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20·碎片

Chapter 20·碎片

那個故事特別簡單,講了一個姑娘和愛慕者的故事。她過着平凡無味的生活,從小寂靜無聲地長大,卻還是會在午夜夢回或者在流淌的時間裏記起某些少年舊事,那些瞬間一直吸引着她駐足回望,最後她忍不住加快了自己的神經節奏,更改時間頻率,去見她想見的人。

緩慢爬動的蝸牛和迅捷飛馳的黃鹂鳥,它們到底是否處在同一時間?

時敬之不知道聞命有沒有聽懂這個故事,他其實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麽執着于給聞命講述這個故事。

可是有那麽一刻,他感覺聞命離着自己近些,他想再近一些。

時敬之閉着眼睛,仿佛長久地睡過去了。這個晚上太混亂了,他耗盡了力氣,一動也不想動。

他聽到艦艇發動的嗡嗡聲,有些像午夜時分悠長鳴叫的汽笛。路過大學的時候,遠處的火車也傳來陣陣回響。

聞命開着自動駕駛模式回家,然後把他抱上樓。

過了又不知道多久,聞命從背後環住他,很快陷入了沉睡。

時敬之不知道自己睡沒睡着,也許是過了沒多久,幾分鐘而已,又或者是過了很久,好幾個小時過去了。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遠處黑乎乎的海波不驚,亮藍色燈光聚斂成形。時敬之一直躺着,他在數聞命的呼吸聲。他就一直盯着遠處的光景瞧,不出聲。窗外貼了防止有害光線的特性鍍膜,雨季時會在雨水的沖刷下發亮。時敬之就盯着這些細小的光點瞧,黑暗中,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後他轉過身,看着聞命黯淡的輪廓。

這次他終于伸出手,摸向聞命的臉。

可是最終他沒有摸上去,他只是借着遙遠處晃蕩而來的燈塔之光,默默看着床側的牆壁,默默等待,在燈光再次亮起的那一刻張開雙臂,懵懂地抱住聞命的影子。

時敬之躺了好久,然後他悄無聲息地起身,朝着艦艇走去。

他一路穿行,看到德爾菲諾大區的點點燈光。他曾經經常在半夜坐飛機,坐在最靠近舷窗的位置,低頭可以俯瞰整個德爾菲諾的夜空。高樓與棚屋皆化作閃光點,四處是瑩瑩點點的照明設備,半邊是漆黑一團的斷壁殘垣,燈光如同灼熱的岩漿淹沒整片城市,夜深人靜的時候,時敬之從星空中降落,可以看到一些和光明街相似的場景。

光明街靠近舊機場,聞命曾經帶着他無數次爬上天臺,拿着晾衣服的竹竿捅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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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加班的時候,經常半夜出門,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故意還是無意,曾經他那麽多次半夜出門趕一場飛機,飛走又飛回來,然後從德爾菲諾上空俯瞰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仿佛在找一些少年時代的影子。

時敬之一路疾行,他到了生命倫理委員會大樓下,刷卡進門,電梯直達二十七層,身影瞬間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想起今晚的失控。他控制不住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感波動,他瘋了一樣飙車——不,也不叫飙車,德爾菲諾市區只要不超過200邁就不叫飙車——所以這是屬于時敬之的飙車,他不再循規蹈矩開一輛50邁的車,他把油門踩到底,他一直向前沖,因為他想見聞命。

可是他遇到了紅燈。

就在等待的那些瞬間,他腦子裏特別空,空虛到讓他害怕,時間為什麽過得那麽慢呢?這一秒、下一秒、無數秒、無數個細碎的瞬間……太多了,太慢了!時敬之飛速在腦子裏檢索,自己随便想點什麽,随便想點什麽吧!随便想一些!

對!對了!十五歲那年的暑假。鄭泊豪一直想知道的那個暑假。其實那天時氏夫婦在吵架,他記得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每一個細節,他全部記得。他記得那天偶然得知時父才是小法爾的作者,那一刻他要驚呆了,一股飽脹的情緒占滿了他的內心,于是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向時先生确認,真的嗎?是你嗎?

時敬之把謝謝故事記得那麽清楚,因為這是為數不多的、父親親口講述的故事,那代表他愛他。時敬之總是仰着頭問,爸爸,那小法爾最後回家沒有呀?

他太困了,不知什麽時候就睡着了。小時候的時敬之那樣不懂,為什麽爸爸嘴裏說的版本總是不一樣呢?今天吃糖果,明天吃餅幹,他每次都暈頭暈腦地仰着腦袋問,爸爸,他回家了嗎?

