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保護她,叫醒他

保護她,叫醒他

林漓和外公在蘇州還留了兩天。

秦爺爺和他的兒子開着SUV帶他們在全城出名的旅游景點兜了一整圈兒。成年人好像無論和誰到了別的地方都會很開心的樣子,顯得他一個孩子特別惱似的。秦爺爺一家招呼地十分好,和外公相談甚歡,反而自己插不上什麽話,蘇州以前也悄悄地來過,觀光什麽的無感。這趟旅程的終點,并不如自己剛出發時想象的美好和興奮,第二日便已沒了見故人重逢的興致,剩下的卻是增無減的失落感、疲累和擔憂。

一頓晚飯以後,在車站,兩位老人道別。火車向南駛出,車外車站的服務人員變得越來越小,直到看不見。

“跟您同桌說好啦?”

“說了。”

“您還找其他同學嗎?”

“就這樣吧。差不多了。”

“那我們定在哪一天和哪一個飯店?”

“八月中?大概吧,具體的日子你決定,找個差不多能容下幾十人的大包間,拿我的手機給他們短信通知,能來就來,不能來提前短信或者電話,”外公轉頭望林漓,說:“到時候你小子不要湊熱鬧。我給你買半只烤鴨,在家裏看恐怖片吧。”

林漓邊點頭邊說:“您這幾天有給我媽電話嗎?”

“為什麽要給她電話?”

林漓頭皮發麻,側着身面向外公,小心翼翼地問:“呵!您逗我吧?打過電話了對不對?”

“打電話說什麽?”

林漓炸毛:“信用卡刷這麽多錢,她肯定以為我自己瞎跑出去!”

“的确是你刷的卡啊!”外公一副翻臉不認賬的表情,逼得林漓打給媽媽。他清清嗓,拿出負荊請罪的态度,準備着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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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嘛?”

“給我媽打電話說蘇州的事,”林漓對外公說完,立刻回頭畢恭畢敬地對那頭的人問候道:“喂,媽——”

“你是不是到哪兒瘋了?”

“您聽我解釋哈!我和外公在蘇州找——”

“我知道你們在蘇州!”林漓聽到這句之後,望向外公,這老爺子回以狡黠铮亮的目光,看自己被訓。

“——這麽晚不睡覺做什麽?”

外公湊過來,貼着林漓的手機聽了一會兒,聽到女兒的囑咐,小聲說:“我知道你考上我的高中母校啦!可以啊小子!”

媽媽還在唠叨,林漓把手機拿開,用手捂着話筒,對外公小聲地說:“未必是您原來的校區!”

“哪個位置有關系嗎?該有的還是會有的。”

“反正哪兒都呆不久!”

外公挺直腰板,伸手往後背腰間捶了捶,說:“你媽沒說你不用轉校吧?你這次來我家,不完全是被扔過來的,主要的是你媽媽想讓我帶你去我們學校搞教育熏陶。”

“什麽?”林漓吃驚地看着外公,而外公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機。林漓把電話湊近,媽媽已經在說學校的事情了:“——調回辦公室。總之你上大學之後,我再調回外勤!”

媽媽說完便挂了林漓的電話。林漓不自知地傻笑了一路。

第二日淩晨,他們回到自己的城市。走出車站時,啓明星特別亮,東邊天際的亮白色逐漸渲染過西邊的黑夜。

林漓發覺,這個地方比所有他去過的所有地方都好,好一千倍,好一萬倍。

·

八月中旬來臨。

菜市場的攤架上擺上各樣新鮮的水果,也開始有些人兜售月餅。天氣愈發炎熱,蟬鳴不斷。外公午睡醒來,非要到大院裏找其他爺爺搓麻将,不過只是個老輩們侃侃而談國家大事的機會。一群有心無力的老爺子帶上誇張的手勢比劃來、比劃去,高談闊論着哪兒、哪兒的國家裏複燃的陰謀論。

林漓到陽臺看了會兒,實在聽不下去,又走進屋裏。然而在客廳也無所事事,他打開電視機。外公忘了在數字電視得續費存折裏存錢,現在只有無聊的電視劇霸占着每個節目臺。不知名的回放劇情裏,一個婆婆的角色正張牙舞爪着想一巴掌揮到女主角的臉上,手恰好被女主角截住,激昂的背景音樂頓時響起,仿佛什麽特別需要高歌頌揚的情節即将發生。

聲音叫得太吓人,林漓關掉電視。手機響了,旅行車把退款的連接發過來。押金扣除一些,退回來一千左右,也算得回大部分的“辛苦錢”。他用這筆錢在市中心交通便捷的地方,按着最終确定下來的人數,預訂一個中等大小的包廂。

挂了飯店的電話後,林漓盯着名單在瞎想,都怪自己烏鴉嘴,一開頭就猜中這同學聚會的名單上還不到二十人,比先頭見着的爺爺奶奶的數字少一大截,還不都是高中和外公要好的那些個朋友們,多是些閑着來蹭飯的,也不知道外公為什麽依然要搞定這次聚會,甚至,會不會外公其實早知道結果如此,不如單獨先和同學都單獨地約見一遍,又或者還有什麽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可能外公在高中的時候并沒有他總說的那麽受歡迎,還可能一直是被孤立的,所有同學都是裝出來的熟悉……

啊,停止吧,可怕的“陰謀論”,全是沒有安全感的人的胡思亂想。

林漓正還呆着,房子的大木門被打開,帶鏽的戶樞“嗞嗞”發出聲響,外公買菜回來,正從門外提着一摞東西開門走進來,喊林漓進廚房洗菜。

“不是跟您說以後買菜喊上我嗎?”

