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些冷漠的人

那些冷漠的人

晚飯過後,林漓的手機響了。

“這麽快?”

他接通電話,再遞給外公,是先前的俞爺爺。

“大寶啊,老胡過幾天想約下你,我把你手機號碼那張紙給他了,他會聯系你的。”

“哪個老胡?”

“高考完那晚上不是喝醉了發酒瘋嗎?那老胡,胡明鑫!”

外公面露難色。

“對,你幫我問過你家女兒沒?”

“哦,唉,還沒問。我閨女這段時間都在外地忙,所以——”

“行,那就這樣!”

“欸你明天去嗎?”

“我還有事,我不去。”

對方先挂機。外公把手機還給林漓。

“胡明鑫嗎?”

“你是不是把我整個班的人名都記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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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必須講效率。不過您這麽不舒服的表情是為什麽?”

“這位爺爺有些難搞。你吃完收收,我去陽臺躺會,今天好熱!” 外公邊走邊說,端着茶杯往陽臺走去。

林漓洗好碗,抹飯桌,疊椅子,打開冰箱拿了罐冰可樂,把手機放在客廳,也走到陽臺外,沒亮燈。

一片黑暗裏,外公在拐角處的躺椅上,好像睡着了。

于是,林漓蹑手蹑腳,倚在青藤下栅欄處。四下很靜。小區也沒有孩子玩鬧的聲音。周圍樓層沒幾戶是家裏着燈的。擡頭看,大樓間距夠寬,夜空被廓出一條長帶,深藍色漸漸滲出紫黑色,嵌上幾些亮點。他覺得整個世界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他甚至還以為自己耳鳴,或聾了,因為沒有一點聲響。

好不真實。

夜更深了些,星星變多、變亮。看久了,它們仿佛會動,在閃,在燒。漸漸地,好像整一片星星都聚起來、燒起來了,成一團團火光。林漓的肩旁被拍了幾下。

“你小子扮梵高吶?”

林漓抹下額頭,手背滿是汗。“太熱了”

外公靠在栅欄上,擡手撓了撓脖子上的紅斑。悶熱的天氣,汗出來了滲進傷口,怎麽能好。

“去看看醫生吧。”

“會自己好啦。偶爾有點癢,還能忍。”

外公擡頭,望着星星。

“你外婆給我發過一首詩。”

林漓歪着頭,抿着嘴笑。肯定特肉麻。

外公背出來:

Doubt thou the stars are fire;

Doubt that the sun doth move;

Doubt truth to be a liar;

But never doubt I love.

沒聽懂。林漓問別的:“那卧室裏的詩是外婆的嗎?”

“不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有那個相框的。我看着不錯,擱在房裏,沒扔。”

周圍有戶人家的燈一下着了,過一會兒就傳來輕快的音樂。外公聽了會兒,笑着說:“這麽有情調。”

“怕是一個人住。”

這戶的燈卻一下關了。四周恢複黑暗。

“外婆什麽時候去世的?”

“你差不多——四歲、五歲。”

那麽些年,外公一直一個人。

“您和外婆感情真好。她還給您送詩?您給她回複什麽?”

“說我也喜歡她呀。哈哈。”

“膩歪!”

“你外婆逼自己看英文書,表白了,多可愛!”

“您不許外婆先看的中文,對着找英文翻譯,再給您發麽?”

“那也行啊。”

“您和外婆是同一個大學?”

“嗯,只是經常跑圖書館學習的時候遇見她。尤其考試的時候,大學圖書館擠滿了複習的學生。沒有位置的時候,你外婆一個人坐在地板上看書,我過去的時候看她這樣,也學她。期末考十幾天的時間,我們倆坐在地板上看書,越坐越近,擡頭可就認識了。”

“外婆總一個人泡館?沒有朋友或者舍友之類的在旁邊嗎?”

“大學自由很多,大家都有自己的時間安排。而且,那時就聽你外婆說,宿舍其他都是學霸,關系和她雖都不錯,只是讓她感到學業壓力挺大的。所以一般都不在宿舍學習,常常一個人去圖書館。一個人多好,我有機會了……”

身旁的外公有種大灰狼套牢小紅帽的感覺。

“她後來和我說,讀書那會兒挺自卑的。”

“因為身邊都是學霸吧?這換我早哭死了。”

“你成績不還好嗎?”

“那要使勁地學,才能勉強地排上學霸附近的名次。”

“不說了嘛?名次沒那麽重要,關鍵把知識學進腦子。”

“可也會煩啊!有人不怎麽學,成績照樣比你好吧。還怎麽都趕不上,有時候會想,是我太笨嗎?”

“你想過沒?還有些同學認真學也考不好?而你學了就能進步,還好意思洩氣?”

“這情況不同,角度不一樣。”

“是不一樣。但那些認真學也考不好的同學,說不定比你更辛苦、更難受。你外婆當時有段時間就是這樣。舍友回來玩的玩,只需要看看書,複習很短的時間,作業和考試都是高分,自己呢,學了又學,該做得一樣沒少,依然成效不大。得虧是大學,這種時候要換到高中,人不得焦慮死。”

“我又不是覺得外婆……呵,您還說別人?您自己呢?”林漓的手指得意地劃來劃去,又問:“物理13分那事?”

