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篇
上篇
有一些我們,拿走其他人,會剩下一個我。
有一些我們,只能拿走我,剩下的們,再沒有任何含義。
(一)
“林晴,別緊張。”穿着休閑西服的女人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溫和一笑,“你叫我阿雅就好,來這兒的人都這麽叫我。”
林晴面無表情地看着阿雅背後那一大片玻璃窗,窗外密密地種着一排竹子,隔斷了全世界探究的視線。陽光灑進來,在阿雅的四周包裹上一層發白的亮光,猶如神祗。确實是神,林晴想,這個阿雅,她能在翻手間帶走林晴生命裏最重要的人,以阿雅所理解的“正常”,重新定義林晴該怎麽樣存在。
不是神,是什麽。
林晴直視着阿雅,“秦博士。”
秦雅微微一笑,并不介意,“能請你介紹一下自己嗎?”
林晴瞥了眼辦公桌上攤開的資料,很明顯在諷刺秦雅的明知故問。然而林晴還是回答道,“林晴,28歲,和心語一起生活一輩子了。其餘的我不知道你想問什麽。”
秦雅問,“林晴,你知道今天來這裏的目的嗎?”
“知道,心語跟我提過。她要走。”
林晴的臉色有點白,應該是太緊張了,血流不到臉上。秦雅謹慎地問,“林晴,現在你感覺怎麽樣?”
林晴坐在寬大的沙發一角,冷冷道,“感覺自己躺在手術臺上,準備被解剖。”
“身體有任何不舒服嗎?”
“臨死了舒不舒服要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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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雅嘆氣,“林晴,謝謝你肯來。心語說過你不會願意有第三方介入這件事。”
林晴沒說話。
“我們只是聊一聊,讓我了解一下情況。我不一定即刻就能夠做什麽,也有人最後決定就這麽一直下去,不做任何改變的。如果這不給你和身邊的人帶來太多困擾,我保證絕對不會在你和心語雙方都同意之前做任何實質的介入,好嗎?”
林晴看着秦雅,輕輕咬了咬唇,“她怎麽說?她想…她覺得現在有困擾嗎?”
“沒有,她只是擔心你。”秦雅從辦公椅上起身,走到沙發前,“我可以坐下嗎?”
林晴點頭,秦雅坐在她身旁,“這是心語上次來的時候的錄音,她也同意了播給你聽的。”秦雅按下了播放鍵。
秦雅:“是你們兩個共同決定要來這裏的嗎?”
唐心語:“不是,我還沒問她。她一定很抗拒的。”
秦雅觀察着林晴,林晴一張臉板着,沒什麽表情。
秦雅:“可以告訴我更多你們的事嗎?比如什麽時候開始的?”
唐心語:“她初中的時候…(輕輕笑着) 那時候她真的好可愛好乖呀,想抱着她揉她。”
林晴的唇輕輕抖了抖,不經意地嘟着。秦雅瞄了眼,心裏一笑,林晴被誇得不好意思,應該能放松一些了。
唐心語繼續說:“那時她跟着爸媽剛搬到C市。她太害羞了,同學一說方言她就不敢說話,所以在學校總是一個人,放學後家裏也沒人,自己去唱片店聽歌。那幾年是我陪着她,她搞不定的事情,我出面幫她解決。”
林晴垂着眼睛看着秦雅手裏的錄音筆,神色柔和。
秦雅:“像什麽樣的事情?”
唐心語:“都是小事,基本由我來幫她跟別人溝通。當時我覺得不過是舉手之勞,我一點都不介意。卻沒想過我介入太多,對她的成長很不好。但是!但是她這幾年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都完全沒問題的!她之前只是太習慣一個人,她太孤單了。”
秦雅:“她這幾年能獨立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唐心語:“…其實她從來都能獨立,沒有我,她能獨立得更快,現在也不會這麽難。”
秦雅:“你們的事,身邊有任何人知道嗎?”
唐心語:“她媽媽後來知道了,我和阿姨也聊過。她覺得是自己對林晴不夠關心之過,她很自責,看得我也很不忍。那時我們也勸過林晴的,但林晴反應很大,我和阿姨就沒再堅持。”
秦雅:“那時你的打算是什麽?”