“欸,帶個小孩好麻煩。那你做飯吧!你說懂做鹽焗雞腿的,我按你之前寫的單子在小區超市随便買點。你弄吧,我先躺會。那超市要走好遠,累!”說罷,外公把廚房的門“砰”一聲關上。

林漓拿手機在廚房裏放音樂,拿外公的賬號登陸之前推薦的音樂軟件上,首頁推送了一個歌單。

驚喜着,林漓點開列表的第一首歌,古典結合現代音樂的悠揚曲調,伴着依然聽地不太清楚的歌詞,像一位老者在追憶遙不可及的戀人。林漓從袋子裏拿出菠菜,聽着歌,忘開水龍頭,手裏抓着菜,一動不動地站在竈臺前,直到第一首歌結束。他把青菜放下,點開歌曲的評論區。熱門評論裏第三條的發布者吸引了林漓的注意力。這個評論者叫“XX大寶”,在2010年寫的。這麽久了,還能穩居前三位熱評。這評論用幾句話寫了一個悲傷的故事,一個好像在哪兒聽過的情節。

再點開評論者的個人頁面的收藏歌單,界面彈出五百多首歌名。

“咦?《不浪漫罪名》?”林漓點擊歌曲。男聲用力地表達着自己的無奈悲恸,可林漓滿腦子都是一群男生女生在大街上怪聲怪氣唱着所謂班歌的畫面。他們唱得陰陽怪氣,攪和着前後班級整齊的歌聲。

門開了,外公往裏探腦袋:“你在幹什麽?”

林漓點進方才評論區裏“XX大寶”的用戶評論,手機對着外公,問:“這……您吧?”

外公眯眼往後退,看清楚後卻搖頭。

同學聚會約定的時間,終于到了。

外公早早換好了衣服,依然是正經的西裝褲、白襯衣,頭發梳得齊整锃亮。

林漓重新确認一遍同學聚會的名單,那沒有任何變化的十幾位老人家,又愁了,也不知道臨時會不會有人爽約,被爽約的外公會不會難過,想着這些,嘆氣,望一眼外公。

而這位見到同學聚會的最終名單也沒什麽表情變化的老人,尤其淡定,自顧自地做着什麽、忙着什麽。

林漓在客廳朝外公大聲地問着:“有別的爺爺奶奶給您電話說又打算來嗎?”

“有我肯定告訴你呀!”

“你們籃球班隊的那幾個都會來嗎?我聽秦爺爺這麽一提,但沒提到陳爺爺的名字……陳爺爺也會來吧?”

“……哦。”

“您要是在包廂等不到人,記得給我個電話,我過去陪您!”

“诶,不用啦。”

林漓望手表,提醒外公準備出發。“外公,我給您叫了車,你下樓出大院就能坐。”

“夠意思!”

“記住喲,您有什麽事,一定要給我電話!”

“啰嗦!”

“您玩的開心哈!”

“嗯!”外公應了聲,匆匆出門。

·

八點,林漓飯吃好了,碗碟洗幹淨,拿出外公的筆記本看恐怖片,一系列的動作特別熟悉,彷佛在以前夢見過,想着臉上的毛孔似剎時掙大,生活的巧合簡直比恐怖片還可怕。

此時,眼前毫不陌生的畫面和劇情中,電腦屏幕裏的女人趴在地板上,一只陰冷的鬼手從櫃子底猛地伸出來抓住她,碩大的鬼影壓在女人身上,讓她無法動彈。

林漓趕緊從飯廳坐到客廳的單人沙發上,後背緊緊貼着沙發背。

不湊巧,客廳的老鐘敲了一聲。他望手機屏幕,沒有未接來電或者短信提示,正想着外公的同學聚會應該舉辦地很順利,家裏的固話卻響起來了,對面是一個陌生的固話號碼。

接電話後,林漓慌神,速速沖出門,話筒另一邊“喂喂喂”地喊着,不久便剩“嘟嘟嘟”的聲音,混進仍在繼續的恐怖電影裏傳出來的嘶喊聲裏。

九點十五分,在街上喊不到的士的林漓,索性直接跑到附近醫院的急診部,在值班護士前臺胡言亂語一通,最後被帶到外公的病床前,附近有四五個爺爺奶奶,他只認得出秦爺爺和林奶奶。林奶奶快速交代今晚聚會的事。