外公并不準備搭理他,繼續講:“大部分人都會有這種時候吧!很悲觀,也很被動,生活太多地方不是努力能達到目标的,不好把自己逼得太緊。”

“這裏聽着有故事——”

“不過這麽個道理,其實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曾經看不懂比較類的數學題,成績特別差,怎麽學都不會做這種題。我爸請假一個下午,在家教我,狗比鴨多幾只,鵝比雞少幾個。可惜不懂教,他只會沖我生氣,嚷嚷,我還是學不懂。最後被我爸罵哭,我就往陽臺外面跑。我們家的陽臺很大,還有拐角,樓層不高但裝着防盜網,向着西邊。太陽下山,那時候黃色的光灑滿一整個陽臺。我爬上防盜網向外伸出的部分,把腳從間隙裏伸出去,頭靠着鐵欄,晃着兩條腿,朝落日猛哭,得勁裝可憐。我媽媽下班回家看不到我,在陽臺發現我以後,看見我的樣子笑壞了,再把我抱回去,她自己教我,溫柔多了,學幾遍我找着路子。也挺奇怪,以後的數學課,我全都開竅了。”

林漓盡力去想象那個畫面。如果有上帝的話,那天在大樓外看見這樣的孩子,又瘦又弱,一定覺得可憐又好笑。

“——我才二年級!身邊坐着的同學,個個看到題目都是直接下筆,我還是懵的。數學老師以為我開小差,走過來‘砰’的一聲敲我的桌子,我給吓哭了,可題還是不會做啊,練習冊也只能空着的,不懂抄答案,同學不肯教,我又不懂問,小考那類題都沒寫答案,上學那會兒簡直給活活憋屈死咯!我拿着幾分的試卷,放學不敢回家,在操場拼命地跑……瘋一樣地跑,去發洩,慢慢跑到學校裏都沒人了,我又躺在地上大哭,直到守門的爺爺過來把我趕走。回家我爸還罵我去哪兒玩,怎麽不回家寫作業?”

林漓垂下頭:“您爸爸已經算挺關心您了。”

外公冷笑一聲,說:“我爸過于望子成龍,有那麽一點點好的時候,也不能抵消不好的時候……他幾乎是我整個學生時代的所有噩夢。偶爾單獨面對着他,能有種積累了很久、埋地特別深的自卑情緒湧上來,想關都關不住……”外公垂下眼睑,想着一些往事。

客廳的大鐘響了九下。外公連連打哈欠,轉身端起躺椅邊的茶杯,回房睡下,留林漓一人在暗處。

他擡頭,夜裏的星星已經不見了。鄰居房中傳來淺淺的歌聲還響着,認真地聽,又聽見手腕上的表有“噠、噠、噠”的聲音。

熟悉的,“噠、噠、噠”的聲音。

課間的時候,雖然教室和走廊都很吵,可自己的座位周圍都沒人,總能聽到手表裏時分針走過的聲音,“噠、噠、噠”。手裏還握着上堂課發下來的80分試卷。又錯了幾題不該錯的,明明複習過呀。他瞥了眼同桌的卷子,92分。同桌人呢,又像以前在教室外到處鬧、到處跑。他桌面的書沒有什麽筆記,基本是上課聽一遍,計算紙算一遍,知識點已經過完了。自己呢,聯系冊做了一本又一本,補課老師換了又換。題目平時都懂呀,怎麽一到考試就栽跟頭呢。好煩,手裏的表還是“噠、噠、噠”的聲音。鈴響,下一堂課又到了。糟了,上個卷子的錯題還沒看呢?下一張卷子又發回來了。咦?83分,比上次進步3分,再瞄一眼隔壁的同學,91分,掉了一分對吧,可還是比自己高8分,接近10分的距離。這次自己又錯哪兒?老師講得好快!在講的什麽?手表“噠、噠、噠”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吵。

林漓站在陽臺,晃頭晃腦,一巴掌朝手表拍下去,不想了,手背抹幹額頭的汗珠,走回客廳裏。

烏雲散開,星星全露出來,閃爍,躍動,燃燒。那一晚的夢裏,林漓飛出天空之外,低頭望向整片大地。點綴城市的萬家燈火變成銀河星光,閃爍,躍動,燃燒。他轉過身,望了眼夜空,又轉過身,俯瞰着城市,很亮,很美,卻都望不到盡頭,是要将自己困住嗎?他不停地跑,不停地飛,它們一直跟着自己。

一下驚醒,林漓睜開眼睛,天亮了。

奇怪。昨晚,自己又怎麽回到卧室的?

·

又過幾天,手機日歷的提醒響了。今天要去找一位“難搞的”胡爺爺。之前外公接到了胡爺爺的電話,約了今天晚上的飯局。

沒多難搞啊。

林漓觀察着胡爺爺,灰黑發向後梳,上身白色短袖襯衫外套件黑色薄西裝,下身也是西裝長褲,高層領導模樣,大熱天的也沒出汗;身材壯實,比外公看起來健康太多;他腰板很直,舉止得體,談吐時算文雅,偶爾講些新聞報紙上看到的陰謀大論。胡爺爺也是回到市裏辦事,本來不住在這邊的。偶然一次撞見俞爺爺,知道外公要搞同學聚會的事情,只空出了今晚的時間。

“同學聚會”這四字講出來時,是一晚上胡爺爺唯一提及和高中相關的人和事的時候。整場飯席,兩位老人從經濟政治到社會人文,只談天說地。成年人不聊自己的生活時,尤其地激動憤慨。老人們的嗓門都很大,但林漓很快失去聆聽的耐心。自己想聽的故事反正一點也沒有。他看向外公,沒有那種一開始接到電話時的極為難的表情。

從飯店走出來,胡爺爺被門口早就等着的白色轎車接走。林漓顧着吃驚,站在原地不曉得要走。外公見沒人跟來,轉身喊他。

“小子,走啊!”