錄音筆裏的唐心語沉默,錄音筆外的林晴也沉默。
唐心語最終幽幽道:“我想我只能離開她,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林晴忽然動了動,恨恨地盯着錄音筆。秦雅立刻按了暫停,“林晴?”
林晴的聲音沉沉,“她那不叫離開,那叫自殺。”
秦雅皺眉,她現在總算知道林晴為什麽這麽抗拒自己的介入了。對林晴來說,只要不能确實地感受到心語的存在,她就覺得心語永遠消失了。
秦雅思考着,重新按下播放鍵,“我們繼續吧。”
秦雅:“現在你們是自己住?”
唐心語:“對,不然讓旁人親眼看着我們,至少會覺得很奇怪吧。”
秦雅:“那你和林晴的日常生活都還順利嗎?”
唐心語:“還行,我們沒有朋友,在家辦公,一個月只回公司幾天,不需要太多社交。我們性格很互補,生活上是她照顧我比較多。”
秦雅:“所以你不是因為生活出現了問題才決定找我的。”
又一陣沉默,林晴安靜地盯着錄音筆。
過了好一會兒,唐心語仿佛嘆了口氣:“我只是覺得,她值得擁有屬于自己的人生。初中的時候大家總拿她來跟我比,從來沒有人真正看見過她。後來她在大學,開心了很多,也有自己的朋友。但不知怎麽被人發現了我們的事,後來整整一年,學校裏再沒有一個人敢跟她說話。”
林晴想起大學最後那一年,輕輕抿着唇,就算是心語,那段日子也很不好過。心語沒對林晴說過什麽,但早上醒來一看眼睛就知道,心語哭過。
唐心語嘆氣,“總之我不是在搶她的,就是在拖累她。最近又有同事開始察覺了。”
秦雅立刻問,“那你們的工作有受影響嗎?”
“暫時還好,他不是真的知道,只是懷疑,開玩笑地提了一兩句。但我怎麽敢賭,其他人一知道,現在的生活又要毀了。”
秦雅沒有說話。林晴的眼睛有點紅。
唐心語又說:“我不想她以後都要藏起自己,一輩子小心翼翼地圓謊。就這樣吧,我們很多年了,我覺得已經很值了。”
林晴垂着頭,一動不動。秦雅按下停止鍵,輕聲說,“後來我跟她說了幾個方案,但都需要你配合的。你要是想聽……”
林晴慢慢擡頭,眼睛裏一片淡紅的血絲,“就是因為這個?有人察覺了,她就不要我了是嗎?”
“林晴,心語也是為了你好。她只是希望你不必隐藏,希望你能有屬于自己的正常生活。”
林晴輕笑一聲,“正常?那麽我告訴你,她就是我的一部分!我硬要說自己是一個正常人才是自欺欺人!”
“林晴,”秦雅輕輕撫着林晴的手臂,“這麽說吧,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讓你和心語永遠分開,也不是說你就徹底失去她了。你可以把這想象成一種過渡…”
林晴嗤笑,“我沒有失去她,那她在哪裏?在我回憶裏是嗎?”
秦雅溫和地看着林晴,“那她現在在哪裏呢?”
林晴瞪着她,沒說話。
秦雅柔聲道,“林晴,心語不是要擺脫你的意思,我們只是想一起找個合适的辦法解決…”
林晴冷笑道,“‘我們’?誰是‘我們’?我跟她才是‘我們’!”林晴深呼吸,轉身拿起提包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盯着秦雅,“她不想要‘我們’,那你問她想要什麽,我的全都是她的。你們商讨細節吧,到時候要我怎麽做,要簽什麽、要怎麽走,我配合就是。”
秦雅擡頭,悲憫的表情,“林晴,難道你不想要自己的生活嗎?”
“現在這就是我的生活!一定要抹掉她,剩我一個人才叫自己的生活嗎?”
秦雅無奈,“那你沒覺得現在的生活有什麽不方便的嗎?”