時先生笑呵呵,是呀,故事都是我自己想的。時敬之說不出快樂還是難過,但是既然對方為他講了故事,他應該去感到快樂,“因為感恩,所以快樂——應該快樂,并且感恩”,這是他獲得的“正确規則”,只有馬上笑起來并且表示感恩、表示幸福,才是他應該去做的,最最正确的事情。

于是他無視內心的波動,腼腆笑着說,謝謝爸爸。可是他還是有一刻是好奇的,于是他多問了一句:“那結局呢?”

時夫人笑着接話:“什麽結局呀?!你小時候睡不着,天天讓講睡前故事,要多煩人有多煩人,沒辦法他就編,都是随口胡說的,今天吃了棒棒糖,明天吃了餅幹,他自己都記不住小法爾到底吃了什麽。”

時敬之心裏某個地方轟然坍塌了。

但是沒有人知道。後來……後來…後來一切都亂套了,聲音很大,争吵很激烈,房頂似乎都要被掀了。

他看到時父在動作,有人在撲向時父,他擡手擋了一下,對方沒站穩,摔到了地上。

時敬之凝神去看,原來是時夫人。

是時夫人。

她摔倒了。

他聽見胸膛裏傳來破碎的聲音,他的心碎成了兩瓣。一瓣在流淚,一瓣在流血。只要還愛着人,只要還抱有期待。

“媽媽!媽…”他突然撲過去,朝着時父拳打腳踢:“你為什麽要打她!你為什麽打她!你怎麽可以打媽媽!!!!你瘋了嗎!”

他吼:“時約禮!時約禮!”他把這個名字念出了瘋魔的、咬牙切齒的味道,似乎是把這個人咬在口中,嚼着他的骨頭在說:“時約禮!你瘋了?!是不是瘋了!”

“你他媽才瘋了!我是不是養了匹白眼狼?!大逆不道!”

時敬之腦中一片空白,他揚起手,似乎想打他,最後那拳頭沒砸到時約禮身上,時敬之反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他沉默了,然後突然爆發,歇斯底裏地時氏夫婦吼:“……我不是你兒子!我才不要當你兒子!你懂不懂啊!你為什麽要騙自己?!”

時夫人呆住了,她看着時敬之的目光複雜難懂。

時約禮也呆住了,面對混亂,他走向時夫人,他似乎想走上前去扶起她,非常急切地向她走去,卻沒有得到一個解釋的機會。

“啊!……”時敬之發出了一聲難聽的嘶吼。

時婦人站起來,走進卧室鎖上了門,整間屋子瞬間安靜下來,空蕩蕩的只留下時敬之撕心裂肺的哭聲。

這些細節都在他腦子裏藏着,在記憶的時間軸的每一個刻度上藏着……他忘不掉。

旁人提起某件事,他可以瞬間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哪一件,時敬之忘不掉。

那些他想記住的、他不想記住的——他都忘不掉。

他給人看的,只是他想給人看到的。

是碎片,都是碎片,這樣才安全。

別人只能了解一部分碎片,卻看不到他的全部,沒有人完完全全了解他本身,這樣才安全。

蘭先生讓他向前走,他不是沒有向前走,他已經在學着忘記了,他已經學着不去提這些事,他表現得像個完完全全的普通人,于是所有人以為無事發生。

時敬之想,都錯了,都亂了,都在失控,一直在失控,他學着去踩剎車,可是似乎不管用,他沒有一點點長進,一點也沒有。他想起來十五歲的這場風暴,堪稱自殺式襲擊的風暴。他心裏特別冷,特別空,特別特別空,他找不到原因,又或者原因太多了實在不知道該去先解決哪個,可是特別特別空,越想越空……他努力去忍耐了,他努力去壓抑了,他費盡了所有的力氣去把那個空虛的地方填滿,這樣他就不需要別人去填了,這樣他就不會給別人添麻煩了………

可是偶爾還是空,像是心裏有個危房,一直在崩塌一樣,動不動崩塌,被別人的一句話一個字一個動作撞擊,房子就傾倒了,就坍塌了。

聞命說,你在我眼裏一直光芒萬丈。

不是的,根本不是的。

見到聞命的那一刻,時敬之想,要藏不住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真的不知道。

他像是耍花槍一樣,把所有人迷惑住了。

鄭泊豪問他那個加減法的題目,太簡單了,非常簡單,他才是最後說了算的人,得最高分的人到底是誰,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從外面看,根本看不出來——被他藏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哪怕他仿佛一瓶沸騰的水,表面的水已經接近瓶口,再來一滴就會炸裂飛濺,會順着瓶身源源不斷地溢出來。哪怕是這樣,別人也只會當他心如止水,無比平靜。

