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pater5·碎片
Chpater5·碎片
那天離開後,時敬之帶聞命去了一處公園。
德爾菲諾的城市公園很多,大片大片綠色森林自城堡一般的住房旁拔地而起。
“我很喜歡德爾菲諾的大道。”聞命說。
他看着窗外,嘴角帶着淺笑:“德爾菲諾的人熱情,有趣。”
這片森林中還在落雨,盡管雨不大,但他們沒有走出去。
時敬之開着艦艇緩緩行進。
車子在林間穿過之時,茂盛的松柏間有小松鼠竄跳。
動植物變異嚴重,滅絕也嚴重。
時敬之以前經常參加培訓,課程裏七講八講,說的都是地球上出現的突發狀況,今天那裏爆炸橋塌了,後天兔子發瘋把果園毀了,大後天海島上船員被困……
時敬之帶着隊伍在前線連軸轉,仿佛永遠不知疲倦,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他。
他執行力強,行事果決,被人稱贊年紀輕輕就已經有了父親當年的風采。
時父卻說,他已經超出自己很多了,前途不可限量,男人的聲調是認真且驕傲的。
時敬之把所有贊美照單全收,好像很開心,又好像是沒什麽觸動,畢竟他從小到大,聽過太多類似的評價了。
他們就像是救火隊員,随時出現,掌控那些讓人措手不及的局面。
不知道是不是随了父母,在工作方面,時敬之永遠游刃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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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志當存高遠。”這是他德高望重的父親和他講的話。
時敬之拿到了德爾菲諾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十六歲,拿得是正常入學的年齡通知單。
如果再早一年就好了,十五歲入學的話,可以進玫瑰軍事學院的特定班,原本時敬之是有機會的。
“不過這樣也可以了,我和你媽媽比較滿意。”
不,才不是的。
時敬之記得,剛剛拿到分數時,時母歇斯底裏地問他,為什麽沒有考滿分?為什麽多扣了這麽多分?!
“我早就問了!我問了周圍一圈人!連小豪這次都比你多考二十三分!你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們你到底怎麽了?!”
時敬之下意識回答,我很好。
時敬之記得,說完他們很滿意,當時時父沉默了很久。
按照經驗,他們兩個中間經常會陷入徹底的沉默,一般是父親長篇大論,給他講很多道理與經驗,時敬之規規矩矩去聽,然後時父發表看法,進行定奪。
時約禮其實享受特殊津貼,是有選擇權幫助時敬之留在特定班的,但是時父的思維不會帶領他這麽做。
威嚴、老派、正直、剛硬。
男人代表夫人向自己的兒子表達兩人的态度。
他沉聲靜氣,講話如同面對下屬般板正:“…你自己的路,你自己選。”
時敬之記得,這時候通訊器突然響了。事實上,從他們坐下談話開始,通訊器的通知聲不停歇,時父皺眉接起電話,“什麽事?”
這是他在半小時之內接起來的第六通電話,通訊器那頭的人在提及工作,時父沉默着聽,偶爾下簡短指令,或者沉穩地“嗯”一聲。
對方講了很多,然後屏住氣息靜靜等待時父的定奪,時父挂斷通話,又看向對面的兒子。
“你……”他擡手揉揉眉心,高大的男人很疲憊。
“我下午有會,巴別塔計劃,知道嗎?你們以後學校裏也會講,你提前看看吧,對你有幫助。”
時敬之記得自己點點頭,乖順地回答,“知道了,謝謝爸爸。”
時父笑了,欣慰地笑了,他誇他聽話,乖巧,不忘叮囑幾句:“巴別塔計劃,按照歷史的、唯物的角度看,是必然的,精英領導者們需要做出更多貢獻、承擔更多責任,選拔和培育優秀人才也是對全人類的貢獻之一。……你是個優秀的孩子,不會讓爸爸媽媽失望的。”
生命倫理委員會總是喜歡牽頭提一些全球性規劃,給它們冠以各種名稱,人類的“明天會更好”就叫做“巴別塔計劃”:優生學、健康成長、優質教育、人類福祉……
時父必須趕去開會了,他太忙了,和時敬之相處的時間那樣少。