林晴苦笑一下,“當然不方便。心語…她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我不可能牽着出去陽光下散步,不可能和朋友提起,不可能從領獎臺沖下去抱住的人,你說我有多不方便!”林晴長長呼出一口氣,“不好意思,秦博士,今天失儀了。我們這種人都神經不正常,相信你也能理解。”
秦雅沉默地看着她走到門口,林晴的手按在門把上,想了想,“我會讓心語自己約你再聊。我只有一個要求,把一切給她,我全都不要。”
門拉開了,秦雅的聲音輕輕響起,“林晴,心語還提起了一件事。”
門定在原地,林晴扭頭看她。秦雅淡淡地說,“心語始終是隐形的,就算她願意就這麽下去,你要是以後喜歡上了什麽人,想談戀愛,組織家庭,你要把她也帶進你的家庭裏嗎?”
林晴呆呆地盯着秦雅,如同看着預言之神。神輕輕灑下幾滴冰涼的雨露,一霎就澆熄了林晴小心翼翼護了多年的小小火苗。
(二)
林晴無言地走出了咨詢中心,大街上人來人往,午後的陽光直射到林晴臉上,眼前一陣暈眩。她一伸手,撐在路旁的一株大樹上,粗糙的樹皮刺在手心裏,清晰的鈍痛從手心傳到腦後。林晴一個激靈,整個人打了個寒顫。
她怎麽沒想過呢,心語人緣那麽好,那麽多對她表達興趣的男同事,都是林晴給一個個擋走的。心語從來沒提過,于是林晴從來也沒問過。
也許心語喜歡上了什麽人,也許心語開始考慮,她想要個家庭。心語在林晴的人生裏隐形,林晴又何嘗不在心語的人生裏隐形?這樣的生活,對心語而言,終是太束縛了。
林晴低着頭,閉着眼睛,腦袋一陣暈眩。從前她暈的時候,心語總會第一時間出現,讓林晴休息,過後氣鼓鼓地罵林晴一點小事就上心,弄得自己不舒服。
身旁一把輕柔的聲音傳來,“你還好嗎?”
林晴扶着樹,擡頭勉強一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謝謝。”
面前的女生高高瘦瘦,幾乎和林晴一樣高。女生擔憂地望着她,嘴巴張張合合,大概是叫林晴去醫院檢查一下。林晴沒聽清。
她只知道,不是心語。
這是自然的,有林晴的地方,自然不會有心語。
林晴在女生的注視下打了車,女生陪她等車來,看着她鑽進車後座,這才彎腰對着車裏的司機說,“剛剛這位小姐有點暈,麻煩您留意一下,要是她實在不舒服給她送醫院去。”
司機答應了,女生對林晴一笑,“回家好好休息呀,別到處亂跑。”
林晴順着她的話點頭,“謝謝,我能問一下你叫什麽名字嗎?”
“我叫Lily。”
林晴剛要開口,Lily說,“剛才看到你的打車App了,你叫唐心語嘛,名字很好聽。”
林晴微微一笑,點頭同意,“是很好聽。”
Lily一愣,随即噗哧一笑。
車子開了一會兒,司機瞄了眼後視鏡,“薛小姐,感覺還好嗎?不舒服跟我說。”
“好多了,謝謝你。”林晴想了想,“能麻煩你在前面路口放下我嗎?我想去花店買點東西。”
司機為難地“啊”了一聲,“可是你不舒服…”
“已經沒事了,而且這裏離我家也沒差幾步。”
司機在手機裏翻了下原定的目的地,确實不遠,“我還是在花店外等你,把你送回去吧。”
林晴一笑,“真的不用,我可能得有一會兒呢。”
心語什麽花都喜歡,林晴在花店裏逛了一圈,拿不定主意,扭頭問花店老板,“請問,慶祝相識16年,該送什麽花?”
老板看着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如果是送給16年的男朋友,應該不會挑花吧?“你是要送給什麽人呢?”
“…我姐姐。”
“相識16年…?”