他是最光鮮亮麗的、被鮮花與掌聲擁簇的、他人眼中的榜樣。

榜樣就是那麽坦蕩,榜樣是沒有秘密的。

榜樣是不被允許有秘密的。

可是從周三開始,不,也許從更早的時候開始,是十四歲那個夏天開始,他就在失控,一直在失控——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沒有人知道。鄭泊豪只知道他十四歲出意外了,所有人能知道的只是他出意外了,他因為意外所以耽擱了一年上大學,他本來應該十四歲拿了預錄取去念書的。

大家都不知道。真的太好了。

但是現在他就要暴露出來了。

他記得那麽多人形容他,那麽多的形容,他都記得,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記得。

生活不是細節的放大、你是透明瓶子、你是混亂的長詩、你是淩亂的細節碎片……你的時間和空間是不連續的……

你的生活呢?所有人都搞不懂你在做什麽。

你到底在幹什麽呀?

生活被他藏起來了呀。

因為聞命被他藏起來了。

他嚴防死守,他守了這麽久。

時敬之在醫療實驗室中按下按鈕。

這個動作他曾經重複過無數次,在無數個聞命不知道的深夜,在很多個加班以後的間隙,他争分奪秒,筋疲力盡。按照以往的經驗,他要戴上裝置,躺進醫療艙中,可是這次他沒有。

時敬之看着頭頂碩大的屏幕。

監控室的屏幕上出現了無數鏡頭,特別多鏡頭。

病房、書房、卧室、公園、路邊、劇院………很多人的身影,特別多的人的身影,不僅如此,還有聲音、光線、氣味………

這些鏡頭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麽區別,一打眼無比相似,簡直是一幀又一幀等待渲染的重複鏡頭。

裏面有一束碩大的花朵,就開在德爾菲諾花園中。

裏面有李醫生說,“時先生”,時敬之知道,下一句是“久等”,對方辦公室牆角立着一把花傘。

裏面有巨大落地窗後的陰雨,雨水打在透明玻璃上,左側玻璃被雨水砸出三十四多參差不齊的水花。

裏面還有歌劇,很多很多歌劇,《巴黎聖母院》的詩人在唱歌,他唱第三句時會下意識仰頭,不經意間把身上第三顆紐扣掙開了。

時敬之都知道,他都記得,他可以分辨出每一個細微的不同之處,仿佛他已經看過千百次。

聞命的臉在屏幕上放大,不停放大,時敬之知道接下來是什麽,西哈諾的聲音化為嘈雜背景音響起:“I desire you, i write to you, i write for you. i tear everything i wrote for you or about you. all i can say is, i want, i want, i want you………”

又來了,時敬之被釘在原地,又來了,他的心被攥緊,那個人看着自己,那個人的眼睛被不斷放大,那個人的臉正對着自己,就像他只對着自己說話,I desire you, i write to you, i write for you. i tear everything i wrote for you or about you. all i can say is, i want, i want, i want you…………

這很生動,特別生動,可是聞命說,錄播和現場看是不一樣的。

時敬之撫摸着屏幕上聞命的臉,目光悲傷且溫柔。

時敬之剛想按下下一幀,突兀的鈴聲打破寧靜。

“小敬!”鄭泊豪這次的聲音有些嚴厲,他急切道:“我今天昏了頭,忘記跟你說最重要的事情了!”

“我出差去了反政府軍的老巢!”

時敬之的手猛然一頓。

“…問題的關鍵不在這。我已經排除了他們的嫌疑,的确不是他們幹的。”

“但是我有了意外發現,你知不知道第四象限?就是民間所謂的北大西洋海盜?說是跟維京人有淵源,本世紀前期他們活躍于赫布底裏群島附近,後來銷聲匿跡。官方說法是創始人死了,其他人因為幫派內鬥元氣大傷,但是東太平洋區忽然傳來消息,他們那邊有個主教死了,臨死前提到自己是海盜後裔。那群海盜不是死了,而是在海島上隐居了。根據最新調查報告來看,十三年前的倫敦爆炸案就是他們幹的。”

“你覺得他們有聯系嗎?”