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又有些憂慮,話匣子忍不住打開:“…我對你一直是挫折教育,我不打擊你,誰去打擊你呢?你如果在外面在受挫折已經晚了,你會一蹶不振。你不在我們身邊,爸爸一直有許多經驗和智慧還沒告訴你。只有你最親近的人才會想你以後受挫折怎麽辦,你在家裏受挫折受夠了,出去就不怕別人欺負了。懂嗎?別人會這樣為你考慮嗎?不會,只有父母才會這樣做……”
時父給時敬之講過一個故事。
人們從塔邊歸來,天色已經很晚了,巴別塔隐藏在迷霧中。
人們想要聽聽上帝的聲音,于是建造高塔。可是人們到達攀達星星的高度,卻只想把自己的功勳寫下,留給後代。
時敬之是他們的兒子,是他們最光輝的兒子,他們對他傾注了所有的期望。
然而時敬之的課程已經耽誤一年了,時父專門抽出上班的時間來處理他的大學擇業問題。
原本這件事情他是不會管的。
他最最開始說的是很寬容民主的話,他說我和你媽媽達成共識,你有自己做主的權利。
但是最後一刻又緊張萬分地請假跑過來。
他給時敬之的說法是,怕他被人欺負了,怕他受委屈。時敬之考核成績并不理想,雖然也不壞,類似于原本可以去世界最頂尖學府的黃金專業,最後滑檔進了白銀專業的水平。
時父坐了飛機,半路上用共享汽車開進德爾菲諾,時敬之坐在副駕駛座裏,渾渾噩噩的,不敢相信時父來找他。
其實他們也沒談什麽,時父只陪他坐着,就愣是坐了半個下午。
期間他們一直重複着這樣的對話,時敬之說,你請假了?沒關系嗎?為什麽會來?真的沒關系嗎?
時父說,沒關系。
時敬之那天是害怕大于愧疚的。
時走時形色匆忙,時敬之去學校食堂刷卡買了速食餐和營養液,他知道時父的胃不好,勸他吃完再走。
時父說,不了不了,來不及了,扭頭接過簡餐離開了。
德爾菲諾的營養液包裝是最新款,時父吃多了人工餐,不怎麽會開包裝袋,他笨拙地研究了很久,還要時敬之解說才搞明白。
他走時說,兒子,爸爸相信你能克服一切困難,會前程似錦。
時夫人後來在電話裏和時敬之抱怨,你爸爸真的是太魯莽了,我都不知道他飛去找你,我從前線回來以後宿舍沒人,打電話打不通,吓死我了,他在天上飛,落地才給我打電話。
時父在旁邊局促地解釋,我那不是…怕你擔心,我覺得我時間足夠飛個來回,就沒告訴你。
時夫人調高音量,又開始抱怨他。
時敬之聽着,不知道該怎麽回話,他一會兒叫媽媽,一會兒叫爸爸,他們似乎都沒聽見,只顧着自己講話。
時敬之一直等,過了好一會兒,夫婦兩個似乎說完了,匆匆和時敬之告別,就挂斷了電話。
時父後來說,兒子,你眼光好,給我買的飯很好吃,這我就放心了,你們夥食不錯,別虧待你自己,你缺錢記得告訴我,我給你打,別不舍得花,知道嗎?
時敬之聽話又懂事,他忘記了自己當時是否哭了,可是他記得父母講話時的音量,字眼,一句又一句,所有的句子成分組成一切,構成他的記憶。
他喃喃地自言自語,我現在讓你滿意了嗎?我是你的驕傲嗎?
他的鼻子嗓子都很堵,很多東西要沖破眼眶,而他只是一如既往,乖巧極了地小聲講,我知道了,爸爸。
我知道了。
你會前程似錦。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時敬之心裏的聲音說。
“小敬?”
時敬之臉色一白,他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過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一下子就對上聞命疑惑的眼睛。
時敬之的餘光掃到方向盤,他下意識踩下剎車,這才發現自己開了自動駕駛模式,正在公園裏閑逛。
“小敬?”聞命皺眉說:“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時敬之輕輕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來,若無其事地講:“沒什麽。”
聞命卻抓住他的怪異舉動不放,繼續問:“怎麽了?”
時敬之眼中略過一絲厭惡,然後淡淡笑了聲:“沒什麽,就是突然想到來上學時候的事。”
“你是什麽時候上學的?”聞命擔憂地說:“那次意外沒影響你吧?德爾菲諾是什麽時候開學?”
