭一下是可以的哦，哭完了咱們星兒還是小男子漢。”
不發洩一下，真的怕這孩子能把自己憋壞。
苗落星眼眶發熱，眨了眨眼睛，今日遇襲時頭一次如此近的接觸危險他就算被吓到了也不敢直言，阿爹和阿痕要離開他身邊去救師叔，他也沒敢鬧、讓他們不要離開自己，剛剛苗羽倒下時他強忍着讓阿爹安心更是不願哭，如今聽到兩人這麽對自己說，像是觸動了什麽開關似的，豆大的眼淚就這樣掉了出來，剛開始只是咬着唇默默的哭，唐痕把他摟進懷裏，他也知道孩子被苗羽的慘樣給吓壞了，如今孩子這小半天的委屈全湧了上來，從小聲抽泣到越哭越大聲，後來就仰着頭大哭，小孩哭的樣子不算好看，哭聲卻讓在場的幾人也跟着心揪，嚎了一小會結果就是眼淚鼻涕一塊出來，因為換氣的緣故，還哭出來一個鼻涕泡，然後給苗落星又嚎一嗓子，啪的一聲破掉了。
雖然孩子哭挺慘，但這畫面實在太過喜感，破壞了之前那種惆悵傷感的氛圍，三個人忍不住抿着唇，把臉轉過去努力憋着。
怎料不遠處有一個聲音毫不給面子的“噗——”一聲笑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