“她是後來才來的。”
“哦,”老板了然,重組家庭的姐姐啊。看來這姐姐對異父異母的妹妹還不錯,妹妹長大了還記着要買花送她。“康乃馨和百合都有感激的意思,送給姐姐的話,百合就很好。”
林晴彎腰看着冷凍櫃角落的一桶盛放的藍色小花,花心是橙黃色圓圈。好像一個個小小的太陽,照耀溫暖着花瓣的藍色憂郁。花桶前吊着個牌子,林晴湊近了去看花的名字,忽然一笑,“我想要這個,這個耐放嗎?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在。”
老板從櫃臺後走出來,“這花耐放,寓意也好。永恒的愛和陪伴,在家人之間最合适了。”
老板走到冷凍櫃前要挑花,林晴連忙拉着他,“不好意思,這是一個星期後要的,4月3號送過去行嗎?”
“哦,可以啊。”老板回到櫃臺後錄入資料,“給你搭兩束冬青葉,送你的。我很少看到有人來買花給姐姐。”
林晴道了謝,又問,“冬青,有什麽寓意嗎?”
“生命。”
林晴一怔,老板說,“其實就是用來搭個顏色的,寓意通常還是看主花的花語。”
林晴回神,眼裏忽然閃起點水光,“生命,很好的寓意。”
老板微笑,對着電腦問,“你姐姐叫什麽名字,送去哪裏?你剛說她未必在,那她4月3號能收花嗎?”
“可以的。她就住這附近,我把地址寫給你。”林晴低頭寫着字,問道,“你們送花的時候會看身份證的嗎?”
“會看一下,怕送錯了。”
林晴點點頭,把地址和姓名遞給老板,“麻煩給我張小卡片,我寫點東西。”
店門推開又關上,高高的女孩走了。花店老板再對一次資料,把電腦存檔關上,拿起林晴封好的小卡片正要塞到文件夾裏,忽然瞥到小卡片的字。老板疑惑地一皺眉。林晴的字在勾捺間,帶着一種自在的随性,“To:心語”。
(三)
唐心語一個學期拔兩三厘米,臨近期末,初中的校服穿在身上又顯短了。她站在班裏的講臺上,努力地擠出了幾個單詞,坐在一旁的英語老師立刻皺了眉。哦,應該背錯段了。唐心語無奈,今天早上起晚了,她根本沒空看林晴的筆記。
唐心語對着老師無辜地嘟嘟嘴,“課文我昨晚真的背了,但真的忘光了,”她扭頭對底下坐着的一班同學甜甜一笑,“要不我給你們唱首歌吧。”
全班頓時安靜了,随即一陣笑聲爆開來。英文老師無奈地看着她,“要唱就唱英文歌。”
唐心語轉着眼睛想了想,“我最近聽了一首,叫《Winning a battle, losing the war》,嗯,就是贏了小仗,輸了大局的意思。”
那時候的中學生,沒人聽過這支樂隊,連老師都沒聽過。林晴下課不跟同學走,總是自己繞路去一家唱片店,帶上耳機一直聽到晚飯後。有幾次唐心語一睜眼,耳機裏播的都是這首歌。
雖然我不曾真的需要她
雖然她給過我太多傷疤
我依然願意下跪滿足她
只要她笑容如舊綻放
雖然我不曾真的需要她
雖然她給過我太多傷疤
只要世界對她溫柔如常
我放棄所有沒有遺憾…
很卑微無力的歌詞,唐心語不喜歡。但曲子溫柔動人,是林晴喜歡的旋律。
唐心語唱了兩小段,副歌不記得了。大家等了兩秒,見唐心語笑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仿佛歌就是該在這裏停的。全班立刻驚嘆地鼓起掌來,唐心語走下講臺,直直走到老師面前。老師沒好氣地點點她手上的課本,“之前糾正你那麽久的發音,怎麽一唱歌全好了?把心思放在課本上,你就不至于考試時高時低的了。”
唐心語羞澀一笑,翻開課本給老師看,“我真的做了很多筆記的,上臺一緊張全忘了。老師~今天就算我過了好不好,不然我回家要哭的。”她倒是不至于,但林晴那麽嗜分如命,肯定要哭。
老師搖搖頭,“這次放過你,下次抽查不能再這樣糊弄了。”
唐心語一手舉在額邊,給老師敬了個禮,“遵命!”
