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 34·玫瑰
Chapter 34·玫瑰
搬進新家後不久,聞命辭去一份外賣店的工作,又迅速找到一份第三行業的新工作。
他要在一家位于城鄉結合部的高端消費場所——也就是貝倫區與隔壁街區交界處的某處酒吧端盤子。那家酒吧有着強烈的移民風格,集西式清吧、中式迪廳、還有東南亞式賭場于一體,樓上還帶了家川味粵菜館,主打糖醋麻辣口味,可謂“跨文化交流之典範”,畢竟很少有人能把酒吧搞成大雜燴,并以此為傲。
但這不算什麽,所有客人都知道,酒吧搞“跨文化多樣性”是為了賺錢,能把賺錢目的搞的這麽明目張膽,也是一種本事。而這家店最獨特之處在于懷舊複古的風格和性感多樣的美人,與之對應,聞命需要穿裙裝。
那是一種盛行于維多利亞時期的裙裝,擁有碩大繁複的裙擺,高貴優美,富麗堂皇。
聞命對于穿裙子這件事沒有心理負擔,因為小費高,穿裙子賺錢總比拿命賺錢來得容易,比這困難多的事他幹了不知道有多少。他對于之後配套的梳妝打扮也沒什麽負擔,三無化妝品花不了幾個錢,化妝技術不好可以去隔壁理發店找人幫忙,順帶還可以免費做做頭發。
但是聞命依然輾轉反側,心情煩躁,那種顯而易見的暴躁讓時敬之感到驚訝,他忍了好幾次,終于忍不住問:“你怎麽了?”
他正在把水泥粉倒進塑料盆裏,準備修理一面被水泡爛的牆壁。這種髒活累活聞命從來不讓他幹,聞命知道他這是在主動分擔,但是聞命不在乎這個,他說你吃飽了我就有成就感,有成就感就很快樂,所以你要多吃飯。但是每次時敬之都執意去做,那架勢九頭牛拉不回來,聞命不讓他就趁聞命不在偷着做,最後投降的還是聞命。
由此可見,時敬之大多數時候是悶不吭聲只做事的類型,他擅長自己去抗,解決問題。而能讓時敬之主動問出口的事,必然是過于明顯并且解決不了的事,鬼都能看出來了。
鬼都知道,聞命很暴躁。
然而暴躁的點與衆不同,讓他糾結的是晚上沒時間給時敬之講睡前故事了。
得知這一答案的時敬之啞口無言。
但是他沒有表示鄙夷或者嘲諷,而是木着小臉問:“為什麽,聞命?”
“因為根本沒空講小豬跳跳!”聞命咆哮。
“你想!那家店晚上十一點開門!但是我八點就得出門!再過一個小時你才睡覺!”聞命憤憤不平,失聲吼道:“我本來要講小豬跳跳和朋友西瓜的故事!f*ck 他的蛋!沒機會了!”
“你今晚就要做工?”時敬之反而特別平靜,他一邊慢悠悠和水泥,一邊繼續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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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聞命忍不住又一次暴走,他在屋裏到處亂竄,順帶到處亂摸,拿起一個洋蔥對對眼再放下,拿腳踢踢地上擺着的塑料壺,轉身去桌上倒了一大杯水一飲而盡。可是這依然無法平複他內心的悲憤:“我不高興!!!”