“嚄!您看到嗎?網上說那車好貴的!”

“你站在這裏,人家又不會回頭,走啦!”外公扯了扯林漓的衣服。

林漓才邁開腳步,碎步跟上,問:“為什麽不坐胡爺爺的車呢?”

“再讓老胡送我接不上話了。”外公背起雙手。

“這就是為什麽您說人家難搞嗎?”

“我有這樣說過嗎?”

林漓點頭說:“胡爺爺以前是這樣嗎?像今晚這樣——很多很‘大’的話?”

“老胡算是一個,有自己精神世界的人吧。以前他桌上都放些名字喊不出意思的書,翻幾頁也看不懂。他上課也不聽課,只看這些,也不管老師怎麽講他。”

“成績不太好?”

外公歪腦袋看了眼林漓,答:“現在過得好就成。”

“啊,也是。那車!“林漓回頭,羨慕地望着胡爺爺的車開走的方向。

“可他作文非常好,滿分經常扣個兩三分而已。他卷子裏寫的文章總能被當成範文印好發到每個理科班裏,語文老師上課會拿來分析之類的。”

“作文您還留着嗎?”

“當時看過了完事,看完當草稿紙用掉不浪費嘛,留着文章幹什麽?又不能下次照搬用上!”

“嫉妒吧?”

“唉!也是。怎麽和人家一個年紀,他看得懂那些書,作文又寫得好,我怎麽會做不到呢?”

爺孫倆同時嘆氣,停下,望着彼此,無奈地笑,再往前走。

“胡爺爺可是一晚上都沒說您班上以前的事。我還期待呢!萬一又有您和秀秀的新故事……”

“老胡……可想而知嘛,和我們混不到一堆裏。他不打球,也不玩游戲,只坐在自己位置上翻他那些書。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什麽都不在乎。他桌子很亂,教材、練習冊、試卷、學習報和他的書亂放在一起,堆得一層又一層。呵,只有別人不小心把他的書推倒,他才和我們搭話吧。他高中那樣子,你壓根想象不到,每天頂着個雞窩頭,和他桌子一樣,亂糟糟的。他在教室不是看書,就是睡覺,真的一看到他幾乎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覺的程度!人看着經常迷迷糊糊的,眼神裏沒有年輕人那種精神氣,感覺很……老熟?”外公實際上不太想用這個詞,形容那種陰郁沉重的樣子不夠貼切。以前的老胡像心死而不腐,現在的老胡看着精神,坐在面前侃侃而談,反倒讓他不斷地想到前幾日陽臺上新買來的月季花。放着沒幾日,幾株花在枝頭同開得燦爛,莖根處深泥裏竟爬出細小的白色蛆蟲。

“白天睡覺?那麽困麽?做學生的晚上能幹什麽?”

“是吧,都會這樣想,對不對?我腦子裏一直不斷地閃現起以前他那個迷糊樣。我一開始見到他的時候,大油頭锃亮锃亮,我幾乎都認不出來是老胡。”林漓可想起來了:老人們剛見面的時候,外公真是愣乎乎的。胡爺爺把手先伸過來,外公還沒反應過來。挺好笑的,于是林漓自己先把手遞過去,學着成人的樣子,握了握,抖了抖,再搖搖,松手。

“那您為什麽昨天接電話說起胡爺爺時臉色不大好?俞爺爺到底說什麽?”

“兩回事!而且老俞那是把老胡記成別人了……高考完了我們全班不是去聚餐了嘛?宋國楓偷喝酒,爛醉了,在餐廳裏發酒瘋。何況人家老胡考完試都沒看到人,還是家裏來人把東西收走。這老俞也真是的……這兩個也能記混咯?”

“一學生還能喝多了發酒瘋?誰賣你們的酒?”

“自己買來的呗。已經成年了,也才幾瓶普通啤酒,沒有那個錢買什麽白酒紅酒的。”

幾瓶啤酒怎麽喝得爛醉?

