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 28·玫瑰
Chapter 28·玫瑰
“我很久沒見過這麽讨喜的男人了!帥氣,聰明,活潑,交談!啊……我夢中自己的模樣啊……”
“是啊是啊,這位先生彬彬有禮又談吐幽默,呵呵呵聽說他還是個世界級的語言學家呢,他會說一口地道的瀕危語言呢!被語言組織認證過的哦,真是年輕有為……”
“而且人家還拿了特殊人才簽證!長得又帥,身材又好,年輕有為……嘤嘤嘤!”
“太過分了!”
“我讨厭他!”
“就是!”
護士小姐們湊成一圈,竊竊私語,同仇敵忾,最後異口同聲地喊口號:“世界上怎麽可以存在這麽好的男人!”
“那個完美的人不應該是我自己的嗎?!”
這位議論中的年輕人飛速打入醫院交際圈,并成為男女老少眼中博學多才的紅人。
一樓得了衰老症的那個老婆婆識人不清,看着五大三粗的年輕人要叫大閨女,每次在食堂或者花園碰見要忙不疊摸小手,叫着大閨女,張羅着給他介紹對象。
三樓的小護士偶然被年輕人幫助,從古老的書架中找到了一本由凱爾特語寫就的資料,年輕人輕易破解其中字眼,把瀕危語言翻譯得明明白白,一時成為傳說。
被稱為“好男人”的聞命此刻正在兒童休息室中,陪伴托馬斯聽童話故事。
“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在坐着火車。有的快,有的慢,有的是老爺車,特別特別慢,康吃康吃,狂吃狂吃,逛吃逛吃,不是因為他身上挂滿了破銅爛鐵,而是因為——”
“因為上面挂滿了章魚。不對,還有藤壺。”托馬斯哼哧哼哧地說。
他啃着爆米花,爆米花糊了一嘴。他又肥又短的手掌按在嘴巴上,腮幫子蠕動時鼓出兩個桃子一般的大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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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昨天說的前半段的故事。
後面是今天聞命告訴他的。
“他身上挂了藤壺,走得特別慢,因為藤壺不會走,他要停下來等他。”
對呀。還有藤壺。他走的很慢,可是他交到了可以一起走的好朋友。
“他還有糖吃。”托馬斯說。
今天,好心的先生給他一顆糖。
聞命笑着摸摸他,并偶然從愛麗絲小姐的口中得知了托馬斯的身世,這是一個雙耳失聰的孩子。
這個窮苦的孩子的家門口正對了一個垃圾桶,他住在地下室裏,每天清晨出門,跟着鄰居們走街串巷撿垃圾。
小小的托馬斯從這個屋頂的窗口窺見了這座城市的誕生與成長,一座城市的命運如同一個人的命運。
不是每個人都有着優質基因,坐在鳥巢裏,含着金湯匙。有人生來就是青苔,你知道嗎?
在高樓大廈的背後,在摩天鐵塔切割的天空之下,在地下室裏,陰暗暗而又潮濕的屋子裏,仿若永遠沒有白日的屋子裏,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過着幽閉的生活。
他們沒有告訴他,藤壺要寄生在那條大鯨魚身上。
但是也許,大鯨魚根本不在乎呢?
聞命笑着将故事結尾:“…大鯨魚和藤壺成為了好朋友,他們從此快樂幸福地生活在海底。”
愛麗絲小姐摸摸眼睛,笑着鼓掌:“真是個感人的故事。先生!您的頭又痛了嗎?”