話唠聞命失去了與傾聽者共度一段美好時光的機會。時敬之絕對是最好的傾聽者,特別适合聞命這種活力無處安放的躁動青年傾訴衷腸。每次他講話的時候,時敬之都安安穩穩地凝神細聽,适時流露出了然的模樣,全程保持全神貫注,偶爾對故事做出點評。
要知道,小豬跳跳是他藏在心底的一個秘密,值得他分享,值得他炫耀,他把小豬跳跳告訴時敬之,那他們就同時擁有秘密了。
時敬之不僅沒有說他幼稚鬼,反而帶了點好奇的模樣。聞命暗搓搓喜不自勝。
他曾經在第一次講完故事時不好意思道:“小豬跳跳的故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啊……你要保密!你不要告訴別人。”
時敬之點點頭,一本正經回答說,我知道了。
他說“我知道了”,給人一種安穩可靠的感覺——
省去了聞命“拉鈎上吊一百年”的後續活動。
然後他們互相說,“晚安”。
看吧!聞命悲哀郁卒地想,從今晚開始,他永遠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時敬之和小豬跳跳!一個晚上,兩個晚上,無數個晚上!
“那你可以出門之前講……?”時敬之建議說。
“我不!講完以後我需要說晚安!”聞命說:“小豬跳跳是蘇格蘭叢林中庇佑人間的仙靈!他給人類小孩說晚安!人類小孩必須快點睡覺!”
時敬之愕然:“…你怎麽還搞封建迷信那套……”
“這是信仰!”聞命義憤填膺:“凱爾特民族的信仰!”
“你未免入戲太深了些……”時敬之嘆息,這一舉動換來聞命咬牙切齒的目光。
聞命正在換衣服,為了表示尊重,他在身側拉了布簾子,然後背過身去。
布簾子上破了幾個洞,聊勝于無,陽光燦爛,聞命精健的脊背沐浴在金黃色的光影之下,彎腰擡腿的時候背肌伸展,展示出蓬勃的力量。
後背暖洋洋的,聞命一邊躲光一邊提提褲子,嘴裏不忘瞎嚷嚷:“你也失去了小豬跳跳!你就不傷心嗎?!”
時敬之沉默不語。
“咔噠”一聲,聞命合上工具箱背在背上,他穿着一條沾滿顏料的大褲衩,光着上半身晃悠出來。他一手拉開簾布,沖着牆角的人憤怒譴責:“無情!冷酷!你沒有心!”
時敬之正蹲在牆角,對他這種胡攪蠻纏的行為分外無語。時敬之是發現了,聞命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不太正常,說得違背道德标準一點,像個智障。
他在此期間做出的失智行為包括但不限于:因為小豬跳跳和朋友們的友誼而感動落淚哽咽到哭,并因此跑去紙板房附近采了爬山虎回來,強行捧着時敬之的手逼他起誓“我們來桃園結義做一輩子最好的朋友吧!”以及因為時敬之吃飯少而買了張竈王畫像回來貼在廚房,并且每天睡前躺在床上雙手在胸前畫十字祈禱,雙目緊閉、嘴裏念念有詞“竈王爺我給你吃糖請你庇佑鍋臺”。
神奇之處在于那張竈王圖是聞命自己畫的,他從網上找到了這樣一副圖畫,為了節省打印費而親身上陣,并且在畫完後毫不保留地像時敬之炫耀。
時敬之過于震驚,聞命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過幾次三番後他又恢複了淡然,當聞命興致勃勃找他說“竈王爺昨天給我托夢了!他特別會庇佑在他附近的食物我要去門口挖口井!”的時候,時敬之已經可以處變不驚地微笑回應,去吧,聞命。
聞命百思不得其解,這次你怎麽不說“去吧,聞命”了呢?
你都沒有笑!
他看到時敬之搖搖頭,他停下手裏的攪拌動作,認真同聞命講話:“你晚上十一點出去,淩晨三點回來,早晨六點多起床。”
“對啊。”
“那就早晨講吧。”時敬之思考三秒後說。緊接着他低下頭重新攪拌水泥,态度雲淡風輕,見對方沒什麽反應,又轉頭問聞命:“早晨講小豬跳跳的故事,當起床故事也不錯,你覺得呢?”
“我覺得可以!!!!”聞命心道,“晚安”換成“早安”!沒有什麽不可以!