這一點,林漓還是知道的,但不能說出來。否則外公可以猜到自己偷偷地喝過。某個時候,家裏的冰箱多了幾罐啤酒。林漓當時非常心煩,爸媽恰好都不在家。啤酒有好幾瓶,反正不見一瓶也不會被察覺的。不能喝醉,所以一瓶足夠。他上網查過,很多網友說一般幾瓶啤酒都不會把人喝醉的,再看看瓶身說明,才四度,酒精含量特別低,确定不會喝醉。他沒敢喝太多,只是想嘗嘗。不能喝醉的話,自然不期待能“解千愁”。要能喝得暈乎些,晚上就能睡着。他在家把門鎖上,拉好窗簾,從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再擺好剩下的,讓它們看起來不像被人動過的樣子。“劈呲”一聲,清脆幹響,氣泡碰撞的聲音從金屬薄瓶內傳來,帶上奇特的酸味。他在學校常用的水杯裏倒進一點啤酒,小心地喝下去。剛進喉嚨的時候有些嗆鼻,适應以後,約摸有陣兒怪味在喉嚨裏蹿,苦的,有些澀,氣泡還在冒,像喝汽水一樣,但不會有甜味。他感覺自己在喝藥,倒了點又嘗了口,把瓶子拿到樓梯間的大垃圾桶裏扔掉,進門前還确認好周圍沒人。刷牙兩遍,洗澡,最後坐回房裏寫作業。漸漸地,是有一些小小年紀承受不住的“酒勁”,頭有些昏昏的,不算醉,他能堅持把試卷寫完才爬床上睡覺的。

後來呢?

父母仍是發現了。因為早上起來的時候,自己的脖子跟手腳被抓得通紅,全是血痕。爸爸大聲罵,媽媽細聲勸,他低頭站好不動,翻滾湧動的思緒裏沒有偷喝酒的絲毫羞愧,只困擾着自己不勝酒力還會過敏的事實,以後成了大人該怎麽辦?

“小子你呆什麽?”

“哦!我在想,按電影裏演的,啤酒能喝醉人嗎?”

“人不醉心醉?也許吧。老宋,事實上怪人一個。”

“嗯?”林漓頓時記得同學錄這個人,喊:“這個宋爺爺在同學錄裏寫着想當醫生耶!”

宋國楓是班裏僅一個把意願職業明白地寫上的人。

“這樣嗎?可他高三一下抽風了似的。同學問話不搭理,動不動大發脾氣,幾次鬧到班主任那邊。經常九點、十點的才來上課,要麽索性好幾天都不回學校。上課睡覺、不交作業,都成了常有的事。他真想當醫生嗎?”

“嗯!還想考上海的醫學院,臨床醫學。同學錄寫得清楚明白像作文一樣,全計劃好的。”

“那更奇怪。醫學院分數線多高呀!他怎麽能突然不打算學了呢?我和他是小學同學,高中了還都在原來小學附近同個小區住的。我媽認識他家長的,說家裏沒大事情,奇怪兒子一下變成那樣,便托我媽問我老宋在班上的情況。高三上學期還好好的,下學期的時候,他是忽然!忽然變頹廢的!我反正……在我們班裏,老宋的故事是個謎!雖說高二開始他的成績掉了點,可也一直比我好呀。好好地沖刺一下,肯定能上醫學院!”

“能上很好的醫學院嗎?您知道最後高考宋爺爺幾分嗎?”

外公的思緒早已跳出回憶,講得很快:“欸你直接查查網上有沒有叫宋國楓的醫生,有那種專家解答的網頁,而且大小醫院的官網都能查醫生。但退休的醫生不知道能不能查到?不對,萬一老宋真能成個名專家,給大醫院回聘了呢?興許很快可以查出來。小子,你先試試,再告訴我怎麽樣!”

林漓在搜索框打進宋爺爺的名諱,網速卻很慢,頁面刷新很多次,流量關了又開,浏覽器界面一片空白。他邊用手機便問:“或者宋爺爺和你們班別的同學有聯系嗎?不如問問林奶奶?”

“分工合作!”可外公往口袋裏掏手機,只是空着手伸出來,沖林漓傻笑。

什麽記性!

他在通話列表找到林奶奶的記錄,撥號,把手機遞給外公。放下電話的時候,兩人也差不多走到大院的門口。林漓還在怨:“您這班,總說關系多好多好。現在您人聯系那麽多,也不想重新建個微信群,您還要一個個地找,一個個地約。”

外公撇嘴,給不出什麽好借口。

手機“叮”一聲,頁面終于載入出來。

林漓的食指煩躁地劃動屏幕裏的網頁,最後失望地說:“沒有。”

“好吧,先回家。你明天有空換幾個上海的醫院的官網再查查,實在不行,全國大醫院都找下吧。小林那邊也等幾天,看看消息。”

林漓鎖屏,把手機放回兜裏,問:“我以前問您班群的事,您是不是說過很早退群了,最後班群全被撤掉……”

“嗯,□□的群主都是蔣梅。”

“您為什麽退群呢?”

“反正那群也沒什麽人說話。極少的時候,大家說起來也就幾個人地喊幾句。我清理App的時候全删了。”

“為什麽群裏沒人說話,撤了也不建回來?您那個年代微信不是很火嗎?怎麽不換成微信群?”

“工作忙呗,你以後會懂的。關系很好的話,離得近,直接見面嘛。加什麽微信群?加上反而不聯系。”

“說什麽嘛!”林漓嘟囔,走在外公前面,按了電梯。

“我有過些朋友,從小玩到大的。上大學的時候,都在不同的城市,所以每次寒暑假回到同一個地方都會聚一下。畢業以後,我們都在同一個城市工作。即便經常說要一塊吃飯,卻很難再聚起來。彼此靠得越近,越見不到對方。”

電梯到一樓,發出“叮咚”的提示音。外公拉林漓往裏走。上到外公家裏的樓層還要好一會兒,電梯裏只有兩人,都不說話。

林漓還想着“有過”這兩個字。

自己在小學英語課上第一次學否定句的時候,練習題偶爾有轉變否定句和中英文互換的題目。他剛換了學校,老師教學模式不太适應,因此這一部分知識點學得不太好。父母拜托學校的熟人多多照顧自己,有時候放學還要去老師辦公室補課。周圍也都是些要補課的同學,還沒認識。問不了同齡的,題不會做,老師總要念叨幾句,旁邊的同學會盯着自己。這些小孩會在想什麽呢?會覺得他笨嗎?會因為這個所以孤立他嗎?