一股激烈的刺痛翻湧上來,聞命感覺有數秒鐘飄浮在空中。他咬牙熬過那種持久的鈍痛,幾秒後從眼前發黑的不适中擡起頭,抱歉道:“我可能需要休息下……明天見面,好嗎?小托馬斯?”他對着小托馬斯很親切,講話時特別溫柔。
愛麗絲小姐推着聞命回病房,嘴裏說着:“…沒有想到您是這樣有童心的人。很多人和小托馬斯講話,都會俯視他,您是少有的低身和他講話的大人。”
讓一位腿上有傷的人做出蹲下的動作是很困難的,聞命坐在了兒童休息室地上的泡沫地毯上,大賴賴地張開雙手擁抱托馬斯,不一會兒他們就玩在一起,聞命把托馬斯高舉過頭。
“我喜歡孩子。”聞命笑着回答,他仿佛剛剛想到什麽,仰頭問道:“托馬斯是戴了助聽器嗎?”
“啊……是的。是一些腦波發射裝置……”愛麗絲小姐瞬間語焉不詳,但是忽然又說起實話:“…小托馬斯的父母都是聾啞人,因為相信天賦人權、人人平等,因此認為聾啞人和所謂的正常人并沒有什麽不同,他們甚至無比排斥殘疾人這個稱呼……後來他們結婚,無比執著地希望生下一個聾啞人孩子,因為這才叫做真正的平等……”
“他們在各個區域申請試管嬰兒的名額,輾轉來到這裏,最終生下來托馬斯,只是幾個月前因為一場車禍雙雙身亡……”
“真是太不幸了。”愛麗絲小姐又開始紅着眼睛抹眼淚。
聞命适時表示安慰。他們到了樓層的某間電梯,聞命又突然問:“小托馬斯可以聽清我說的話嗎?我的意思是,不像被籠罩在某種罩子裏,而是清晰地聽到別人的話。”
“小托馬斯的某段聽覺神經異常,因此聽不見一些分貝波段。”愛麗絲女士解釋說:“通過助聽器械和一種特定的腦波發射裝置可以輔助完成聽覺任務,那種音效……我聽同事們形容,更像是電梯下落時候的感覺。聲音被壓縮,大幅度吸收,繼而産生某種壓力,人在那種情況下感覺自己在飛速下墜。”
“所以更多的問題是感官層面的。”聞命總結道。
電梯門關閉,愛麗絲小姐正要按下樓層,又聽聞命說:“…那托馬斯用的材料都是特定的對嗎?我可以去參觀一下嗎?”聞命補充說,我感覺托馬斯用的平板和其他人的不一樣。
“我想去為托馬斯挑幾本新的童話書。”
說着說着他又露出善意的微笑,低沉的聲音裏帶着某種溫柔和堅定:”肮髒的現實世界還是留給大人們吧,那些緩慢地、悄悄地腐蝕掉人心的所謂真相,就該留給大人。”
愛麗絲小姐一愣,覺得那種古怪的沖突感又出現了,她看向男人堅毅的五官,聞命在靜靜等候她的回答,見她不答,皺眉關切道:“怎麽了?愛麗絲女士?”
愛麗絲一時怔住,盡管這個男人在笑,而且流露出那樣平易近人的、堪稱溫柔款款的表情,講話時也那般爽朗灑脫,不拘小節,卻總給人一種危險的壓迫感,仔細看的話,他深刻的眉眼間隐帶匪氣。
聞命似乎感受到了女人的遲疑,笑着解釋道:“我說的是那些爆炸案,小托馬斯被陌生的壞人劫持這種事,還是不要告訴他真相,您說對嗎?”他把那些世界的陰暗面比喻為陰郁的膿瘡,這些東西還是不要讓天真無邪的小朋友知道,“這些其實算不上欺騙,是嗎?”