時敬之的食指劃過聞命的眼睛,方才的迷茫全部消失了,他又變成了那個無堅不摧的領袖人物,時敬之低聲問:“作案手法相似嗎?”

“我也不知道。”鄭泊豪說到這裏就憋氣,他嚷嚷:“警廳長官不和我說!我跟老頭兒磨了半個小時不跟我說!”

時敬之說:“我知道了。”

“唉嗨!”鄭泊豪說:“我其實就是想問問你,你不是在那邊買了個海島的嗎?”

“那就是個荒島。”時敬之輕輕笑了起來,他的眼睛黑沉沉,一直盯着聞命的臉,語氣卻很平和,甚至帶了笑意:“可以看冰島的海鳥。”

“真不知道你為什麽要買那麽個鳥不拉屎的破島。”

“對,的确破。”時敬之實話實說,他一點也沒有被講眼光差的尴尬和羞赧,反而很有耐心,好脾氣地解釋道:“非物質文化遺産所在地,當地原住民不超過三十戶,所有的年輕人都需要乘坐小船去大陸最近的奧本鎮念書,平時不回家。小島上沒什麽年輕人,男人們開車給乘客當講解員,主婦們開咖啡館和民宿,家家戶戶都有咖啡館。”時敬之最後讓步道:“我知道我眼光差啊。”

“行吧。”鄭泊豪無可奈何,他忍不住又吐槽道:“那個破島有什麽好的!我也沒見你去過!你買了不去留着幹啥!”鄭泊豪要氣炸了,“從此以後你可是背了三十年貸款的人!!!”

“是不怎麽好,不是你喜歡的地方。”時敬之避重就輕,他沒有承認對方說的這番話,鄭泊豪竟然也沒發現不對,就被他這樣輕易糊弄過去了。

他們中間短暫地陷入了冷場。鄭泊豪說:“那什麽,就是突然想起來跟你說聲,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嘟嘟!回見吧。”說完挂了電話。

時敬之聽他瞎逼逼完,異常淡定,手指輕輕撫摸了屏幕上聞命的臉。

他目光平靜地将畫面切到下一幀。

是《巴黎聖母院》。他看了無數次的,巴黎聖母院。薇薇安說他看了兩遍便不耐煩,不是的,其實不是的,在見薇薇安之前,他自己看了不下三十遍。

“西哈諾。”薇薇安在劇院門口這樣同他說。

“你聽過嗎?牛角門和象牙門。”

“希臘神話中的夢呓神族是所有夢的化身,他們居住在夢鄉,位于大洋彼岸,冥界之邊。夢鄉有兩扇大門,從牛角門出來的為虛假之夢,而從象牙門出來的則是真實之夢。”

薇薇安問:“你看過《西哈諾》嗎?我多希望你沒有看過,要來猜結局嗎?”

“你準備推開哪一扇門?”

時敬之拿出一張古老的唱片,連接上破舊的播放器。他将播放機打開,音樂響起時,屋內響起海水晃動的颠簸聲。

大海深處的水波劃過珊瑚、白燦燦的落雪挂滿枝頭——

那聲音比聞命現在的聲音要青澀許多。

“你見過雪嗎?”

“見過,在冬天。”

“那你見過盛夏的雪嗎?”

“………”

“………snowglobe.”

是snowglobe.

“………”

“為什麽我們永遠到不了岸?”

“你還記得我們航行了多少年嗎?”

“………”

“卡次——”

“卡次——”

刺耳的卡頓聲不斷傳來。

“你還記得……記得……”

”………en me retraant ces détails,j'en suis à me demander s'ils sont réels,ou bien si je les ai rêvés…………”

這次他開啓了醫療室的虛拟系統。

音樂響起時出現了一艘海難中航行的帆船,到處在落雪。

時敬之仰頭,從海底仰望那艘颠簸的小船。唱片還在響,然後他聽到一片平整的白噪音——

薇薇安說過,人們曾經形容虛拟系統的存在就是一場幻夢。它依托空氣成像技術讓身處末世的人再造生存環境,這樣哪怕現實垃圾遍地、污水橫流……人們也依然生活在幾個世紀以前那個山清水秀的地球之上。