時敬之的身體瞬間僵硬。他深吸一口氣,繼續笑道:“…沒有。那件事……”
他笑開了:“你不是救了我嗎?後來被巡邏官發現,我被父母接回家養傷,沒多久我就去上學了。”
他面對着聞命露出讓人安心的笑容:“我本來就是十五歲上大學,一點也沒耽擱。”
然後他自然而然看向窗外。
他們遇到一處雕塑,雕塑頭頂戴着一頂路障。
這是德爾菲諾的傳統文化,在偉人雕像的頭上戴路障,類似于行為藝術。
“聖西蒙校長頭上的路障真的有意思。”
聞命順着他的目光看路障,臉上全是神往。
他忍不住笑着說:“我很向往你的大學,不僅僅是因為它特立獨行,明明有世界上含金量最高的畢業證書,卻從不參加世界大學排名,更是因為這裏包容一切,包括少年人的叛逆之心。”
聞命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的校訓是Via Veritas Vita,對嗎?”
說完聞命自嘲地笑了:“我一定是很想上學的吧?聽說很多長大後的學渣都特別後悔當年沒有好好學習,你看我什麽都忘了,卻記你們的校訓。”
方法、真理、生命。
時敬之同靜默的雕像對視。
那是德爾菲諾大學的第一任校長,曾經是印刷匠,後來成為航海家,年長後成為牧師,他在國王與主教的支持下建造了德爾菲諾大區第一所大學。
男人有一張纖瘦的長臉,屬于白種人的尖下巴上存有精致優雅的胡須,他的眼睛裏透出睿智和狡黠。
“方法、真理、生命——”
“嗡——”
“蕩——”
時敬之脫口而出的話被打斷,空中傳來隐隐震蕩,是大學鐘樓的報時聲。
時敬之愣神,又轉頭看着存在了幾個世紀的雕像,他輕聲開口:“……聖西蒙很有名,不僅僅因為他波瀾壯闊的人生,還因為他在大封鎖時期不顧危險,辦出第一份德爾菲諾大區的報紙。”
他看向聞命:“FAITH&VICTOR,德爾菲諾大學校報。”
“……據說幾個世紀以前的航海家聖西蒙,在他還是一個印刷匠的時候,從百裏之外的瑞士翻過阿爾卑斯山脈來到這裏,他在随身的鋼筆中塞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凱撒密碼。無數人聚集着,他們是小販,印刷工,盜版商人,鬥篷下藏着掖着,他們把随身的紙條拼接在一起,那就是FAITH&VICTORY的前身,我們的校報,所謂的反叛之子。”
聖西蒙以流亡者的身份辦出報紙,是那個時代漂流于地下的火種。
後來那些報紙重見天日,被珍藏于大學圖書館中,從此圖書館的鑰匙一直被西蒙家的人保管,傳說那把鑰匙形狀詭異,而聖西蒙本人死去,并未留下多少遺物,除了幾本筆記本和破舊鋼筆。
而聖西蒙留下的鋼筆中的那張紙上寫着:……古老鐘聲響起的是安魂曲嗎?不,這是沒有英雄的敘事詩。
“我很喜歡,我的學校。”
時敬之這次用一種特別稀松平常的口吻講話,如同讨論別人的事,而聞命的重點則落在了“喜歡”這兩個字上。
因為時敬之很少提及“喜歡”,很少自然流露自己對某個事物或者人物的喜愛,他能讓對方接近自己,已經是仁至義盡。
“學校的歷史很有趣,學院學術氛圍濃厚,圖書館書很多,教職員工很友好,學生們中間會流傳誓詞。”
“是三段論嗎?”聞命笑着問:“要對人類的苦難保持永恒的悲憫,要對優越感報有長遠的警惕心,要對世界持有包容而開放的心态——”
這是學生們代代相傳的口號,時敬之心領神會。
他開口,在後面加了句新的:“——也許還可以再加一句,要對生命保持永恒的熱愛。”
“真是振奮人心。”聞命說:“前三句是學生們約定俗成的座右銘。”
“後面這句是生命倫理委員會的地區委員長在幾年前的畢業典禮上說的。”
時敬之解釋說:“他曾經是大學內部的□□,後來去了第三方機構做監察員。”
“他為什麽跳槽?”聞命問。
“因為他說——”時敬之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他僵着聲音,然後把話越說越順:“如果你在事物內部,你只有兩只眼睛看世界,但是跳出來,你就可以擁有第三只眼睛審視自身。”
衆所周知,生命倫理委員會最初主管教育問責,負責監察各大高校與研究所。
“是個敢于突破的人,很符合德爾菲諾大區的城市風格——”聞命默念:“World changer Delphino.”世界的改變者,德爾菲諾。
聞命說着說着又笑起來:“城市口號也很特別, Leute machen Delphino.”