按照兒童保護法,這屬于心理輔導師該負責的範疇,但是德爾菲諾的人都有好心,他們很少做出傷害兒童心靈的事,更不要提說一些傷人的話。
愛麗絲喃喃,将心下的異常壓下去,她按下了特殊材料室的樓層:“…當然……那些可都是善意的謊言。”
“對,善意的謊言,我們只是隐瞞了一部分事實而已。還要感謝您,沒有拆除我拙劣的表演。”聞命又對她微微躬身表示真摯的感謝:“藤壺可是寄生的家夥,很多人反對大鯨魚和他在一起。”
“您真是太謙遜了。”愛麗絲女士說:“童心未泯……是一種珍貴而美好的品質。”
正說着,電梯門開了,愛麗絲小姐為聞命推着輪椅,“特殊材料室面對公衆開放。”女人好心地向聞命解釋:“所有人就可以來借用的呢。”
聞命繼續向女士道謝。他在材料室門口和愛麗絲告別,自己滑動輪椅消失在櫃架深處。
從那天開始,聞命經常會泡在材料室裏,待的時間并不固定,偶爾會兩手空空,偶爾會帶走幾本童話書,或者是非虛構讀物。其中科普類和歷史類最多,尤其是理工科和德爾菲諾大事記。
還有一些資料是為特殊技能人群——也就是世俗意義上的殘障人士準備的輔導書,有人好奇問起,聞命卻說這是給自己看的。不少人都知道他和托馬斯是好朋友的事,于是瞬間了然,心道這可真是一位有愛心和童心的年輕人,而聞命只會适時露出謙遜的微笑。
這個年頭很少有人會靜下心來看大部頭的書。聞命看書這事實在新鮮,因此他很快在這層樓裏引起熱議。議論如浪潮,飛速起來飛速退去,将它忘卻後再去追逐更加新鮮的事情。
大部分人對這個年輕人的毅力表示好感和贊嘆,也有人對他能懂凱爾特語表示好奇,要知道這種古老語言屬于西北海濱,接近失傳,這個年輕人怎麽會懂。
如果有人仔細觀察,會發現從這天開始,聞命再也不用電子類産品,他使用的是最落伍、最傳統的記錄方式與通訊方式。
有人形容,盡管聞命認真念書的模樣這般沉靜,卻帶着某種令人激動的興奮感。
***
同一時間,坦桑尼亞。
時敬之揮刀割破一只變異非洲獅的喉嚨,熱血撲了滿臉。
将超感應匕首插入獅身,他靜靜讀數,活體組織細胞迅速壞死,分解,成為一具幹涸的屍體,和身後的大草原一樣水分枯竭。
匕首靜靜劃入鞘內,時敬之起身回營。
坦桑尼亞的國家公園一直是世界級旅游聖地,因為這裏環境保護良好,野生動物衆多。地球磁場錯亂以後,地球上部分生物開始變異,赤道以南的熱帶地區最先受到波及。
野生動物的天堂反而成了人間煉獄。
時敬之回到越野車內,聽研究員給孩子上課。研究員們在湖泊邊的空地裏劃出一片安全區,周圍撒上驅獸粉和安全探測燈,進入警戒狀态。
這是時敬之到達這裏的第三天,他每天緊繃神經,投入到無邊的工作中,精神亢奮,心無旁骛。
二十四小時連軸轉是常态,仿佛沒有時間去想別的,只有某些松懈的時刻,他會覺得胸口隐隐作痛,刺痛感如此鮮明,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令他恐慌至顫抖,然後他強逼着自己把精力轉移到別的東西上去。雖然他在回避,可是身體本能的反應卻很誠實,時敬之感覺心中經常會翻湧着某些奇異的情感波動。
曾經,文雅、精致、敏感、禁欲是他的代名詞,他仿佛缺失了某種荷爾蒙,強烈的情感波動從不在他的心理區間之內。大哭大笑、大喜大悲更是和他毫無關聯。
可是最近他經常神游,甚至不自覺微笑起來,偶爾想起病房那天的事,整個人恍恍惚惚,回神的那刻他忍不住臉色驟白,緊接着心跳加速,臉上湧現出不自然的潮紅,配合着脆弱驚慌的眼神,更加顯得楚楚動人起來。
時敬之緊接着不看鏡子,甚至不靠近湖水,他強硬地逃避這些事物,仿佛對看到自己的臉這件事避之不及,哪怕只是在越野車的反光鏡中看到自己的眼神他都會惴惴不安,那種脆弱又欣悅的眼神令他精神緊張,心裏總是升騰起令他疲憊的痛楚,仿佛沾染了某些令他喪失理智的疾病。