“我們也不知道你外公的病情啊。哪想已經這麽嚴重?大寶也真是的,什麽都不肯說!我想着吧,今晚給他個驚喜也好,好歹感受感受以前年輕時的英雄事,可沒想到,人都沒到,你外公聽到名字就暈倒……天哪!吓壞我了,這幸好醫生說沒大問題的,不然我真的太對不起你爺孫倆了。你回家要好好管管你外公,督促他吃藥,這病不是有很多藥嗎?這不能要是覺得藥沒用、覺得自己年級大就不吃藥,不吃藥怎麽會好!欸,你爸爸媽媽呢?不跟來嗎?哎喲,怎麽大的事,老人家暈倒大人也不過來,只讓個小孩過來怎麽行!”

秦爺爺這時候插話:“欸好啦好啦,小林你就讓林漓說幾句話吧。你講這麽多,人家孩子都答不上話!”

林漓倒也只聽進去一兩句,第一,外公暈倒,但沒有大問題。第二,“今晚給他個驚喜”“英雄事”,是什麽意思?而後一驚一乍:“驚喜?是誰?難道……歷奶奶?”

這時候,旁邊三兩個爺爺奶奶和秦爺爺道別,拍着自己的肩旁,客套兩句,連忙走了。

林漓點頭,又望見林奶奶對自己點着頭。

“可您怎麽找到她的?”

“你外公說過老裴複讀了嘛。我心想說不定小歷也可能在同個學校複讀,就這麽托人一找,真給找着了。人家只能待一陣子,有事會先走,誰想到你外公……啧,人沒見着,光聽見名字就暈倒……”

林漓低頭看外公,睡得很安心,像正在做着美夢一樣。他又問:“今晚有多少個同學呢?”

秦爺爺歪着腦袋,手指點來點去,說:“有十二三個吧,有些本來答應要來的,臨時有事,還有一兩個沒趕上動車的,其他是家裏有事,畢竟暑假嘛。孩子,你跟你外公這一路的故事我也知道些,你別不開心。我和你外公說那些同學有事,他也沒有因為這個心情不好的。我們這把年紀,大家心裏有數,都是人來就好,不到就心意到,給個電話短信什麽的。總之,孩子你不要多想,不要怨爺爺奶奶,以後還有時間嘛,可以再約的。”

“以後還有時間……”林漓越說,聲音越小。他想起魏爺爺,自己也對外公說過類似的話,可現在是真的不會有以後了吧。

他握緊外公的手,卻感覺到什麽。

和秦爺爺、林奶奶道謝後讓兩位老人回去休息了,自己會通知媽媽趕回來。他站起來送老人們出去時,趁他們背過身,将外公手中的紙團快速拿走,放進自己的口袋裏。

回來後,他瞧了眼外公的床位。人還沒醒,他用醫院的固話打給媽媽,也說出了外公一直以來隐瞞的病情。

懂自己老父親的怪脾氣,媽媽也沒有怪林漓,喊他晚上在醫院待着,她自己明早就能趕到。

林漓聽完媽媽所有的叮囑,想着少了什麽,但也不難想明白,已經不打算再問。這樣的結果,反而真的讓自己松一口氣。

現在剩外公的事了。

外公更重要。

·

急診部外面的走廊有一個飲料販售機。打算通宵守夜的林漓,手機快沒電了,所以用秦爺爺給的一點現金買了兩瓶罐裝咖啡。喝着第二瓶的時候,旁邊床位又進來另一個老爺爺,家屬較多,吵鬧着,林漓拉起外公病床邊的圍簾。四周淺綠色的簾布,居然和學校教室用的窗簾布顏色那麽像,他不禁冷笑一聲。

三點四十,外公的點滴吊完了,機器的提示聲把林漓吵醒。特意喝的咖啡,沒想到自己還是睡着了。身後的圍簾被猛地來開,值班的男護士走過來換針水,瞧他還是一個孩子,欲言又止地,走了。

林漓望着外公的病床邊有熱水壺,想着外公醒來會想要喝水,便起身到護士站要一個紙杯子。護士站離急診病房區之間有一小段走廊的路程,幾條燈管好像壞了,不斷在閃。他要到紙杯往回走時,發現走廊盡頭的拐角處,燈滅了。仔細些看,那裏有一大片黑影。緊閉的玻璃窗戶,微弱的、不明來處的光投射進來,隐隐地能看見一大群似是人的身影,相凝聚,不尋常地聳動着,一點聲音也沒有。正在他站住想要再看清楚的時候,這群黑影很明顯地變大了!那群“人”似乎正朝自己沖過來,而自己附近走廊的燈,正在一段接一段地滅掉。眼看那群黑影快要撲向自己,林漓害怕地閉上眼睛,蹲在地上,抱住自己。

肩膀卻忽然被拍了一下。

他猛地睜眼。原來天亮了。原來是一場夢。

媽媽已經到了,站在旁邊喊他起來。他朝病床邊的櫃子上看過去,上面放着一個紙杯子,裏面裝有半杯子冷水。

“小子,幹嘛呢?做噩夢啦?”