他們就這樣解決了一個難題。聞命過于開心,連清理青苔抹水泥的速度都提高了幾分。
他做事的時候,大部分時候很靠譜,所以給人留下沉穩持重的印象,但是他往往又會做出很多讓時敬之大跌眼鏡的事,所以他身上的氣質很矛盾也很鮮明。聞命有一張堅毅英挺的少年面容,長期的海島游牧生涯賦予他一副結實精健的身體,凱爾特海島奔放自由的氣息和維京人殘留下的勇猛尚武的村落習氣在他身上微妙地雜糅在一起,淬煉出沉穩又銳利的目光,出身底層的他為了生存不得不穩紮穩打,但老天爺管不住他有一顆躁動不安的心。
他持久性堅毅可靠,間歇性神經大條,命運剝奪了金錢、知識、社會地位,卻賦予了他迥異于出身的品性和樣貌,這對某些人來講是致命的吸引力。
刮完水泥已經将近十一點,聞命下了面條,準備下午去理發店化妝。
超高密度的摩天大樓拔地而起,昏暗的門頭上,破敗的霓虹燈不斷閃爍,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空氣中飄散着濃重的羊膻味,雀籠般密集的筒樓中傳出腳步聲,不遠處的樓中不斷傳來細碎的聲響,女人的嬌笑和酒瓶碰撞聲像泠泠水流,最後逐漸交雜成一團。街角的乞丐打着盹,捕捉到一股逐漸飄散烘臭味,冷風吹得他一個激靈,下意識再去捕捉,瞬間起身讓他缺氧,眼前逐漸朦胧,就這樣在冷風中睡過去。
隔壁練歌房像個流莺集中營,裏面遍布未婚先孕的媽媽和辍學少女。
“這裏要走後門,你那是個什麽表情,不是那個走後門…他們白天不開業,前門鎖了,所以要去後門。”聞命小聲和時敬之科普,時敬之聽得太專心,沒注意地上的窪地,聞命一手拽着他繞過水坑,這個動作似乎做過很多次,他們配合極為默契。時敬之明白了,白天是理發店,晚上是練歌房。
因區域受限不能拓展,非法建築占滿所有空隙後,只能一層層向上加建。
這裏是繁華社會的黑暗一角,這是陽光照射不到的光明街。
他倆走到半路,時敬之又提起要跟聞命一起去酒吧,聞命心道那個破地方烏煙瘴氣,你這個小羊羔讓人家忽悠了都不知道。他說:“不許去!”
時敬之反駁:“那樣的話就可以講小豬跳跳了。”
真是殺人誅心!
聞命咬牙切齒:“不行!就是不行!”
時敬之回複他“為什麽”“憑什麽”“怎麽了”靈魂三問。聞命不吭聲,一直到了理發店門口都沒說出個答案。
聞命一進門就有個烈焰紅唇的中年女人迎上來,梅姐直接繞過他,一把撲向時敬之,她大呼小叫,小哥哥!你又來啦?!想開啦??讓我當小妾還是當你小媽??其實清純女學生我也會扮演,雖然不像,但是也不是不可以。她忸忸怩怩,像個不谙世事的學生。
屋內昏暗,劣質煙草在陽光和灰塵的混合物中呈現白吞吞的模樣。
聞命盯着那煙草瞧,忍不住想這還是爆竹煙,檸檬味的。
門口傳出洪亮與低柔交織的談話聲,時敬之被人在門口攔住了,推脫了好久才進門來。
緊接着聞命聽到身後響起平靜無波的聲音,簡直像臺無情AI:“我喜歡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
“哼!”梅姐嬌嗔一句,她轉身瞅聞命,嘴裏卻在說時敬之:“老把戲!”
聞命忍不住苦笑,有人很熟稔地招呼他坐:“…姐姐!消停點吧!人家才十四!誰招架得了你。”
梅姐不死心:“十四怎麽了!十四在我們村都當爹了!”