那晚唐心語帶着一絲自豪,在被窩裏拿着長頸鹿錄音筆給林晴留言,“我今天上臺背不出課文,沒關系你別慌。我唱了那首《Winning a battle》,他們全都驚呆了。老師說這次算我過了,哈哈~”
她錄完音,心滿意足地睡了。睡了很久,她的第二天再醒來去學校,大家看着她都有點尴尬。後來她才知道,原來林晴在班裏被大家起哄唱歌,她一時害羞,啞了,急得當場紅了眼睛。
那時唐心語才明白,winning a battle, losing the war。原來是這個意思。
唐心語外向、樂觀,一捏唇就笑,惹得衆人都跟着她嘻嘻哈哈;一眨眼又可憐巴巴,誰也不忍心拿她怎麽樣。大家喜歡她這樣,林晴需要她這樣。
然而唐心語越是得寵,林晴越是失色。大家看看唐心語,再看看林晴,誰都禁不住疑惑,林晴怎麽樣樣都比不上唐心語。
其實大家争着要複印的那些筆記,是林晴寫的啊;數學老師出的變态加分題,是林晴做出來的;每一次的年級排名第一,都是林晴考的。從來不是唐心語啊。
可是大家都看不見。唐心語緊緊咬着唇,轉身走出了教室。
不要解釋,不能解釋。
唐心語靠在教學樓的天臺一角,趴在欄杆上,往下看着遙遠的操場水泥地。也許唐心語的光芒根本沒有照耀到林晴,反而因為唐心語的光芒籠罩了林晴的四周,刺得大家都目盲了。
正是因為有她,林晴成為了光芒下的陰影。或甚至,因為有她,林晴被光芒吞噬了,如同不存在一樣…
唐心語一個激靈,兩滴不知從何而來的淚瞬間跌落。風中不可抗的離心力擠壓着水滴,一股力往下扯,一股力往上托。氣流在身上胡亂拍打,什麽都抓不住,只有一直一直的下墜……唐心語猛地一蹬腳,眼睛驟然睜了開來。
房間裏的光線晦暗,清涼的空氣流動,如同水底世界。唐心語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等神智慢慢回攏。過了好一會兒,她伸手在被子下按着心髒,那裏還在砰砰地跳着。
唐心語無奈,這夢都做了多少年了,還心跳呢。
她的手往床頭櫃上摸了摸,最後還是回到枕頭底下摸出了手機。唐心語嘟起嘴,說了多少次手機不要壓枕頭下,爆炸死不了會毀容的!
手機被舉起來,唐心語定定地看着上面的一串數字——還是同一年,4月3日(星期六),上午7:25。
周六啊,那就不急了。
唐心語賴了好一會兒床,點開手機裏長串的信息,邊刷信息邊刷牙。
4月2日:
「牙刷被我不小心丢馬桶裏了,所以換了新的。」
唐心語連忙把牙刷從嘴裏拿出來,紫色的,之前那支好像是藍色。哦還好,吓死了。
「陽臺的小植物澆水了,煮了咖喱飯放在冰箱,我不知道你新買那件衣服是羊毛的,丢烘衣機烘壞了,對不起。」
唐心語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漱口洗牙刷,又濕了毛巾擦臉。
「心語,是因為我總是做錯事嗎?」
唐心語從毛巾裏露出一雙眼睛,眨了眨。什麽意思?
4月1日:
「今天團建,葉原請喝奶茶。他都買了!同事請的,不喝多不好意思…」
唐心語皺着眉,葉原…希望他沒有把他的猜想再跟別人說吧。
「我喝奶茶喝嗨了,告訴他們我們的事了。」
唐心語手一抖,手機差點掉到地上。
「騙你的啦,愚人節快樂 =)」
唐心語長長呼了一口氣,有病啊?拿這個來開玩笑!