“啊?媽你幾點到?”林漓伸手幫媽媽拿行李。

“五點、快六點吧!”媽媽走向外公床前,撫了撫老人額頭的汗,轉身問:“你外公醒過嗎?”

林漓搖頭說:“等早上醫生查房的時候問問為什麽吧,昨晚護士來說沒大礙的……”

·

上午八點整,護士換班,醫生查房,說了和昨晚一樣的話:老人家依然不醒,讓媽媽辦手續,換到腦科的住院部,找外公的主治大夫做檢查再找原因。

林漓從急診區的護士站繳費回來,驚訝地發現,那條必經的走廊壓根沒有能拐彎的地方,更沒有緊閉的窗戶,只有通向戶外的大玻璃門和全天值班的門警。

邪門的是,外公被換到魏爺爺先前住過的那間病房。林漓可不敢和媽媽說這檔事,免得大人難受。外公的病床從一樓被推上十三樓,沒醒。他眼皮下的眼睛時不時會輕輕地動着,所以林漓覺得,外公是做着夢,是美夢,不願意醒,而不是病倒不醒。他願意這樣想,那樣等外公真的醒來時,他可以告訴外公,在他睡着的時候,他高中的同學全都來看他了,沒有一個人缺席的。

對,這麽說!

他已經認真地措辭,等外公醒來。

秦爺爺下午的時候又過來一趟,問了一下外公的情況,到晚上受托付,帶林漓到醫院附近吃飯,再回家取換洗的衣服。

等林漓收拾的時候,秦爺爺在客廳四處走動着,注意到客廳散落在沙發上的班長和外公珍藏的照片,坐下把每一張照片都看完了。

林漓走來走去,瞥了眼客廳一動不動的老人,想來自己還沒有招呼秦爺爺喝口茶水什麽的,放下手中的行李,朝茶幾走去想給爺爺倒杯茶,但保溫壺裏的水也是涼的。

他不好意思着,此時秦爺爺卻放下照片,擡頭和他說:“孩子不用啦!你收拾好了吧?我們可以過去了?”

林漓把照片裝好放進木盒子,拿起飯廳椅子上的背包,關電閘,鎖門,和秦爺爺回到醫院十三樓。

媽媽和秦爺爺道謝時,林漓看了看外公的情況。

他還是沒醒。手好涼好涼。

林漓把雙手圍住外公的手,大口大口地呼熱氣,可沒什麽用。他去拿背包裏的玻璃杯子倒熱水。太燙了,他先讓玻璃杯熱紅了自己的雙手,再緊握住外公的手。老人的手皮膚好幹,有些裂紋,林漓又往背包裏取七月陪外公找同學時在路上買的潤膚露,在手心倒了些,小心地往外公的手上擦。

放好潤膚露的瓶子,林漓看向外公。

外公還沒醒。淺淺地呼吸聲,被心随胸腹一起一伏,他睡得很安心。林漓悄悄地走到外面,正趕上秦爺爺要離開。他拍着林漓的肩膀,抿嘴,堅定的目光,似是決定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

·

第二日早上,天氣一下變得糟糕,刮着大風,一會兒下起了大雨,一時半會不準備停的樣子。林漓還是和護士站借了把大傘,到醫院外的小攤上買些新鮮水果,還打包兩份附近病友推薦的小米粥。

一回來,便看見病房裏站着一大群人,一大群老人,有些甚至站出了門外,朝病房內張望。

林漓懂了,沒有走進去。他退到病房附近的鐵椅上坐下。

等粥涼透,老人們逐漸散去。蔣奶奶和裴奶奶先走出來的,沒看見林漓,但一起拉着走、講着話離開的;馬家的兩個老人家也趕來了,有人扶着,沒有位置坐下,站累了,也提前走了;一些外公說和他高中很要好的爺爺奶奶彼此成群走出來,說着大家難得都來了,替外公一起聚一頓。這一大群老人,只有幾個爺爺奶奶路過時認出林漓,和他打招呼,聊幾句,最後都走了。林漓本想要等的秦爺爺,一直沒見着人,沒法當面道謝。

等林漓回到病房時,媽媽走來走去,把快要擺滿房間的大大小小的花和水果籃擺在空地上。

林漓走去幫忙,瞧了眼外公。

同學來了又走了,外公一直沒有醒。

·

一個早晨,媽媽喝完林漓買回來的小米粥,把外賣的包裝盒子連同幾天來的生活垃圾拿到走廊盡頭處理掉,留林漓拿着從家裏帶來的外婆的書在讀。天氣并沒有特別熱,所以病房內關了空調。開着窗戶,林漓把凳子搬到有陽光射進來的位置。剎時,窗外傳來巨響的蟬鳴聲。林漓靠着窗沿往外看,樓下有幾顆紫荊樹在樹頂開滿鮮花,鮮豔的紫粉色簇成一大片,伴着醫院中心花園裏的翠綠和清脆的鳥鳴,此刻正是南方盛夏的時節。