連練習冊出題的人也像在欺負他。“I have a friend.”要轉變成否定句式,再寫出中文意思。那一刻,一字一句,提筆都好沉重。等教到一般過去式的時候,一模一樣的題目又出現了。“我有過一個朋友。”好像告訴你,“沒有朋友”的事實還不夠,還要來警告自己“原本有的朋友也不在身邊”。

不知道算不算幸運,後來的自己已逐漸習慣同學都不找自己玩,做這種題的時候,感覺也沒再那麽強烈了。他懂得怎麽做題,這變成一種自我優越感;他會覺得出題的人有故事,會不會也是個沒有朋友的人;他更發現,凡事主動去切斷和自己的關系,會過得舒服些。不去想,不會難受,這是他孩童時期漸漸擁起的防禦機制,彷佛是他身上的一層龜殼。越長大,它越沉。卸不下來,甩不開,他也像奶奶家養的烏龜,碰一下,縮進龜殼裏

他都沒想過,一直以來,自己原來已經成了一只縮頭烏龜,不自覺地伸手撓了撓肩旁背後。外公以為他背癢,朝林漓撓的位置下手拍了下。林漓疼得雙肩一慫,往前一跳,還在上升的電梯晃了幾下,外公連忙扶上身後倚靠的扶手。林漓轉身,朝外公露出詫異和埋怨。外公居然還敢沖他挑眉弄眼。

這老爺子,快樂、哀傷,一時一樣的。

·

幾天過去。

林奶奶給了個電話,還找不到人。

林漓翻了很多和醫院有關的網站,也找不到人。他打開手機,沒有陌生來電或者短信,屏幕上只有郵箱的應用上有紅點。

“N!”林漓略驚訝,叫出了聲。軟件應用點開後,還以為旅行社發了什麽重要的自己沒看,結果全是垃圾郵件,都怪以前老媽用他的郵箱登記了一堆補習班,壓根去不成。他放下手機,合上電腦,癱軟在沙發上。他把頭仰着,脖子上能感到皮膚在伸長舒張,喉結暴露在外面。很快,不安的感覺跟來了,總擔心哪裏能突然沖出某個人伸來一把水果刀,割破自己的喉嚨。他立馬把頭擺正,擡高右手捏着脖子連着肩膀的位置。

外公開門進來,拎着幾個白色飯盒,又是熟食檔的盒子。

林漓瞄了眼覺得不重,沒起來幫着拿,捏着脖子和肩膀。

外公放好東西,瞧林漓的動作,說:“不會是前幾天……拍你的地方吧?”

“坐姿不對。白疼了,人沒找到。”

外公沒答什麽,慢條斯理地走到客廳,在茶幾前坐下,安靜地坐下、喝茶,目視一處,似在回憶,過會兒說話了:“你幫我搜搜這個市裏的第四小學。看還在不在原來的地址。”

“要過去碰運氣?”

外公緩緩地吹走茶上冒出的熱氣,喝幾口說:“一個小學還能有什麽運氣?絕對見不到熟人!不過是去看母校。”

“這名字都換了。”網頁加載出圖片,林漓把電腦轉向外公的位置。“幾十年的,肯定都大整修過。”

外公眯起雙眼,圖片掃一遍,說:“原來都還在噢……我們小學還挺好看。沒換校長,沒有那些假山噴泉的那會兒,學校挺古典的。這個是教學樓二層的大禮堂,從兩邊的旋轉樓梯可以上去,以前有個小花園,用及腿高的鐵欄圍着各種綠植鮮花。我記得有……玫瑰、茉莉、杜鵑、枇杷跟仙人掌,品種很多。即便有鐵欄也不會鎖着,學生老師随時能進去,但從來都沒人去亂折。這個小花園一直被大家保護着。花園上面還搭有棚架,爬滿火焰藤,垂下橙黃色的炮仗花,藤蔓極茂盛,綿延至花園下面校道上方的棚架。花色太鮮豔,成簇成簇地穿插在深綠色交纏的藤條裏。每回夏天,整條道上都是被風吹掉的橙色喇叭花。”

“這條校道旁還有個大一點的園子,種滿大樹,伸長脖子都看不到樹端。樹下有幾張水泥砌成的兵乓球臺和石凳,夏天很多人在另一邊操場上着體育課,中間偶爾會逃到這邊的園子裏躲着乘涼。這裏獨一顆榕樹,樹齡過百,氣根長進泥裏,而地裏的樹根又沖破水泥地,伸向一張兵乓球臺的底座,漸漸把它撐破。我有次下課回家遲了,天很黑,那個園子又是必經的,走在校道上以為聽到細細的聲音,總覺得入夜以後這大樹成精變人了,太孤獨,想找學生說話。”

“我們小學這塊地挺玄的。學校附近有個村,四樓最左邊的廁所能清楚地看到村裏的一個墳頭,水泥砌成的,中間長出一顆夜來香。住村裏的同學從家長那裏聽來,這樹是自己從已經砌好的墳頭上冒出來的,而且樹幹直挺,人手能及的地方都沒長出分支。神吧?”