時敬之下意識阻止自己去深究自己這麽惶惶不安的原因,事實上,他其實根本不會允許自己想到“聞命”兩個字——甚至是與此有關的一切,他像只驚弓之鳥。他在用一種很極端很矛盾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幻想和反抗,同時又下意識地采取回避。
這種面對情緒和欲望的回避其實特別不正常,時敬之整個人處于一種緊繃而矛盾的狀态,他好像很難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心動和妄想,這對他而言是一種巨大的精神內耗,他卻完全不知道,只會自己默默吞咽、消化,然後全盤接納。
精神負擔極大的時敬之只當自己是因為工作才如此緊張,此後時敬之更加投入地沉浸于工作中。坦桑尼亞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區內最不發達的區域之一,歷經戰亂,經濟發展滞後。自上個世紀開始,各大世界組織先後适應多種經濟複興計劃。
這裏科技極不發達,經常斷網,沒有信號,仿佛全境都是無人區。地球磁力紊亂導致情況更加複雜。
電子掃盲計劃在這裏實施以後,女性與孩童教育取得了艱難進展。更多時候問題頻出,比如戰亂、部落沖突、疾病、還有女性群體的相互對立。這種對立來自于電子掃盲計劃系統內部,資助方的信心來自于被資助者的正向反饋,只有收到那些反饋,她們才有堅持下去的信心。
“她們把這個稱為鏡像,意思就是說資助方的理想化結果只是理想,他們将資助的結果強加給貧困地區的女性,罔顧她們本身的意願和需求,只有看到那些貧困女性呈現出她們想要的結果,他們才認為這叫做成功。于是原本力圖縮小差距和不平等的資助方反而創造了新的不平等。”
“這樣聽起來是不是很矛盾?”一位研究員爬上吉普車,坐在車頂和時敬之搭話。他和時敬之搭檔過幾次,對方給自己的感覺是心細如發,畢竟不是人人能夠記住所有同事的名字,哪怕只有一面之緣。
他們相處得不錯,閑暇時間裏常坐在一起談談天。時敬之接過營養液輕聲道謝,他看着孩子們的後腦勺,轉過臉來聽對方講話。他輕聲說:“有些事情不願意,卻是正确的,那就要去做。教育本身其實就是一件逆人性的事情,強者談習慣,弱者談喜歡。人們這樣區分強者和弱者,聽過這句話嗎?”
那人沒有表達贊同還是否認,只是繼續說:“資助方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紀念、規劃、模型,還有最為崇高的理想和使命感,但是很多時候難以将這些推進到實處。”
“理想和現實是有差距的。”時敬之淡淡道:“調查報告上的數字在上升,呈現正向态勢。只要不是出于善意卻幫倒忙就好。”
對方也看向遠處,孩子們解散了,正在原地跑鬧。研究員眼中流露出溫柔:“生命倫理委員會屬于與各方政府、國際組織協作辦公的第三部門,主管教育問責。我們的責任是聆聽公衆呼聲,履行公正承諾,維護教育公平,平時呢,要敦促校方公布教育預算、發布年度審計報告、監督教學效率、保護學生的安全、維護健康有序的環境……”
一個刻板又冷淡的聲音插進來:“……本組首先對學生負責,其次才對家長與校方負責,并且協助校方接受來自社會各界利益相關者的問責。而且,生命倫理委員會2035-2040年發展規劃曾對問責執行實踐過程中出現的問題作出過特別補充說明,地區一線工作者(street-level worker)擁有部分專業自由裁決權,可根據具體事宜自由作出決策。”時敬之補完這段話,又說:“這都是分內的事。”
“在地理大分區時代的管理改革以後,越來越多的教職工人員成為專業技工,而全球化帶來的全球教育産業日益促進教育成為一種商品。”研究員意猶未盡道:“生命倫理委員會!為維護人類的教育公平而戰!”