蟬鳴停了。周圍變得安靜。

身後的空間,傳來一下很尖銳的金屬摩擦的聲音,林漓驚訝地轉過身。

外公正努力地仰着頭,朝病床前櫃上擡手拿水杯。

林漓沖過去,給外公拿水喝。

媽媽進來了,眼淚一下湧出來,又哭又笑地給外公再打一壺熱水。

醫生護士過來重新給外公做檢查,拔掉營養液,叮囑病情,開好了藥,安排晚上出院。

媽媽去辦手續的時候,林漓坐在一旁,看外公自己慢慢地把白襯衫上一個又一個紐扣系上,又緩緩地穿上襪子和布鞋。動作比以前慢太多,手還不時帶些哆嗦,可他懂外公脾性,沒有去幫,只等老人把自己的東西一點點地收拾進自己帶來的背包裏。

等外公弄好,坐在病床上喝水休息着,林漓試探道:“您暈倒之前的事情,還記得嗎?”

外公運動着微麻的手腕,皺眉想了許久,說不記得。

“真的嗎?”

“你想問什麽?有話快說!”外公不耐煩,拿起媽媽洗好的蘋果要吃,望着林漓,的确完全都不記得了的樣子,不含糊。

那算了。不需要再問了。

“蘋果甜嗎?”

“嗯!誰送的?”

林漓笑得很燦爛,說出“秀秀”二字,氣得外公擡腳踢過去,這才改口:“是李秀奶奶!她聽說您的事,又不方便回國,托劉奶奶買的蘋果。蘋果喲,是蘋果喲!知道是什麽寓意嗎?您知道嗎?”

“瞧你那一副磕了糖的樣子!你和老秦說謝謝了麽?”

“我和媽媽都打過電話,人家秦爺爺還要回去蘇州看生意,待得不久,可惜見不着您醒來的時候。”

“我明天找他視頻就好。”

外公把小蘋果吃完,剩的果芯放到林漓手裏,沖他壞笑。

林漓起身将蘋果扔到走廊盡頭樓梯間的垃圾桶裏。他摸了摸口袋裏一直帶着的紙團,取出來扔掉。可紙團離開手心的那一瞬,他知道自己是極不安和不情不願的。在抛掉紙團和轉身離開的一瞬,時間好似被迅速分裂成百分千分萬分,他凝視自己變緩的動作,凝視紙團進入垃圾桶前每個移動彙成的白色直線的路徑,凝視着像黑洞般貪婪吞噬圓口,凝視着被吞噬的怪奇、不甘與不解。這一瞬,百千萬分的時間裏發生的一切,極不真實,卻又明确地映于眼前,刻進腦中,像存檔一樣以後随時準備好被取出播放。

回病房,管病房的住院醫師正拿來新的腦掃描報告,叮囑外公下次見醫生的時間和必須按時吃的實驗藥品。

等醫生離開,林漓望着那大棕黃色的牛皮袋,什麽曾經見過東西的模樣重新闖進腦海中。

好像是在秦爺爺帶着回家收拾衣物時,偶然間,在卧室衣櫃隔層裏看到的東西。

·

從醫院回來,等媽媽打開家門後,林漓先扶着外公坐在客廳沙發上,悄悄地走進卧室去拿那東西。

打開袋子往裏瞧,他一下樂壞了。

他舉着裏面取出來的兩張大彩色海報,走到客廳沖外公大喊大笑。

外公抱怨:“啊你小子!”自己又不能立即搶過來,只能坐着翻白眼。

媽媽聽着外面吵鬧,放下洗着的菜,走出來看見林漓一手握着醫院裝影像片的牛皮紙袋,一手舉着兩張《百變小櫻》的動漫海報,正嘲笑着地捉弄着外公。苦惱着父親生病的她,也笑了。

“這可以呀,外公!我還以為你瞞着我什麽更嚴重的病呢!原來是兩張動漫海報!《百變小櫻》我看過啊,很好看嘛,別害羞啊,喜歡動漫有什麽好藏的!哈哈——”

“這是你外婆的海報!正版!很貴的!買回來收藏的!”

“別是您的又放到外婆那兒吧!”

“我沒有!是你外婆喜歡的!”

“不是您的,您藏什麽嘛?還藏在醫院檢查報告的袋子裏,還藏得那麽好!哈哈!”

“我是怕你小子手多,給我弄壞了!你外婆留給我的!你給我放好了!”

“好好好!我給您放好!”林漓笑着把海報慢慢地塞進袋子裏,想想又說:“不如給您買兩個大框裱起來不更好?好過您放在那木櫃子裏,梅雨季節可不得弄壞?”