林漓搖頭說:“除非帶我去看。”

“不信算了。”

“我們不反正也要去您的小學嗎?”

“不去。去了也找不到老宋。你不是都把同學錄的電話全打過一輪了麽?人家興許不在原來的小區住。”

“宋爺爺和您好像,也和同學斷聯系了。”

外公端起茶杯,淺淺地飲一口。

林漓斜眼看了下外公,把電腦轉過來面向自己。“這回果然要大海撈針!我還想知道宋爺爺當時怎麽了!”

“為什麽?擔心自己也這樣?”

“純粹是好奇!人怎能毫無理由就這樣變了?這都快高考了,誰敢這麽‘瘋’?”

“嗯,人生有時候能‘瘋’得起來談不上是件壞事……肯定也不會是毫無理由。”

“什麽理由?家裏沒大事,成績又不差,前程目标還那麽清楚。”

“唉,有些理由的……我前天不是出去和隔壁張伯伯去喝茶嗎?他說起他孫子念的中山醫學院。想坐到公立醫院的職位,基本都要從本科到碩士再到博士,前程光明的有機會還得要出國讀書。我猜,當時老宋可能是因為家裏錢不夠,一時偏執,所以才變了個人的。讀醫這筆花銷太大。他爸媽都沒有穩定工作,想讓兒子念個四年大學立刻找好工作幫補家用的。估計被父母知道自己的志願,遭到反對,老宋心裏太過難受,加上人性格上有些偏執,下學期就那樣了。”

“如果被您說中,宋爺爺的爸媽也是怪!明擺是因為他們才變樣呀。不知道為人父母錯在哪兒,還覺着是別人的責任!”

“他們也不懂這些啊,也問錯方向。家境和錢的窘境,誰肯寬心地對外坦承?更別說看成自己的責任。對小孩或是成人,這些都不是什麽能輕松解決的事。”

“诶,宋爺爺偏激?”

“嗯!小學生那會兒,典型的好學生,坐我後面一直溫文爾雅。有一天因為一件小事,和班上平時愛鬧事的同學打架。老師在班會上點名批評他們倆,老宋坐我後面,聽聲音就知道埋頭哭了兩節課。中午放學以後,回頭看,人跑了,桌子上全是沒擦幹淨的鼻涕眼淚。”

“哪叫偏激?優等生自尊心作怪吧?”

“都要考大學了,人不得志,真的難怪他會喝醉,心裏很苦吧!”

外公的手機響了。屏幕顯是外省的陌生號碼。

“江蘇?”外公沒接電話,摁下鎖屏鍵,聲音停了。

“萬一是同學呢?萬一是宋爺爺?”林漓有些激動。

“萬一想送你一輛車呢?”

“那耍回去!”

放下手機,外公往公道杯裏倒出浸好的新茶。茶水從低漸高流出,擊觸茶海留聲,“咕嘟咕嘟咕嘟”,清脆好聽。

半響後,同一個電話號碼再次打過來。外公接通後按下揚聲,将茶海中的茶倒進自己的杯子裏。

電話裏傳來明朗的女聲,道清名姓。

“裴雅慧?”林漓雙眼瞪圓。

又是個特立獨行的人。

外公放下電話後,林漓拿來同學錄,翻到裴雅慧的那頁,舉着本子放到外公面前,指着頁裏唯一的一行字,《莎菲女士的日記》。外公往後仰,眯眼,拿手摁遠了些同學錄,看清那幾個字。“看到了,看到了。裴雅慧的媽媽是大學教授,教文學的。她早打過來多好,能和老胡聊好久。”

“為什麽?”

“……同類人,同類人。但老裴的脾氣更倔!奇了,這會兒都紮堆冒出來……”外公瞧向飯桌上的飯盒,嘆道:“又是白花錢”

“更倔?”

“馬冬寧說裴雅慧高考分數一出,沒過重點線,志願都不報,立刻報點複讀,在我們外婆家那邊的一個重點高中念完高四,考上她想去的大學。”

“是馬爺爺給裴奶奶您的電話嗎?”

外公微微點頭。

“可怎麽現在人家奶奶才來聯系您?”

“她現在一個人帶孫女,趁兒子放年假帶小孩去旅游,所以恰巧有空。”

林漓坐在沙發上面向電腦,敲了幾下鍵盤,左手在鍵盤的右翻鍵一下一下地按,看了會兒外公小學的照片,歪着腦袋,問:“您小學二樓那花園,有一點瑪麗和柯林那花園的感覺,古典得來還挺詭異!”

“哪個瑪麗和柯林?”

“《秘密花園》啊!初二英語老師和語文老師一起串通好,這小說必讀、必背,還小考,唉!”

“難怪……你肯定把中文的先看完,對着英文版再過一遍,對不對?”

林漓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答話,起身回書房拿外公的日記本,出來後問外公:“您這裏寫過宋爺爺嗎?”。

“有寫也多不了。”

“同班同學一下變了個人,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您連一些同學的小事都寫進去了,怎麽不好好寫寫宋爺爺呢?”