英文意為,People make Delphino.
人民創造德爾菲諾。
這後面其實還有一句話,是畢業生們很喜歡在畢業典禮的最後齊齊誦念的,他們一邊歡呼一邊向禮堂上空扔學術帽:“我們都會變得光芒萬丈。”
“我們都會變得光芒萬丈。”時敬之說,聲音很輕很輕。
“我們都會變得光芒萬丈。”聞命跟着重複。
*
他們繼續走,路過一片紀念碑,碑上刻着約書亞樹組成的複雜圖案與數不清的人名。
德爾菲諾大學屬于世界性高校組織約書亞大學聯盟,而徽章是約書亞樹,象征生命,勇氣,與希望。
“因為約書亞樹擁有巨大的樹冠和小纖維組成的莖杆,看起來并不牢固,也沒有年輪,然而人們都知道,它可以在沙漠中生存二百年。”時敬之說。
聞命再次符合:“pride and proud.德爾菲諾精神。”
他恰到好處地表露對時敬之的贊賞:“小敬,我知道你出身這裏,我特別高興,因為你讓我夢想的大學熠熠生輝。”
他剛說完又迅速改口:“不…這麽說不太對,其實沒什麽理由,你在我眼裏一直光芒萬丈。”
他強調:“一直。”
聞命臉帶豔羨,毫不吝啬贊美:“我想……我想一直這麽仰望你。”
那一刻,他率直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樂觀、天真又堅定的表情。
時敬之明顯愣住了,然後過了好久,他才僵着聲音,若無其事地開口:“你說……你再說一遍?”
“你在我眼裏一直光芒萬丈。”聞命認真道:“一直,一直都是。”
時敬之的嗓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執着道:“pride and proud那種嗎?”
聞命不明所以,但是他的心裏被愛意侵占:“不管你是什麽樣子。”他反問:“這重要嗎?”
時敬之陷入徹底的沉默。
過了好久好久,他才非常無奈,且淺淡地笑了一下,笑容非常反常,可以稱得上蒼白和不适。
只是特別湊巧,聞命的頭痛猛然襲來,他忍着陣痛,恰好沒有捕捉到那個笑容。
“不……”時敬之笑起來,那個笑容堪稱燦爛,他笑着重複:“……不。”
他在笑,然而像是快哭了。
“你很執着于這個嗎?聞命?”
聞命“啊”了一聲,他摸不準對方什麽意思,便只能實話實說:“也不是,我沒什麽好執着的。”
說到這裏他又笑了:“沒什麽好執着的,但是你本來就沒怎麽變啊。在我眼裏你一直這個樣子。”
“和當年……”時敬之忍不住抓緊對方的衣領,逼近他,口中飛速道:“和當年一個樣子嗎?!聞命,在你眼中,我是什麽樣?你想的是什麽樣?”
他眼神偏執,還帶了一些陰郁和躁動,聞命一時反應不過來:“就……那什麽,就那個樣啊。”
聽到這句話,時敬之怔怔地松開手。
聞命關切道:“有什麽事?小敬?我說錯什麽了嗎?”
時敬之卻只是搖搖頭,他輕輕笑着,低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這太奇怪了。
時敬之深深看着他,目光很平靜地低聲說:“聞命,其實有很多事,并不像是你以為的那樣。你以為很偉大、很有天賦、很耀眼的人,擁有了更大的世界,可有時候,反而更加迷茫和無措。”
聞命第一次拿不準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可是時敬之卻突然迅速變臉,他恢複疏離冷淡的态度,并且不再執着于這個話題了。
不過時敬之講到學校,話題突然多了起來,如同小喇叭附體。
聞命像是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忍不住閉嘴,讓時敬之多說一點。
時敬之似乎沉浸在回憶中了:“我上學的時候,沒有住學校宿舍,選了學生公寓,studio那種……”
聞命說:“是那種廚房和卧室連在一起的嗎?”