“本來有框的——”外公很快住嘴了,皺眉埋怨自己多嘴。

林漓跑回卧室裏,又跑進書房裏,果然在最高的櫃子的頂上找到那兩個好看棕色木框,小心地把海報分開裝進去,擦幹淨,分開放在沙發兩旁,還不太有力氣的外公沒動也沒罵,配合地坐海報中間,單手擋着臉,任林漓給他拍照。

晚飯後,外公坐在陽臺躺椅上閉目養神。

林漓洗了碗,端出一杯熱茶,随後倚在欄杆上,望天上,月亮很大很圓,不見了星星。

對面樓裏家家戶戶,這一夜仿佛都約好一樣,全回來了,窗戶內全都透出亮光。借着光,林漓回頭望外公。老人平緩的呼吸聲,讓他十分安心。

“看什麽?”

天哪,二郎神上身嗎?閉着眼怎麽發現的?

林漓轉過頭望樓下的大院,沒有了打牌的阿姨大叔還有嬉鬧的小孩子,偶爾路過幾個身着西裝的下了班的職場人。

外公清嗓子,喝了口熱茶,問林漓出發的時間和資費,說可以等他媽媽回去上班以後,偷偷給他錢。

“哦!我又不想去了。那邊不太安全,還是不去的好,省錢等下次出門吧。再說,您想讓我媽提前回去,不太可能吧!”

“為什麽?我又沒什麽事,可以自己去醫院的,我還可以在小區拜托人找個認識的保姆,我有錢!”

“您就想想吧!我媽不會答應的。”

“這孩子,這輩子——苦了她。”外公嘆氣。

林漓朝客廳透出來的白燈光望過去,那邊還傳來隐約的媽媽在打電話安排工作的說話聲。

“所以您以後一定要好好吃藥!”

“所以你以後一定要好好學習!”

“我本來有在好好地學習,只有您不好好吃藥!”

外公不屑地扭過頭,閉起眼。

林漓也走開了,快要看不見拐角處躺着的外公時,回頭看一眼,胸腹緩慢的起伏着,确認了才肯走開。

·

暑假剩下不到兩周。

媽媽和外公來回地跑着醫院,帶回大包小包的資料和不同顏色包裝的藥瓶。

而林漓在家待着,從市場買好一天三頓的飯菜,做好了等,等不到放冰箱,等回來了再熱好。

面對愁眉苦臉的大人們,林漓盡心地去說笑話、逗着樂。過會兒還要去醫院的人可不能餓壞了、累垮了。他盡力地做力所能及的事,盡管他明白這些事并沒有什麽用,但依然要做,不能閑坐幹等。他感覺自己是苦情小說裏那種“一夜之間長大了”的孩子。這并不是什麽可以令他高興的感覺。不是自己想象的終于能獨當一面了的自豪感,而是無窮盡的有心無力的失落與孤獨,是各種心情和想法經常混攪在一起的感覺,像黏在鞋底的口香糖,硌着自己,甩不掉。即使是無用功,只有逼着自己不停地做事情,才不會去想,那個想都不敢想的最壞的結果。

·

從醫院回來的某個中午,外公在午休,關着房門。廚房裏林漓在洗碗,出來發現媽媽站在客廳牆上的照片前,對着一個女人的獨照,暗暗抹淚,和外公曾經的身影一模一樣。

他走過去,問:“這是外婆?”

“嗯。”

林漓往照片看上去。外婆在照片裏站在一家霓虹燈牌的房子前面,臉上塗得亂七八糟,身上的衣服也是爛的,對鏡頭笑着。林漓往牆上所有相框都看了一遍,沒有看到外公外婆和媽媽三個人的合照,問:“怎麽外婆只有這一張照片挂在這裏?你們沒有合照嗎?”

“你外婆總嫌自己不上鏡,死活不讓我們照相。這唯一的一張,讓你外公在鬼屋門前抓拍到的。以前萬聖節,主題公園會搞活動啊。我爸媽是常客。難得都是喜歡恐怖片的兩人,生了我這一個看不得恐怖片的孩子。”

“不奇怪,我喜歡看恐怖片。這玩意不是遺傳的。”

“誰覺得能遺傳?喜好是傳染的好吧?”

“要是能傳染,那為什麽你不愛看咧?”

“我小時候經常要去外面上課,回來累透了,哪有心思看恐怖片?後來想看吧,又有電影分級。等成年後再看恐怖片,又都吓不着我。反倒是你很小時候,跟着外公外婆看,居然特別高興地在笑。”

“我?笑?”

“你從小是很怪的小孩,知道嗎?你小時候有一次生病,我把你放在醫生診室外的走廊站了一會兒,回頭看見你死死瞪着走廊盡頭的窗戶。我問你在看什麽,你竟然告訴我窗外面站着一個人。但是三樓的窗戶吶,外面直接是醫院的花園了。我拉你走,你還一直不肯走,大叫說外面有一個人,吓得周圍的病人都走開了。回家以後我問你到底怎麽回事,你卻告訴我窗外的樹動起來很像一個人。”

“說不定真的有一個人咧!”