“自己人生都沒管好,哪裏顧得上別人?況且老宋不學,我也還要學習啊!還要高考的吶!自己都還忐忑不安地生活,既管不了也救不了別人,省得還把自己拖下水,那我父母的期許往哪兒擺?我日記不是小說!即便同情老宋,高三的我也只會顧着我自己,事實就這麽殘忍。”

“可您主動幫過歷莉的,為什麽不能幫幫宋爺爺?”

“兩碼事!我不過一個普通學生,哪能有這種為人家扭轉乾坤的精力?歷莉那件事是外力,阻止一次僅是力所能及。可老宋那是內因,我沒錢沒勢的,怎麽幫人家?這還是需要他自己給自己打開心結。別說這個,不論誰的人生,不管別人知不知道、幫不幫,什麽事到最後都得自己消化呀!”

林漓合上日記本,帶着點失望。

“小子,你聽我講,不用擔心老宋。你不在網上搜過一遍人名嗎?沒有新聞是好事!至于我們這幫同學,找得到人見面是個緣分,找不到只當事情翻篇。糾結不來的!”

“不說總會有法子的嗎?不說這樣找人顯得真心嗎?”

“我先前說那麽多故事,這不算真心麽?該知道的故事都講完,這不當我找到人了!何況,老宋的情況興許只能這樣。”

“未必!說不定裴奶奶還知道點事情!”林漓說罷,放松地翹起二郎腿。

“我也沒講錯啊!”外公逗趣地學着林漓之前的語氣,剛站起來,林漓無意識地立馬将自己坐姿擺正,放下二郎腿。

“那走吧,中午和人家裴奶奶吃飯。”

“下次能約在喝咖啡奶茶、吃蛋糕餅幹的地方嗎?陪您過飯席吃到快吐了,好膩!”

“你可以不跟來啊!自己老大不小了去菜市場買點菜做飯吃,就算在菜市場迷路,反正一天半會的餓不着。”

“別,我脖子酸,這電腦前實在不能待,今天必須出門!”

外公進卧室換上襯衫和褲子,在走出來到鏡子前撥弄下衣着。

“下次換我約點年輕人的地方嘛,您還可以穿些舒服……”

“很舒服啊!”

“得了吧,您也不熱……”

外公邊走邊把說着話的林漓推出大門外,回頭看見陽臺外射進來的強光,将衣領拉開些,走出去帶上門。

·

餐桌上沒坐下多久,裴奶奶便來了——這位奶奶顯年輕呀,像剛從咖啡店走過來的,花淺色長裙配着白帆布包,長發梳好了辮子,清爽休閑。

總是只有外公像見領導面試一般,十分“隆重”,十分拘謹。

兩人坐下講着,不知怎地說起複讀的事情。

“同一個班?同一個班?”外公驚訝道。

“大驚小怪什麽?我們畢業之後學校不招複讀生。如果想在重點高中念的話,只能是在那間學校呀!而且你一定記得的!”

外公生硬地擠出一句:“呃……三中還好吧!”

“那會兒正鬧事吶!”裴奶奶夾了塊白切雞放進林漓的碗裏,趁着小孩低頭吃肉,用手在自己脖子前來回比劃幾下,只朝外公示意。

“老宋最後考到哪兒?”

“二線醫大吧。來年高考的題難好多,宋國楓家裏壓力也變重了,成績更沒以前穩。高三他還只會遲到和睡覺,複讀那陣子直接下課撕卷子。有些同學還在教室自習呀,這傻子站在後面垃圾桶撕撕撕的,怪吓人!還剩百來天就高考了呀……我又無奈又氣的,将他扯到老師辦公室,苦口婆心地勸,‘你可以像王子餘那樣做兼職賺學費呀!’‘大學成績弄好些可以領獎學金扶助金!’‘為什麽一頭悶總要聽父母的?’之類的話。猜是有班主任在旁邊,況且他還懵着,一直沒走開,聽我把話罵完。上課打鈴,老師讓我們倆回教室。後來他振作些,沒鬧了。我幫家裏人搞美容院的時候要找醫生給意見,還遇到過他,那會已經當醫師了,能跟着主任看病。看來當年我功勞不小……”

外公調侃:“可人家沒打算謝謝你唷。”

“謝我又沒用!高二就不能紮一堆的人,我只當同學一場,救他一命!”

“你在班裏和誰紮過一堆?大學時候哪回聚會你來過?”

“我去過一次!被人軟磨硬泡地拉過去,到場只有幾個女生。其他人喝酒抽煙的爛習慣都學來了,還沖我說黃段子,說什麽‘聚會還是要該有女的在場’。惡不惡心了點?劉穎、林曉英她們,還在笑!笑什麽嘛?聽不出來我們被當成陪酒的嗎?那會兒我拍臺就走。我才不稀罕去!你也別搞什麽聚會,跟着惡心。”裴奶奶将茶一口幹完,放下茶杯,左手大拇指的銀戒摩擦過杯面白瓷,一聲短促刺響,顯得急憤。

“記錯了吧?是我們班裏的人嗎?”