可是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時敬之想,還有一種夢境,存在于意識之中。

他拉開抽屜,最上方擺着的是一份個人資料。

聞命,23歲……奧本鎮……

出生地,赫布裏底群島,後面跟了一個小島的名稱……第四象限所在地。此處重點标紅。

………

“我們永遠沒有辦法去偷窺某個人的意識、思想、體驗、感覺,感同無法身受,這就是隔閡,可是我們總是想去找一些共同感,這是本能的、下意識的反應——混沌初開時飛速振翅的蝴蝶、阿爾卑斯山脈勃朗峰山頂的白色積雪、海底鯨群憤怒的哀鳴、鐵色飛船爆炸的一瞬間。”

“所以我發明了這臺機器。”

“通過腦波發射裝置——…………人類可以對外界刺激産生感官反應……”

醫療室的某臺機器下方的櫥子中塞滿病例,整齊的A4紙張上面記滿日期。

2085年x月x日,左腿股骨骨折,半月板二級損傷。視覺失靈、味覺失靈,嗅覺失靈,觸覺失靈……聽力正常。

2085年x月x日,左腿股骨骨折,半月板二級損傷。聽力正常,嗅覺正常。

2085年x月x日,左腿股骨骨折,半月板二級損傷(半康複)。聽力正常,嗅覺正常,味覺正常。

2085年x月x日,左腿股骨骨折,半月板二級損傷(半康複)。聽力正常,味覺正常,有針刺感。

2085年x月x日,左腿股骨骨折,半月板二級損傷(半康複)。聽力正常,味覺正常,觸覺正常。

2085年x月x日,左腿股骨骨折,半月板二級損傷(半康複)。聽力正常,味覺正常,觸覺正常。

…………

2085年x月x日,視覺失靈。

…………

2085年x月x日,視覺失靈。

2085年x月x日,視覺失靈。

……………

“聽過那個假設嗎?一個人,可以假設是你自己,被邪惡科學家施行了手術,他的腦被從身體上切了下來,放進一個盛有維持腦存活營養液的缸中……腦的神經末梢連接在計算機上,這臺計算機按照程序向腦傳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覺。對于他本人而言,似乎人、物體、天空還都存在,自身的運動、身體感覺都可以輸入。”

“………這個腦還可以被輸入或截取記憶(截取掉大腦手術的記憶,然後輸入他可能經歷的各種環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輸入代碼,‘感覺’到他自己正在這裏閱讀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你如何擔保你自己不是在這種困境之中?哈哈哈,被怕,聽起來這個的确像是給奴隸和俘虜準備的。”

“………不過我給這個依托腦波發射裝置的小設備起了一個浪漫的名字,rose-colored glasses,玫瑰色的眼鏡,就是指天真地、盲目樂觀地看待世界……末世嘛,大家還是要有信心和樂觀主義精神的………”

…………

時敬之伸手拉開抽屜,拿出自己的行程單。

2085年x月x日,加班。

2085年x月x日,加班。

2085年x月x日,加班。

2085年x月x日,請假六小時——

帶聞命逛公園,公園裏有聞命喜歡的白色的花(不認識是什麽花,在公園大橋最左邊草坪的西側位置)【重點劃線】。【景別:近景,正面,十五遍】【景別:遠景,十遍】

【環拍】【特寫】…………

2085年x月x日,周三,上午帶聞命複診。周三有雨,李醫生妻子為他準備了花傘,紅色碎花,對話……【重點劃線】。時常一小時十分鐘。【重點劃線】【對話不可以出錯】

周三,下午帶聞命去“海利根公園”看桃花傳粉。【一直下雨,好難。】

2085年x月x日,加班。

2085年x月x日,加班。

2085年x月x日,加班。

2085年x月x日,加班。

………………

2085年x月x日,帶聞命看《巴黎聖母院》。【特寫,很多特寫,暫定觀看30遍。】

……………

備注:

意外事件1.聞命在公園被小孩子撞到了。

嚴重後果:聞命頭痛。

原因:實時腦波調控裝置與生理大腦不兼容。

解決辦法:暫無。

意外事件2.聞命今天早晨做了英格蘭早餐。【不在計劃內】

解決辦法:1.學做早餐。2.讓聞命吃營養餐。

短期後果:切到手。【不在計劃內】

解決辦法:醫療治療儀。

意外事件3.埃維拉小島“避雨模式”開啓。

嚴重後果:聞命頭痛。

原因:實時腦波調控裝置與生理大腦不兼容。

解決辦法:暫無。

意外事件4.聞命要去劇院看劇。

解決辦法:1.臨時增加話劇錄影。2.求助外援。

意外事件5.沒有看成《巴黎聖母院》。

原因:我沒有帶聞命去看。

嚴重後果:聞命頭痛。

取得成就:聞命很高興。

……………

計算機連接無數晶片,連續不斷地進行着掃描工作,而屏幕上不停地更新着實時畫面。

時敬之看着備忘錄,又合上,紙張摩擦着手指,如果用納米鏡去看,可以窺探到指尖存有無數細微的傷痕。

他多麽優秀,把學生時代做筆記的好習慣貫穿到工作後的人生當中,條理清晰,事無巨細。

他多麽厲害,把時間分配地井井有條,不費吹灰之力地去管理那些日日夜夜,把所有人瞞過,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是一直被人注目的、從來不可以出錯的兒子、學生、下屬、領袖、文明人——