時敬之點點頭:“有獨立衛浴。”
“那你自己做飯吃的嗎小敬?”
“食堂有營養餐,活動中心有法餐、學校後面的酒吧一條街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餐館。”
真很時敬之式的回答。
聞命想着,這似乎很符合時敬之的性子。
他喜靜,不耽于人群,studio一居室這種房間很适合他,如同堅硬的殼,包裹住他所有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樂。
但是聞命卻覺得,時敬之才是讓人感覺到踏實的人,因為對方身上有種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奇怪的鈍感和銳度。
說是鈍感,因為他對人情往來那套非常不感冒,甚至可以說的上是厭煩,碰到無聊繁冗的社交場合,不耐煩全寫在臉上,怒氣簡直壓抑不住,仿佛随時會拍屁股走人,連別人眼中的“正常恭維”都被他看作虛假交易,都是不必要的“成年人的肮髒手段”。
所以他不講迂回客套,有一說一,對于很多表達很是直接,好是好,難吃是難吃,讨厭就是讨厭,單純到可怕。
和其他以圓滑為傲的人類相比,他簡直是尖刻銳利——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棱角和銳度,聞命很明白這一點。
時敬之做事一絲不茍,他的人生道路上設定了無數目标,小學,中學,大學,工作,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惹人豔羨。
他有那種一絲不茍的特質,也有堅毅的品行,能在實驗室呆幾個月只為了盯一份枯燥乏味的數據,也不怕面對一次又一次失敗,他也可以在變異的巨獸面前面不改色,端着槍将面目猙獰的怪獸一擊斃命。
可是……
聞命卻想,他也許在事業上很成功,可是在人際關系上實在單調,想找個知冷知熱的人本來就難,讓時敬之遇上的話,簡直是難上加難。
因為照理說這種人是很難相處的。
他本該親朋離散,沒有知心人,讓人贊美讓人痛罵,甚至适合——或者說應該,他應該孤獨終老。
問問蒼天大地吧,時敬之不孤家寡人,誰去孤家寡人呢?
所以說,……時敬之是不配擁有家人、朋友……還有愛人的。
他就應該孤孤單單一個人。
聞命這樣想着,連呼吸都變得酸澀難耐起來。
他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可是一旦想到時敬之,他就會心神不寧,哪怕這個人就在他身邊。
聞命甩甩腦袋,讓那些不好的念頭都走開。
他們繼續前行。
時敬之重新開了自動駕駛模式,這片公園非常大,幾乎霸占了整個德爾菲諾大區,所有人都生活在城市森林中,與鴿子松鼠相伴。
聞命偶爾同時敬之交談幾句,看到哪說哪,話裏沒什麽重點,但是他們總是有話聊。
聞命是不會多想的人,他遇強則強,随遇而安,不過他總是可以體會到時敬之的寂寞。
那種寂寞非常明顯,被所有人察覺,又被所有人忽略了。
因為時敬之看起來特別寡淡。
也許少有人提出異議,說他是喜怒無常的人,但是另一波聲音會把這一切淹沒,大家七嘴八舌,評價說,他像是沒有情緒的人。
聞命想說,你們都不對。
時敬之的心思特別好猜,他如果不開心,他不會哭,卻會發脾氣。
他害怕難過,他也不會說出來,只是更加一聲不吭。
他遇到緊張到如臨大敵的事,會嚴防死守神經緊繃,聲調不自然拔高,卻還要回避一般僵着聲音否認,口口聲聲說我沒有事。
他越是自然而然地講沒有事,那就是真的有什麽事發生了。
不過聞命好像也從來沒有和時敬之提過這個,因為無從提起。
最最開始相遇的時候,他自顧不暇,還要帶着小啞巴一樣的時敬之東躲西藏,生存的壓力和求生欲望壓過了一切,他沒有那麽細膩的心思去想很多。
再後來稍微能夠喘口氣了,時敬之卻像是已經接受了他的存在,他不知不覺已經邁過了時敬之的心理防線,時敬之不懷疑他,他開始開口和聞命講話,他甚至和聞命發脾氣吵架,那種姿态更像是依賴。
聞命那時候後知後覺地想,原來把小可憐一個人留在家裏,他會生氣的啊。
他從小跑船出海,獨立能力很強,也很少依賴誰,可是突然之間有了牽挂。
聞命是很直接的人,他想得也簡單,對于很多事情的态度只有一個:不去想。
他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假設,他只注重于現實。
對方很寂寞,很寂寞。
聞命從來不和時敬之提這個,實在是沒有契機,又好像實在是無法開場講這些,如果沒頭沒腦提這個話題,會顯得莫名其妙。
他們之間好像從來不提特別深入的、觸及深度的話題,但是相處起來也沒什麽不對。他們的交談與生活中充斥着雞毛蒜皮和柴米油鹽,話題瑣碎且平常。
今天這家店打折,明天這個餐廳出了新品,後天大掃除,下個周紫藤蘿開了,再過幾天終于嚎啕一番,營養餐好難吃,可以不可以去瑪莎超市買個蝴蝶酥改善生活?