他們來的這個地方,是一個叫梅姐的媽媽桑開的理發店。理發店曾經的主人叫玉姐。
梅姐是黑街的隐性領袖,多年前被招安的隐形領袖。她的前任叫玉姐,因為只有她知道當地有多少人得了病,這個數據很難統計,一旦搞不好就是侵犯隐私權,玉姐不僅僅是孤獨星球中的娼妓大佬,在最最紅火的時候,她還是第一部門委派的安全套發放員、HIV知識科普人員,無形中監管着一群高危人群和特殊教育對象。不過每次提到孩子,她就會岔開話題。孩子是紅燈區女人們的禁忌。
聞命發現梅姐在自家門口挂了倆對聯,左書“偶像的黃昏”,右書“善惡的彼岸”,橫批“上帝死了”。
據說這是二三十年以前一位教書先生寫來的。他寫給房子的前主人玉姐。當時玉姐貌美如花,他想要感化她,號召她從人群中,從自我中找尋生命的意義,上帝死掉了,神明死掉了,不要緊,我們是自己的主人。
玉姐大驚小怪,你說的什麽狗屁?我怎麽不是自己的主人?我幹的我喜歡的工作,我靠我的身體賺錢,最後你還得求着來找我,不是嗎?
最後男人被她的高明所感化,跪在她腳邊向她皈依,你是我的女神,維納斯,阿弗羅狄特,聖母瑪利亞,送子觀音,在你的身體中,我的靈魂得到了救贖。
後來這個男人去前線打仗去了。去之前他想和她結婚,因為“如果我死了,你可以領到我的救濟金。”玉姐不願意,“那萬一你沒死怎麽辦?缺胳膊少腿的話,我還得伺候你。你一旦賴上我,我就是洗衣服做飯的免費女人,我不要做免費的女人。”
男人傷心地走掉了。帶着他的神的失落,愛的失意,還有生命的茫然。
玉姐曾經也學課文,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玉姐的奶奶學過的課文,犧牲啥意思,為了正義而死,為了信仰而死。
時敬之跟梅姐說“我喜歡男人”,理直氣壯,梅姐滿是憤怒,她像富家小姐一樣撅着嘴,端起英格蘭約克郡産的紅茶小口啜飲,像是油畫中端莊優美的淑女。
說起來,一開始的時候時敬之還傻乎乎地和人家講科普,講上學的重要性,那模樣再是認真沒有,以至于滿屋子女人不知道他在裝傻還是說真的。
聞命記得時敬之滿臉無辜,他板着臉像個傳經布道的神父:“教育是改變天塹的最佳途徑。”
“上帝死了,所以我們要從人類當中找尋意義。偶像不應該存在,他們應該被逐下神壇,而我們所有的表達都出于自己不受約束的思維和願望。沒有人強迫,沒有人捆綁,暢所欲言,我言表我心。”
“天賦人權,人類的神性開始被彰顯,每個人都是可以獲得自我認同的。”
時敬之的話蒼白又無力,哪怕他自己奉為圭臬。
他站在移民、勞工、站街女們的蝸居裏,可是他不屬于他們,他們自成一派,是繁華城市中心的孤獨星球。曾經這裏有無數條街,一條地鐵從頭到尾,地鐵站的名字都特別好聽,天生,花照壁,糖果車站,灑金橋,金臺夕照,日暮裏,如今這條路上人跡罕至,只有野草小花迎着細雨長在荒蕪的車站,泥濘的水溝旁。
時敬之像個棒槌,但是他一定要堅持自己是優雅的音叉,用他叩問心扉。雖然大家都告訴他,你制造的不是音樂,而是噪音。
一個紅頭發的女人和時敬之說:“你眼裏的路有很多條,但是在我眼裏只有三條,廠妹、結婚當免費女人、站街,而我能走的只有一條,就是站街。你看梅姐這樣不好嗎?”