“就這句!你和你外公一個樣子!他回家以後聽到這件事,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這麽巧麽?”

“事實上……你小時候一直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外公沒帶好你。你上幼兒園的時候開始在外公家住。有一次我提前過來接你,發現你外公外婆在電視給你放那個,施瓦辛格那電影,畫面挺恐怖的,叫什麽,末日,還是……”

“《魔鬼末日》。這電影不恐怖的好吧。”

“不是有個場面,我記得我一進門,看到電視裏是一病床上滴着一攤血,一個人被釘在病床蚊帳那天花板上。你坐在外公外婆中間,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害怕,沒哭沒鬧,很認真在看電影的模樣,把我給吓到呀……!”

“我找你外公外婆說了幾句,當晚把你帶回家。”

“也是,誰給小孩看恐怖片呢!”

“爸媽說你當時鬧得厲害,不肯睡,他們倆想看電影,幹脆帶你一起看,誰知道你一看恐怖片,立馬不哭了。所以呀,你怪他們二老,還不如說你自己本來好這口!說起來,你外婆去世時,帶你參加葬禮。你沒哭沒鬧,整天沒講話。我以為你太傷心,抱你回家以後,你到客廳打開電視對我喊‘外婆快開恐怖片一起看!一起看!’吓得我拉着你找了兒童心理醫生,診斷說你沒問題。類似的事,挺多的,拿你沒辦法。好在也沒有出什麽大問題。可能你覺得新奇吧,畢竟你那時候年紀還小。”

“我小時候為什麽總在外公外婆這邊呢?”

“你爺爺奶奶很喜歡旅游,不常在家。上幼兒園那段時間,我只好讓我爸媽帶你。你以前很喜歡待在外公家的,我休假幾天,過來帶你回家,你都不願意。我記得你好像三歲,還是四歲,我和你爸工作太忙,沒電話也沒視頻,等我們回來之後,一進門,你小子躲在你外公身後,問我們是誰。晚上吃完飯,硬是不肯回我們家。你還很小,大人們都站着,你賭氣不肯走,扯你外公的褲子,抱着腿,坐在拖鞋上,不肯撒手。”

怎麽自己都不記得這些?

“你剛出生的時候不足月,你爺爺奶奶還在歐洲旅游回不來,還是你外公外婆守在醫院保溫箱前面看着你出來的。你能抱出來的那天,他們倆多開心啊,一直抱,一直抱!親自給你洗澡,喂你吃飯,哄你睡覺,還照顧你上幼兒園,你真算他們養大的!你知道自己名字為什麽叫林漓嗎?你爺爺奶奶也不知道,還以為是我起的你名字。”

“我只知道是外公給起的名字,不知道有什麽特別的意思。”

“你還不知道外公的全名嗎?你個臭小子,怎麽回事?”

“您別激動!我在車票見過,我當時不會念嘛,也沒放在心上。況且這一路上我盡聽別人喊他大寶,挺滑稽的!”

“那字念‘zhì’,獬豸的豸,你外公叫何盡豸!”

林漓,盡豸。

淋漓盡致。

聽到這裏,林漓的眼淚又忍不住了,哭着說:“——媽媽,這種時候和我說外公對我多好,像他不在了一樣。”

媽媽輕輕拍着林漓的背,說:“可你外公還在啊。”

林漓拿衣袖來回擦掉眼淚,點頭。

窗外的蟬鳴越來越響,又一下停了。

卧室房門打開了,外公迷糊得很,睜開一只眼,看陽臺外,說:“天好亮啊。”

·

下午媽媽帶着外公挂號主治醫生。折騰幾小時,從醫院回來之後,外公徑直走向陽臺。林漓跟了上去,搬過一張凳子,坐在外公的懶人椅旁邊。外公閉着眼,面無異色,呼吸平穩,和客廳裏愁容滿面、焦慮不安的媽媽完全不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林漓一直這樣安靜地望着外公,不說話,也不知道怎麽說話。沒想到外公睜開眼睛,張口一喊:“看我幹嘛?”

林漓倒吸一口涼氣,雙手捂向胸前,喊:“吓我一跳!”

“你不打嗝了。”

林漓實在沒有心思開玩笑,沒說話,只看着外公。他懷裏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揣着一個木盒子。

林漓伸手指了一下,問:“您拿着這個幹什麽?”

“我收拾一下,才發現這盒子上刻着一只鳥。”

林漓瞄了眼,說:“呀,您班長好有情調。”

“這不是老楊的盒子,是我自己的。我以前聽過一個很美的故事,是真的哦!有一個兒子,他的媽媽去世了。在葬禮上,他坐在角落裏垂頭喪氣。突然有一只蝴蝶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動了一下,這只蝴蝶又飛起來,飛到他媽媽的牌位上。這蝴蝶一直跟在他附近,直到他媽媽的下葬,蝴蝶也跟着飛了進去。”

“這——不會是您的故事吧?”