“你濾鏡可別太厚,班裏有些人嘴的确髒,不分男女,表面大家一團和氣,背地裏給人造黃謠。就在我隔壁宿舍,小姑娘在陽臺哭了一宿,可難受了……”

外公不說話。

“總之!這種事,打哪兒、什麽時候都有!有一回我穿短裙,坐蔣梅附近的那誰,就在旁邊死盯着,講什麽‘真涼快呀’!你當時不還罵回一句?罵的‘涼快了把你的臭舌頭卷回去!’記得不?”

“哦!他後來不道歉了麽?楊銘也說當時不是這個意思——”

“他的話你信?亂講話的就是他,天花亂墜的,那時候不還說的……蔣梅……還是……還是另外哪個同學?什麽事來着?”

“唉行啦,老裴,過去啦!過去啦!”

裴奶奶抿抿嘴:“總之當時你怼那男的一句,我當時特別驚訝,還想着你家裏有姐妹,所以一直挺照顧女生的,怎麽也沒想到你是獨生子!”

“你怎麽知道我獨生的?”

裴奶奶咽了下喉嚨,告訴外公,他和歷莉在急診室見到的警察是她喊來的。她那天抄近路趕着回家,好幾個女孩子從她身邊跑過。往她們跑來的方向走過去湊熱鬧,沒料到看見外公捧着滿是血的手在大叫,旁白新轉來的同學站在一邊臉吓得煞白,不知所措。她擔心那些女混混又跑回來,先沖到隔壁巷子小賣鋪打電話報警,再買條毛巾打算沖回來給外公按住血。等她再趕回來,站在那巷子口人群裏的一位阿姨說,她丈夫已經用小車把兩個人拉到附近的急診室。她跟到急診室,等确認兩個同學的父母都過來以後,這才離開。

“你真是……先打120啊!”

“我慌嘛!你整個手臂都是血,好可怕。”

“那更應該第一反應是摁120啊!”

外公可真是的,想謝人家女同學就好好地謝嘛。

服務員走近包廂,在挨着林漓的座位,轉好餐桌的轉盤,把最後一道菜擺好。外公夾了塊西蘭花,放進林漓碗裏。這綠綠的東西雖然蘸着肉汁,卻一點吃進去的欲望都沒有。可碗邊全是骨頭,總還是要均衡下營養,只能動筷,沒嚼幾口,跟吞魚刺般地咽下去。

“孩子,難吃也吞吧。等上高中好辛苦的。不吃青菜只吃肉,營養跟不上,腦力不夠,成績就不好了。”

哇,至于嗎,一塊西蘭花而已。

外公又在林漓的碗裏添了塊西蘭花。

“你怎麽知道這小子要念高中?又是老馬說的嗎?老馬那家夥以前不愛說話是裝的吧?比秦文傑還收不住嘴巴!”

“秦文傑?我打想起個事,他那時候因為什麽被喊到紀委辦公室?”

“那是他考場坐在附近,去證明誰沒作弊來着。”

“啧,那事!那同學是誰呢?好像只有這誰很快轉走……”

外公搖頭。

“我們學校那些老師,聽來的話就當真,人言可畏不懂嗎?而且成績好還要證明?題是不是學生做的老師看不出來?難道不知道有補習的事嗎?還要證明什麽?不會做也不行,會做也不行嗎?成績本來挺不錯,補習了分數還降下來的話,怪學生還是怪老師——”

“——你也曉得補習的事?蔣梅也去了?”

裴奶奶搖頭。“別人去沒去補習,我不知道……我倒是被那老師問過一次,只是我那科不錯,不打算去,可惜最後陰差陽錯地,這科高考考砸了……”

外公喝茶,緩緩地飲盡,放下杯子,提筷再夾起一塊叉燒,放到林漓碗裏。

·

裴奶奶說自己一個人打車,回家還有一段夜路沒有燈,硬要和外公AA了今晚的賬單,九點沒到就離開了。

桌上的菜還剩些,不多不少。外公說冰箱放不下,不能浪費,得留下來把菜全吃完。被來去轉動的幾個盤子裏都有漂着菜渣肉碎的紅油。林漓朝服務員舉手喊着要一杯鮮榨果汁。冰爽香甜的西瓜汁沖擊味蕾,湧進喉腔,喝完呼出一陣涼氣,解渴解膩。外公筷子一點又一點地夾走餘食,細細品嚼,沒怎麽講話。周圍的食客變少,不那麽吵鬧了,原來店裏放的音樂,一直是同一首。電吉他搭上輕輕的架子鼓,空靈致幻。林漓拿手機的音樂軟件識別,中英文歌詞都出來了。音樂裏詠頌未曾道別而從橋上縱越的戀人,沙啞的歌喉顫動作詞人永恒的思念和孤獨。他拉住唯一值班的服務員,被告知,這歌是飯館那“怪”老板選的,晚上必放而且獨放這一首歌,從來不換。林漓望向坐在門邊發呆的老板。那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頭上發膠過多,戴金手表的右手托住額頭,帶銀戒指的左手點着香煙。白煙在嘴裏吞進吐出。桌上倒有小半杯啤酒。單曲循環的歌裏,男人一口煙,一口酒,重複着動作。

一些顧客推門而出,門外有個老人,帶着一直鹦鹉。它在籠裏撲騰着翅膀,鬧着,說着人話:

都是怪人!

都是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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