人都是會說話的猴子。時敬之不死心地說,大家都樂了,叫他:“你這個野蠻的星星。”
那個紅頭發的女人又說:“這位先生,希望除了高尚的人類文明以外,您能對人類生理本能和其他部分另有貢獻。”她眨眨眼,摸了一把他柔嫩的臉蛋:“比如,救贖一位妓女饑渴難耐的身體。”
時敬之拉住了聞命沖動的雙手,他沒管這些,只是轉身對梅姐冷靜地說:“覺得我是個好人嗎?那我現在有資格進去坐坐了嗎?”然後他又機敏地跟梅姐說,“我喜歡男人。”
因為如果這裏出現了一個精英一樣的男人,平等地和她們坐在一起談談話,她們很容易愛上他。
梅姐後來告訴他們說:“很久很久以前,快二十年了吧,有人告訴那些女孩子,你有自己的自由,有自己的權利。你可以說不,而不是"你是個小姐”,你能怎麽樣呢?後來她愛上了別人,別人卻只是耍她,她受不了,自殺了。”
“啊——”聞命輕嘆一聲,接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麽。
聞命帶着那條複雜的大花裙子說明意,“小姐”們頓時不打盹了。她們七手八腳地踩着恨天高圍成一團,羨慕又驚詫地撫摸着花朵繁茂的裙擺。
在争搶美麗衣服方面,聞命從來不是這群姑娘的對手。
“啧啧啧,真是財大氣粗,你看這個花,跟我們就是不一樣。”
“還有這個!這個好看!”聞命看到一個姑娘把礙眼的高跟鞋甩沒了,她抓着衣服上的裝飾跳起來,奔向時敬之,然後把一朵花塞在他耳朵上:“你看!小帥哥帶了多好看!”
她們都叫他小帥哥,因為他讓她們想起自己家鄉的弟弟,她們要用賣身錢供養自己的血親。梅姐也愛靠着他,聞命猜想梅姐可能有個兒子。她們用家鄉的方言稱呼他,崽崽,團團,然後再用調戲的口吻招徕他,叫他小帥哥。
一群處在青春爛漫年紀的人,花團錦簇,人面桃花相映紅。
聞命看着時敬之的臉,差點呆住,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走上前把花拆了:“…好看什麽好看!你把我花弄壞了…!”
“嘁——”那姑娘翻白眼說:“小氣鬼!”
聞命挺起胸膛争辨:“破花哪有人好看!”
她們噗嗤笑了。
“你五大三粗的戴花,破花就比你好看。”
聞命哼着氣和時敬之說:“別聽她們胡說八道,一群會說話的猴子。”
她們拿時敬之教過的話反嘴:“野蠻的猩猩!”說完又笑彎了腰。
聞命這天在這裏被一群女人打扮。
她們七嘴八舌:“你要剃眉毛!眉毛!”
“領口!領口扯開!胸要低!低!你讓人摸嗎?摸了加錢嗎?”
“選客人的時候多選那些年紀大的白皮老頭子,他們沒什麽壞習慣,給錢多,不要找窮酸樣的暴發戶。”
“口紅,口紅你會嗎?不要選雞血紅,男人不喜歡。”有人反駁她:“看你畫在什麽地方了呀!嘻嘻!”
聞命看到時敬之坐在一邊收工具,小姐們手腕上下翻飛,刷子海綿用力往聞命臉上怼。她們在創造傑作,然後把畫筆遞給時敬之。
梅姐在一旁像個大總管,她指揮他們,但是沒多久又開始講自己當年的峥嵘歲月。
她說,咳咳,“黑街有個妓權保障協會,會長梅姐!會員是很多失學的智障兒童和無數流莺。有一年人數不夠,我不得不寫了老母豬耶和華的名字湊數!”她對此引以為傲。
“還有一次啊,讓我述職,我作為會長,很光榮!那不得不不發表演啊!一百字!一百字!老娘湊夠了一百字!”