“我帶我媽去山東看海的時候,她說下輩子想當一只小鳥。”

林漓指着外公懷裏的木盒子說:“這只嗎?”

“我和她說,我想當匹鹿。”

林漓不懂能接什麽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承受更多悲傷的故事。

外公又說:“這空盒子送你。對了,老楊盒子裏的東西,還有我的照片,幫我找本相冊放進去,全擺我桌上吧。放在顯眼的位置,我随時能看。”

“您不是都看過?”

“看過也能再看吧?”

林漓點頭,特別認真地看外公,想把他的樣子印刻在心裏。

“你不要這樣盯着我,像在瞻仰遺容。”

“說什麽話吶?這心真寬!”

“我這個又不是什麽大病……你媽媽的反應太誇張!”

“咱們有病就要治,按時吃藥!您探望魏爺爺回來時的表情,我可還記得!你不要騙人!”

“我哪裏騙你?這病真的沒什麽啊!我也沒什麽啊!心願了了,這輩子也沒有什麽遺憾,我何必要為這麽一個病讓自己心裏難受呢?”

“可您那些同學聚齊的時候,您可完全算沒到場的。”

“計較這個沒意思。何況你哪知道,我那時候不知道他們人都來了?你不也只在外面坐着嗎?”

“你嘴上使功夫吧。少得意!”

“我當然得意!多少人都飄洋過海地來看我!雖然在醫院聚得很多同學,但總算有心意啊!你看現在也還有很多人給我打電話啊。”外公轉頭看林漓,又說:“不要學你媽媽那麽嚴肅。你們老這麽愁眉苦臉的,我很不習慣。小子你放輕松點,馬上要開學。見到新朋友不要繃着這張臉!”外公用食指輕戳幾下林漓的肉臉。

“你倆在說什麽吶?”媽媽在陽臺門口探出頭來問:“你小子要沒什麽事,過來幫我做飯,去洗菜!別在這裏煩外公!”

·

第二日早上,林漓起床之後,發現房子裏一個人都沒有。飯桌上有一張紙條壓着一些錢,是媽媽讓他自己解決今天的早飯和午飯,她帶着外公開始住院做治療。

暑假結束以前,外公再沒出現在這間房子裏。

後來,林漓到外公的高中登記入學,他終于有了朋友,新的、穩定的生活。平時下課後,他會去外公家裏吃飯或者寫作業。媽媽下班之後基本都在醫院陪着外公做治療,那所房子經常只有他一個人。他會到卧室,一本本地翻看疊起來的舊書、舊雜志,用舊碟機播放外公的CD唱片,擺弄桌面上的舊電腦和電視。房子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高三時,媽媽把自己的房子賣掉,搬過去和出了院的外公一起住。林漓因為高中校區正式搬遷,變成住宿生。林漓周末從學校回來,偶爾還會看見外公坐在陽臺外的懶人椅上閉眼。他見到自己,還能認出是誰,但總會問他為什麽一下子長這麽高了。他會陪外公溜出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去瞧水泥地上啄食的喜鵲,去聽小學課堂裏傳來的稚嫩讀書聲,去找夏夜小區熄燈後夜空繁星。盡管被媽媽幾番數落,擔心外公沒被看好自己走失了,可林漓依然樂此不疲地被外公拉着到處“逃跑”,仿佛是那年那個夏天。

等林漓升大學,長假回家後,發現卧室堆積的舊物全被媽媽搬到書房放在新架子上。小卧房裏只剩下外婆的木衣櫥和一張大木床。陽臺天花板上的那段青藤,早已枯死。林漓去找外公。老人仍喜歡躺在懶人椅上曬太陽,可他已經完全不認得林漓。

林漓大學畢業後,外公的懶人椅被換成輪椅。幾年光陰将外公迅速地變成了曾經病房裏的魏爺爺。林漓依舊會想,外公是否還記得他的高三4班,他的老同學們,會不會想起三年前的夏天,還有一個小孩陪他到處跑着找同學?

外公的青春,任憑光陰幾曾璀璨,最終只活在林漓的記憶中。林漓經常想象自己長大後,在家裏還珍藏着外公的日記。即使書脊已不再直硬平整,黑色的封面完全掉皮,裏面的白紙變黃,他仍會坐在自家陽臺的懶人椅上閱讀外公的日記,年複一年,瞥見回憶裏的青藤綠起花開。

他只想一直這樣記住外公,那個燦爛的少年。

他要忘記那些始終沒來的高中同學。

要忘記那些曾經折磨着外公的傷痛。

要忘記那張寫着“叫醒我”的紙團。

·

此時此刻,外公坐在他身邊,閉着眼,鼻子的供氧管連着氧氣袋,小得只能供他享受短暫的陽光。他把外公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幫他把羽絨服的鏈子拉上。

林漓坐回長椅上,陽光直直地曬在身上,越來越暖和,耳邊逐漸響起了蟬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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