3月31日:
「今天我見過秦雅了。我很不配合,不幹她的事。你跟她訂下一次的時間吧,你決定的,我都同意。」
唐心語挂好毛巾,沉默地低着頭繼續往下刷。
「心語,為什麽我們不能公開呢?」
「我來公開好不好?至少再試一次。」
「如果大家真的不接受,我還有辦法,我們不一定要聽秦雅的。」
唐心語不懂,她都願意自己走了,又何必再拿現在安穩的工作和生活來冒險呢。
「心語,你有喜歡什麽人嗎?」
手機安靜地躺在洗手臺邊,慢慢黑了屏。
唐心語回到房間,打開電腦看了一遍過往幾天的工作記錄,把周末能準備的工作先準備好。然後她出門買了菜,回家一股腦塞進冰箱裏。林晴總笑說唐心語洗菜能把菜洗爛,拿刀能把手剁掉,炒菜能給自己一手臂炸出坑來。所以唐心語只負責買菜,其餘的全都交給林晴。林晴會一連煮好幾天的份量,把冰箱塞滿滿。
唐心語從冰箱裏拿出來一盒咖喱飯,微波爐4分鐘,剛好夠熱。
她捧着咖喱飯坐到沙發,按開電視。電視微光一閃,出現的畫面停留在最後的游戲界面。林晴正在動物森友會的小島上蓋着間小木屋。唐心語微笑着放下咖喱飯,拿起遙控在地圖上轉了轉,小島上種了很多花草,引來一群蝴蝶,有個小小的山丘,還有小小的水池。島上只住着一只長頸鹿和一只小熊貓,沒有別的動物。說不清這算是避開塵嚣的世外桃源,還是與世隔離的自我放逐。
唐心語沉默地退出了游戲,挑出一部香港的老電影,邊吃飯邊看。她就着電影慢慢吃完手上的咖喱飯,一動不動地盯着電視裏張國榮永遠不老的臉,在缱绻的臺詞裏拿起手機,遞到唇邊。
「4月3號。我和阿雅通過電話了。沒有你的配合,其實我們做不了什麽。」
「她說你什麽都不要,全都給我,是什麽意思?你以為我找她是為了擺脫你,然後我自己拿走一切好好過是嗎?」
「晴晴,我要怎麽跟你說明白?你已經不需要我了,你已經能過好自己的生活了。那我在這裏的意義是什麽?我還搞得你的人生這麽複雜幹什麽?」
「我們不是沒有公開過的,然後呢?為什麽要再一次逼自己到這種地步呢?」
「你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那你呢?如果現在沒有,那以後呢?你連這個也願意和我分享嗎…」
門鈴叮咚響了兩下,唐心語深呼吸,放下手機去開門。門外站着個年輕男生,手裏捧着束藍色小花,開得正盛,絨球似的。男生擡頭望見唐心語,哦,這女孩挺高啊。
“請問您是林晴嗎?”
“我是。”唐心語看了眼男孩手中的花束,這麽文藝憂郁,摸林晴喜好摸得挺準的。唐心語腦中過了一遍認識的所有人,沒想出有誰會送花給林晴。
年輕男孩問,“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對一下證件,有照片和名字的證件就可以。”
唐心語拉下挂在門邊的手提包,把公司的名牌遞了過去。男孩看了一眼,照片裏的短發女孩左臉一點小小的淚痣。他擡頭看了眼唐心語臉上的小淚痣,笑着把手上的花遞給她,“謝謝,這是您妹妹訂的,麻煩您在這裏簽個字。”
“妹妹?”
“她說慶祝你們相識16周年。”
唐心語認真想了想,忽然擡起手來擋着嘴笑。已經16年了嗎?她都忘了。她低頭在男孩手中的iPad上簽了名,“謝謝你呀。”
男孩對了一下名字,擡頭順口道,“祝你們…”男孩突然卡了殼。他平常說慣了永遠恩愛、生日快樂、情人節快樂。姐妹之間,該說什麽呀?