梅姐滿臉紅光,她擠在時敬之身側,手舞足蹈:“海瑟薇!那年海瑟薇這個老妖婆當什麽什麽委員長!我一想!嘿!她也是女的!我也是女的!”
“那個演講詞我現在都記得!玉姐寫的!就叫《娼妓最光榮》!”
聞命聽出來了,她們不把委員長海瑟薇當偶像,她們把玉姐當偶像。
“……什麽娼妓?她是女的,我也是女的,她是會長,我也是會長,她一個女的出門一群男的跟太監似的跟着,我出門也一群男人跟着,他們可不是太監!哈哈哈哈!!我要是娼妓,我看海瑟薇也是娼妓,她給全人類□□,就是娼妓!你看良家婦女不是娼妓?!我站街還有錢拿,她們洗衣做飯奶孩子,她老公給她錢嗎?!她幹活叫勞動,我這就不叫勞動啦?!娼妓是什麽?娼妓是工作,她的工作算工作,我的工作不算工作啦?只要她還在打工賺錢,她就是□□!”
話音剛落,紅頭發女人帶頭鼓掌,誇誇誇!她起哄道:“玉姐說的比海瑟薇還好聽!等下次公投我們還給你投票!”
梅姐拉着時敬之的手說:“是吧?!是吧?!憑什麽說我下賤?!我又不做免費女人,我自己掙錢!我還供養我兒子念書念最好的大學!”
時敬之終于有了反應,他輕聲問:“你兒子?”
“對啊!我兒子!”梅姐激動地說:“我說我有個兒子!我兒子念世界級的!特別有明的大學!他們都不信!”
有人插嘴說:“你就吹牛!梅姐又開始吹牛了,你兒子可是從家不露臉,你真有兒子?也沒見他回來看看你。”
“呸!賤蹄子!”梅姐瞬間沉了臉,她罵:“你讓老頭子包養的時候你老公可是拿你的錢翹腳等吃養小三!”
滿屋寂靜,她咧嘴譏笑一聲,又毫不留情道:“你還說幹到三十不幹了回去跟你老公過日子,也不看看人來要不要你。”
滿屋子都安靜了,只剩下沉悶的喘氣聲。這種氣氛沒持續多久,聞命對着鏡子抹抹嘴,不确定道:“姐姐們,這都什麽玩意兒?臉蛋子上這是個啥?鍋底灰?”
她們的注意力被轉移了,又開始找話題講話了,只剩梅姐和那個女人互相不搭理。她們宛如兩個銳利的圓規,畫出不同的圓圈,圓圈有相交的部分,可是圓心從來不接觸。
聞命扛着裙子跑去理發店換的時候,效果還是很驚豔的。
她們知道他是第一天上工,非常鄭重地拿出秘密武器,那是個蕾絲的緞帶腿環。
“一般人我不告訴他!”紅頭發女人說。
聞命心道這又是個啥。
“你不懂啦!”紅頭發女人對他們兩個表示無語:“真是青瓜蛋子,你讓那些人,往這裏頭塞小費。”
她們蹲下身要給他系,聞命居高臨下地看她們,感覺她們仿佛習慣了伺候人。聞命忽然攔下來,他蹲下身把那塊綁了一半的帶子取下來,拉過時敬之,塞進他的手裏。
聞命仰視着他說:“你幫我綁吧,小敬。”他笑着低聲道:“讨個好彩頭。”
時敬之又被人戴了花,耳朵邊上別着玫瑰花,她們互相戴花,最後也給聞命戴花。
時敬之跪下身給聞命把綁帶系上。最後很鄭重地打了個蝴蝶結,他做這個很熟練,蝴蝶結勻稱又好看,像德爾菲諾大區裏中學和大學畢業證書上的蝴蝶結。
他做完這一切,聞命就被人拽着拉起來,熱情的姑娘們挨個親吻他們,在他們的臉上落下輕柔的吻,金黃色的、火紅色的、雞血紅的、野玫瑰色的親吻,祝福他們紅紅火火。
她們說那個帶子叫做“招財繩”,上頭繡了送子菩薩開光過的紅線,那根線還是梅姐奶奶傳下來的中國結上拆的。