說完他哈哈哈大笑起來,沖時敬之說:規章制度很無聊很枯燥無味,但是偶爾還是能讓人真情實感的是不是?”
“Arthur,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對方猛然醒悟般提起所謂正事:“我念大學的時候,曾經修過西蒙的課。”
西蒙的課有很多,研究員解釋說,那是一門關于全球公民教育與社會正義的課。
“我問他,大家都在說電子掃盲計劃的意義,可是我卻心懷悲觀,我并不認為依靠所謂的教育就可以改變人生。我以前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沒有接受過文化的人,無法進行思考的人,他們會覺得幸福嗎他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主動的從口中說出幸福這兩個字,無論作為主體還是旁觀者。”
時敬之聽完,沒什麽特別的反應,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說:“有一些人,假設他們比你說的人富有,受過更高級的教育,在物質層面上體會不到他的苦楚,當然她們也會有自己的苦楚,但因為沒有物質之苦的根基,畢竟她們的人生從出生開始在某些物質上已經和農民不同,她們即便再有同理心,會不會有精英心态說的再嚴苛一點,那就是遠方不僅僅有詩與美,還有髒亂差。”時敬之望着遠處的廢墟和土路:“關于後者,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研究員點點頭,道:“我倒覺得形而上的苦可能也是一種苦吧,我們所說的兩種人的苦,在生活裏不是一種途徑。比如一個學生,她坐在這裏思考農民到底幸不幸福,而農民不會這樣思考,反而是羨慕學生,羨慕學生的好前程和好出身。微妙的點在于,這後半部分也在學生的可知範圍內,學生還會看到自身的狹隘,為自己的思考付出慚愧乃至自覺羞恥的代價。”
“德爾菲諾的學生要永遠帶着人文關懷,要對人類的苦難抱有永恒的悲憫。”時敬之這樣說:“你所說的這個‘形而上’的苦,其實就是一種關于思考的苦。因為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但是偶爾能設身處地。許多時候人和人的溝通是無法達到掏心掏肺,完全共鳴的。即便掏心掏肺,敞開心扉,也會發生交流雙方用力方向不當的情況。思維、語言、話語,許多時候又是複雜的,所以更多的時候,人會依賴同理心。你難道不覺得人生本來就是遇到問題然後不斷解決問題的過程嗎”
研究員一愣,反問道:“那麽,除了“生活中物質上的苦”,“思考上的苦”值得被關注嗎”
“這種思考上的苦來得并不比生活中的苦輕松,用力方向也會不一樣。”時敬之說:“父親會說,你不愁吃穿,你為什麽會說自己不幸福。孩子說,我已經這麽努力。為什麽還是得不到認可。必須成功才是優秀才是真的人嗎 如果不優秀,難道沒法活了嗎要去死嗎朋友說,我的朋友倒黴了,我卻不能共鳴,不知道怎麽安慰,我體會不到,我是不是很糟糕我不配做朋友。甚至陌生人會講,我看到有人生老病死,很痛苦,我不知道怎麽辦。”
“……甚至更多的時候,面對生活、工作、學習的壓力,大部分人的一年又一年,總是在迷惆中度過的,這種迷惘的确是思考,這種思考常被說成是空想,但是,空想的思考就沒有意義了嗎某些人,在因為善意和同理心甚至說受過的規則指導着努力去體會別人的感受,但是如果體會不了太多,不夠完全,不夠極端,那是不是有罪的他會有愧疚感,負罪感,那麽他錯了嗎”
研究員點點頭,回答說:“你說的溝通與理解的困難,我更喜歡框定在電子掃盲計劃的範圍內。最鮮為人知的是,德爾菲諾鳥巢區的眼淚和大山裏的眼淚是不是同一種,“ 數據鴻溝”“電子網絡帶來的隔膜”使現實中的人關系冷漠,可也只是“溝通障礙”的某幾種類型而已。思維與規則也許更像是本因。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座帶關卡的塔,人和人交往、他們所來持的各種觀念的碰撞就像是攻城與防守,放一些人進來,陪一些人受傷,把有些人擋在塔外。每個人都像是豌豆射手,他們把自己的寶藏豆子朝着不同的方向發射,雖然他們拼盡全力向最想要的人發射,可是方向不對,用力不對,發射出的豆子和對方不是一個基因型,所以出現了好多問題。”
時敬之說:“校友之間流傳的三段論不是沒有理由的,要對優越感保持警惕。”
研究員點點頭,“我覺得我學識淺薄,也沒什麽見識,生命體驗不深,對于有些問題,哪怕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好的答案。”
“我們對于自己不知道的事總是會感到好奇,崇拜甚至美化的。”時敬之看着遠方淡淡道:“尤其是那些我們不理解的文化,思想,生活,知識……”
研究員講:“你知道西蒙給我的答案是什麽嗎?”