唐心語一笑,“祝我們長命百歲。”
男孩馬上說,“對對,永遠感情好,永遠不分離。”
活潑的男孩走了,唐心語關上門,低頭拿起花束上的一張小小卡片,“To:心語”。
「花旁邊的綠葉,是冬青。老板說冬青代表生命。
我們的生命,如果只能是個零和博弈,那麽勝方是你。
戀」
林晴就是愛說這種奇怪的話。唐心語搖搖頭,走回沙發拿起手機,對着花束識別。
「勿忘我,細小纖弱,花瓣幽藍,花蕊鮮黃,色彩搭配和諧互補。
花語:永恒的愛,永遠的回憶,別忘記我。」
唐心語一時無言,閉上眼睛,眼前還是染上了勿忘我的幽幽深藍。過往的十幾年間在眼前一一掠過,唐心語陪了林晴幾年,然後林晴為唐心語搭上了一輩子。其實何必這樣。
林晴為了什麽放不了手,唐心語知道。但唐心語為了什麽想要放手,林晴卻好像總也理解不了。林晴想的是永遠,而唐心語只希望林晴能過好今天。
她們一輩子,一直在錯位,連這麽簡單的“為你好”,都還是錯了位。
唐心語放下手中的花,翻開手機,把剛才的錄音留言一條條全都删了,擡起眼睛盯着天花板。良久,手指重新按下錄音鍵。
電視裏的張國榮正在對梅豔芳說着什麽,林晴眨了眨眼,遲鈍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家裏,客廳。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捧着的一束勿忘我,手指點點黑屏的手機。同一年,4月3日,下午1:14。
林晴微微一笑,那就是,花是心語收的。手機滑開來,林晴看見一排剛錄的語音留言。
「4月3日。我和阿雅通過電話了,她說你不同意。(嘆氣) 其實你不配合,我們做不了什麽的,別擔心。」
「晴晴,我只是怕自己成為你的負擔,我怎麽可能……算了。」
「你買的花很漂亮,謝謝你…無論我在哪裏,以什麽形式存在,我不可能忘記你。不用怕。」
「還有,我從來沒有喜歡其他人。」
林晴拿着電話,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手中勿忘我那一抹藍,随着花香彌漫到她的眼下,一線閃閃的水光。心語說的不是沒有喜歡任何人,心語說的是沒有喜歡其他人。林晴的唇邊慢慢揚起一個淡淡的笑,幾分甜蜜,幾分嘲諷。嘲諷她自己。
她早該知道的,她們之間,從來只有傻瓜的游戲,何來零和博弈?她也太高估笨蛋林晴和心語了。
林晴舉起手機打字,想了想,改為錄音。她和心語能留在世上的證明不多,也許以後心語會想聽她的聲音呢?
「4月3日。16年前,我第一次發現你。剛開始我以為你是假的,後來我以為我瘋了,再後來我終于确認你是真的,然後大家以為我們瘋了,因為他們以為你是假的。好不好笑?」
「你喜歡那束花嗎?我覺得它很像我們。你是鮮黃的花蕊,像個小太陽。我是花瓣,我就是該圍繞你、托着你的。」
「心語,16年了,我們長大了,現在身邊的人都很好很成熟,他們都很喜歡你。我們再試一次,再信他們一次,好不好?這次我慢慢來,給大家一點适應空間,我媽不是也接受了嗎?」
「就算,如果這次還不行…我查過資料了。我有辦法,讓你留下來。」
只要林晴能證明自己是主人格,有些催眠醫生會尊重她的選擇,由她來決定要嘗試隐藏哪一個人格。心語總想着融合,把人生還給林晴。但那對林晴而言已經不是人生了,那是一條撕碎了心語鋪成的漫漫淩遲之路。如果林晴隐藏了,至少完整的心語會活着,心裏裝着一個完整的林晴。
在全世界裏,林晴只想要一個心語。而心語已經和她一體了,世界說,這是錯的。
也許真是錯的吧,林晴想。或許錯的是她們,又或許,生命被定義對錯,這本身就是錯的。
林晴拿着手機走到窗臺邊,天上兩只黑色的鳥影飛翔而過,樓下車流人聲不息。往上是無邊自由,往下是喜樂塵嚣。而她們卡在半空中,飛不上天,也沾不着地。
心語,給我一點時間。等你醒來,我給你一個全新的世界。
或者,我把世界留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