聞命正好看到了梅姐門口的對聯,上帝死了,我們要相信自己。
履歷光鮮,談吐優雅,這是精英的标準。這跟他沒什麽關系,他和時敬之說:“我要去工作了。”
*
那之後的時間裏,聞命度過了一段安穩又平和的日子。
他們沒事了就去梅姐那裏坐坐,她們對她還是很好的。紅頭發的女人對時敬之說,“你來呀,我給你做好吃的。你皺眉幹什麽?你又不是我的客人。”她們對他的新鮮感和好奇感大過掙錢的欲望,說他學生氣。紅頭發女人說,“小帥哥太聽話了吧!根本不經逗,小心被人吃了!”她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她說你要學會游離浪蕩,時敬之懵懵懂懂,聞命說你聽她瞎講。
那條招財繩很管用,聞命獲得了一大筆穩定的收入。只是不久以後他的錢銳減三分之一,因為情色似乎與他無關。很多客人想要摸他健碩的胸脯與大腿,聞命對這種騷擾煩不勝煩。但他很快想開,與其處于被動,不如主動出擊。聞命和經理提出要進舞池,而酒吧剛剛經歷一番巡邏官的清掃,經理怕出事,他顧及聞命的年齡,把他發配到吧臺裏端酒。條件是聞命的裙擺又上調三寸。
聞命沒有辦法上舞臺拿錢,但淩晨兩點從熱鬧的打碟臺上跳下似乎成了聞命的保留節目。酒吧裏經常搞慶祝活動,聞命需要端着酒盤熱場。
一開始有人趁機摸胸摸屁股,向他獻上火辣大膽的熱吻,但是很快,聞命學會了靈活躲避,再讓那些人心甘情願地把錢塞進他的腿環。他在努力學習隐藏自己、明哲保身,但是他也在學着毫不保留地利用自己的優勢,酒吧的常客都對一位腿環上插着火紅玫瑰花的侍應生有所耳聞。
這些事聞命不想讓時敬之知道,因為實在沒有必要。這和尊嚴無關,他只是覺得無聊,有那個時間,他更想和時敬之讨論唱片和小豬跳跳。
但是時敬之是絕頂聰明的人。他什麽也沒有說,只是費盡心思向鄰居借來一把玫瑰花苗,然後将屋側和隔離牆中間的部位清理出來,造出一片玫瑰花園。
後來那裏的植物又多了些,聞命說不清這是因為對方喜歡花,還是因為自己喜歡花,也許都有,其中還摻雜着他對精英階層高貴藝術品位的想象。
他記得有天他聽到了時敬之講話,“有很多事我沒有做過。”
他說,我沒有吃過路邊攤0.5塊錢一個的炸小餅,他說我也從來沒有一起和同學翻牆逃課打游戲。
但是後來聞命和他一起做了。
聞命偶然知道了時敬之喜歡吃荔枝和櫻桃,就在花園裏栽櫻桃樹,梅姐門前有株紫藤蘿,爬在房子牆壁上,春夏的時候很漂亮,像個高級公寓,聞命也搞了一棵來栽。
每天早晨的起床故事一直在持續,聞命相當喜歡即興發揮,有好幾次他在酒吧觀察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群,然後回家給時敬之講小豬跳跳和朋友菠蘿、西瓜、小羊和熊的故事,時敬之把這些故事刻錄進了唱片裏,起名叫Sunday Morning Story。
聞命空閑的時候,就帶時敬之出門玩。他們去了很多地方,坐着五彩斑斓的小破電車暢游全城,或者騎着綁滿彩色氣球的破爛自行車在沿海大道沖刺,又或者是随便找個地方淘光碟和唱片。聞命喜歡音樂劇,時敬之能背出四百多部劇的名字,堪稱活目錄,後來很長時間裏,聞命動不動就帶着活目錄出門買唱片。