有時候他們也講詩,講書信,講吐露吐露司機給歐蕾歐蕾女士寫的情書。
吃喝玩樂,衣食住行——聞命現在的生活容易被人吐槽為“被人渣圈養的富太太”。他仿佛一個家庭煮夫,每天圍着心尖上的男人打轉。
說實話,聞命還是很享受這種日子的。
他養傷就是養傷,心安理得,從來不覺得難堪,首先他心理強大,并不因為自身境地感到自卑尴尬,他不需要飛速找一個工作來證明自己有能力賺錢養家,是那種經濟獨立的男人。
其次他手握奧本鎮的漁業聯合協會頒發的證書,并且擁有德爾菲諾大區的工作簽證,十年簽證名額有限,是擁有特殊技能的人才才可以申請的特殊簽證,按照相關條例,擁有十年簽證的人都可以得到獎勵。
也因此,聞命可以不吃不喝不工作,專心做個“游手好閑的家養富太太”,因為僅僅靠着每月政府頒發的人才津貼和住房補貼,就足夠他衣食無憂。
所以他總是可以拿出足夠的精力和熱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心裏想時敬之過得好,就多想一些,多照顧一些,他想和時敬之親近一些,就關照他的想法,讓他每天開開心心的。
在聞命眼裏,時敬之無比鮮活。
時敬之有失眠的毛病,越加班越累越睡不着,□□崩到極限,精神疲憊不堪,可他總是加班。
他加班以後會和聞命說累,然後不講話,卻一直聽聞命絮絮叨叨,聞命也樂于絮絮叨叨,他這時候總是很亢奮,如同不知疲倦的小喇叭,一直叭叭叭,然後時敬之不知不覺睡着了。
時敬之吃不喜歡的東西,也會冷着臉嫌棄無比地和聞命講難吃,嘴裏冒出冷絲絲的刺,可是盡管他語氣僵硬,冷言冷語,聞命卻聽出來一絲絲委屈,等人去哄那種委屈,他感覺時敬之的天簡直崩塌了,因為吃到不喜歡東西,他的心情糟糕無比。
這時候聞命竟然感到一絲惡劣的開心,時敬之發脾氣的模樣簡直太可愛了。
還有次時敬之加班半個月,給聞命打了視頻通話,那時候已經很晚了,聞命頭暈,沒什麽精神,他提起力氣,可是聲音還是沙啞無力的,最後他念叨,我有點難受,對不起,你去忙吧,小敬。
時敬之卻說了好長一段話,他語氣平淡無奇地說你睡吧,現在你不用陪我了,我要睡一覺,工作沒有做完,一會兒起來吃飯,我現在還可以,沒事。
他嘴上說着不麻煩你,克制又有禮,但是他沒有挂斷通話。
聞命忽然笑了,緊接着他開始哼哼唧唧,樣子委屈極了。
他神情低落地講,小敬,我還不想挂斷,我有點……他突然皺着臉大叫我好難受,你能不能陪陪我?
他的語氣太逼真,時敬之被唬住了,他高聲問,聞命?!你又頭痛?!很厲害嗎?!聞命瞬間有些愧疚了,可是他不動聲色,狠狠心裝出恹恹欲睡的模樣哀求他:“……不挂通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