他是藏書閣裏珍藏的經典書籍,是古書集錦,被古老的習俗和規則沉澱而成。

朋友都把他當标尺、父母對他的期望那麽大、外界永遠對他投來凝視的視線、上司對他寄予厚望……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怎樣,他是傳說裏的“鄰居家小孩”,他是滿分模板本身。沒有人知道他的十四歲,他的十五歲,他的過去……沒有人知道,因為有人刻意隐瞞了那段光陰。

多好,所有人不知道故事本身。

他記得那麽多,那麽多細節,他全都記得,他有時候慶幸,有時候苦惱,可是慶幸遠遠大于苦惱。

他記憶力有多好,他一直知道。現在它知道它的用處了,原來記性好是有好處的。

他是時間倉庫,他是時間碎片本身,他儲藏着一段段廢棄的時間。

時敬之忍不住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

他記得聞命說過的所有話、他喜歡的所有事、他費盡心思去辨別出聞命對一件事物的喜惡,然後他裝得雲淡風輕,仿佛自己對聞命的掌控是毫不費力的,他去做聞命眼裏那個光芒萬丈的“時敬之”,再貪戀聞命毫無保留的欣賞與贊美,輕易騙過聞命。

時敬之知道,聞命是靠着記憶過活的人,他總是不經意間提起十四歲的時敬之,他的小敬,他的兜兜,他的心之所向,時敬之每次都默許聞命絮絮叨叨,聞命多麽快樂,聞命一直說他和十四歲的時候一模一樣,幾乎一點也沒變……

時敬之一次又一次接住他的暗示,再将暗示回饋,看啊,聞命滿心滿眼都是他心裏的小敬,一點也不會起疑心。

時敬之多麽厲害啊,他殚精竭慮、費盡心思,再雲淡風輕地笑着,仿佛無事發生,把聞命圈養在一個夢境之中。

雖然聞命總是自作主張,聞命一旦“自作主張”就會頭痛,搞得時敬之那麽緊張。這時候他總是要強裝出怒氣,因為他一發怒聞命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他身上了。時敬之那麽高明,聞命那麽寵他,哪怕他從不讓聞命輕易出門、他嚴格控制聞命的日常作息、他掌控聞命的一切去向……聞命都甘之如饴。

聞命從來不生氣,他只會把自己的鋒芒和聲音收起來,他只會縱容他的小敬,他只會小心翼翼哄他嘴裏的小敬開心。

聞命是個傻子。

時敬之終于要暴露出來了。

眼裏的那些冷淡、漠視、譏諷毫不掩飾。

時敬之目光冷淡地盯着屏幕,那上面是聞命的臉,他還在睡,因為酒吧那場瘋狂的事故,臉上挂着幸福又滿足的笑容。

荒謬。時敬之想,荒謬至極,聞命在笑。

他那麽清醒地想,他是卑鄙小人。

大家都錯了,他們以為他們培養出一個永不犯錯的乖乖學生,可是世界上不存在永遠不犯錯誤的好人,他才不是moral saint,所謂的道德聖人。

他是決策者,他明白,假的,都是假的。

他永遠也不會讓聞命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小敬,他的兜兜,他所謂的那個………當年的那個人。

*

“你問我怎麽形容那種感受?……有點像,一堆照片鋪在地上拍好了,然後把它們都撕碎了,弄亂,偷走一部分,再扔到地上鋪開,重新鋪好,然後俯瞰着,拍一張照片。”

“啊?——你說太抽象?對,對,是這樣的——很表面,就是很多個瞬間,無數無數個瞬間,随時被觸發出來,充斥腦海。很多,很滿,但是你要真說有什麽,仔細想想其實也沒什麽……對,停滞不前、一成不變的感覺。”

“………對,是這樣的!你也感覺到了對吧!就是很多碎片……特別多碎片。”

全是碎片。

——摘自《蘭先生醫學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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