時敬之把營養液的蓋子擰緊。他看了一眼正在上課的孩子們,用眼神示意研究員觀察他們。研究員很是不解。
時敬之這次說出答案:“求知,并且在求知的道路上痛并稍微快樂着。”
他講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平靜又堅定,任誰看了都會認為,他一定是真的很相信這句話,并且在努力踐行它的。那般堅定又果決的模樣很有時氏夫婦當年的風采,只是時敬之自己卻不知道。
研究員又是一愣,他思索一番,再搖搖頭苦笑,他嘆息道:“原來西蒙給我們的竟然是同一個答案。反正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山裏去。”
“我找不到答案,所以來到這裏。”他問時敬之:“你為什麽來這裏?”
“也不一定非是這樣。”時敬之搖搖手中的營養液,問對方:“知道這個口味的營養液叫什麽名字嗎?”
“埃維拉的彩虹盡頭?”研究員愣怔,很是不解:“你什麽意思?”
他們的對話被一陣孩子的哄笑打斷了,他們爬上吉普車,從背後慢慢接近他們,出其不意地出現,然後互相推搡追逐,打鬧大叫,再齊齊發出轟然的笑聲。
他們向着研究員腿上爬去,再拉他的手和胳膊,邀請他加入他們的游戲。
時敬之眼中呈現淡淡的笑意,他瞟了研究員一眼,又看向人群中,卻沒有再回答研究員的問題。有個黑頭發的小男孩正在沖時敬之招手,他跑到時敬之面前,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動不動盯着他,過了會兒又扭頭跑開,整個過程中一句話也不說。
他們都叫那個孩子大眼睛,大眼睛是被時敬之從獸群中搶出來的。他們護送着兒童們途徑一處樹林,歇腳時遠處傳來哭叫。
“我在庇護所的時候見過他。”時敬之對着東躲西藏的研究員說。對方正應付着熱情的孩童,他被簇擁在人群中,衣服被拽亂,最後只能滿臉無措地大笑。
然後無奈地看向時敬之:“真是痛并稍微快樂着。”
時敬之眼裏隐藏着笑意。研究員看着他的嘴唇動了動,今晚的Arthur心情似乎很好,他把一個故事講完:“聯合政府的庇護所開在富人區,周邊是三不管飛地。富人區全是洋房,我在天臺上站着,可以看到遠處低矮的紅色磚瓦房,後來我意識到,那是貧民窟。他從那裏面哼哧哼哧跑出來,一直跑到我面前,眨巴着大眼睛不說話,後來又跑開了。”
“但是我想,那是我們互相認識的開始。”
時間到了,時敬之需要去值崗,他跳下越野車向前走,揮揮手同研究員說再見,聲音漸漸吹淡在晚風裏:“那應該是個好的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