買唱片的路上順帶幫雜貨店送貨,送米,送面,送油,送整箱的啤酒,無人偷無人搶,所有人都好好,唯一的威脅是老鼠,所以居民們養了很多貓。時敬之怕貓,又忍不住去碰,蹲在地上和貓咪大眼瞪小眼,聞命送完貨了,他還賴着不走。
聞命和時敬之窩在那間破舊的小屋裏度過了一整個炎熱的夏天。
他們騎着破爛自行車穿越一整片霓虹燈懸挂的街道,再大汗淋漓地喝冰冷的果酒,一起啃下午六點後販賣的三分之一塊打折的西瓜,再順着原路跑回來,時敬之累了,聞命就把他背回來。等有了力氣,繼續在屋子裏瘋跑、拍拍打打滾做一團。
有時候聞命會去咖喱店淘一些香料,他們自己在家悶頭發明新菜,然後做你畫我猜的游戲,聞命在他手心裏寫菜名,時敬之去猜。
陽光燦爛的午後,他們常常窩在避光的床板後一起睡過整個下午。
時敬之睡覺很板正,可是他怕日光曬,經常會在日影偏移的時候縮起肩膀滾進聞命懷裏。
他睡覺的時候像個蝦子,瘦弱的脊背弓到極致,對于周圍的人來說其實特別不友好。
每次他一動聞命就醒了。然後聞命的心跳飛快,整個人想動又不敢動,又忍不住撐起胳膊在遠處看他,聞命可以跟一座沉默的鐘似的,長久地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看上大半個鐘頭。
時敬之睡覺時安靜又乖巧,那把微型槍不知道被時敬之放到哪去了,沒有了遮擋,全然是毫不設防的姿勢。有時候他也會驚醒,做噩夢似的張皇失措,表情脆弱又恐慌。
聞命會忍不住輕輕拍他的胳膊安撫他,時敬之一直茫然地睜着眼睛,聞命就叫他,時敬之呆愣好幾秒,攥緊了聞命的袖子不放手,直到确認了對方是誰,才又空茫地合眼睡過去了。
後來聞命習慣從背後擁抱他,那種屬于人類族群之間的安慰的擁抱,來自天差地別的兩個人之間,時敬之體溫偏涼,骨頭瘦硬,但是被擁抱後變得又溫又軟,那時候聞命感覺空虛的胸口被一點一點填滿,而對方似乎也有了安全感。
聞命常常會在這樣一些瞬間産生荒謬的猜想,那些想法讓他心跳如鼓,他想時敬之是不是非常需要他,迫切又渴望地需要他,像是抓住一根稻草一樣需要他,尤其是時敬之在他面前安靜入睡時,聞命心底總是産生類似的錯覺。
“他在出逃的路上遇到了同伴。”
聞命想,如果真的是這樣,他可以赴湯蹈火。
那可能是聞命記憶中最為平靜和多彩的一段時間,他在時敬之身上體會到一種平靜無波的美好,那種包容萬物的良善讓他如饑似渴,讓他越來越不滿足。
在聞命眼中,時敬之這個人,和粗野、狂暴、勇猛、野蠻、貧苦毫無關系,他是溪流一般綿延的存在。
他想抓緊這個人再也不放手。無數次,無數次,聞命無數次感到危險而幹癟的餓意,風暴般狂飙的欲望在他心底翻滾沸騰,再被他狠狠壓制下去。
那時候他還意識不到自己這種強烈的占有欲,他只是心驚膽戰、無微不至地把這個人捧在掌心裏。他可以如數家珍地講出無數件小事,他們做了什麽,說了什麽話……大腦中的樹突和軸突化身刀筆,蘸着聞命的精力和髓液,一點一點地,聞命把這些刻進了骨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