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35·玫瑰
Chapter 35·玫瑰
快過年的時候聞命準備了熱紅酒,他從瑪莎超市買到了五塊一瓶的熱紅酒,為了湊熱鬧他還專門去更便宜的水果攤拿了幾個橙子,然後去印度人開的店買肉桂粉和羅勒粉。
半途遇上一群南亞人在開party,他們穿着金黃、粉紅色的沙麗,嘻嘻哈哈地跳舞,隔着老遠聞命就聽到了摔酒瓶的聲響。
他的腳步一頓,不知怎麽就慢了下來。聞命躊躇片刻,換了一條路走。
進門的時候,聞命變了表情,他從自行車上取下來一個氫氣球,滿心歡喜沖着屋裏喊:“小敬!”
沒人回答,聞命覺得奇怪,一進門看到時敬之坐在桌前,正聽到聲音緩慢地看過來。
他面無表情,只是平靜地沖着聞命的方向,過了半晌才淡淡回應:“你回來了。”
聞命沒反應過來,他大聲說:“我買了熱紅酒我們可以過聖誕!你今天幹嘛啦?”
時敬之沒有很快回答。聞命滿腦子都是熱紅酒配肉桂粉還應該加檸檬可惜家裏沒有檸檬了。
過了幾秒時敬之才回答:“…整理了一些唱片。”
“唱片好啊!可以把我們經常聽的放一起,我剛聽說有家店裏賣二手Die Seejungfrau……”
這是聞命最近最喜歡的一張唱片,一共有三段,他已經搞到了前兩段。
但是時敬之沒再說話。這個時候聞命才稍微感覺到不對勁了。屋子裏很暗,時敬之的聲音一如既往冷淡,聞命卻忽然覺得焦躁不安。
這有點像他們剛剛相遇的時候。一開始時敬之對聞命多有排斥。這種排斥的感覺并不是那麽鮮明,時敬之很安靜,甚至說得上是聽話。
時敬之說完以後,就又沉默了。他好像陷入了回憶中,又似乎在認真打量聞命。
聞命心中陡然升騰起一種慌張的情緒,右腳下意識後撤一步,仿佛想要逃離,然而緊接着他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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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命緊緊盯着時敬之的臉看了一會兒,他有點緊張,咽了口唾沫轉移視線,就一直看着他們新刷的牆壁發呆。
時敬之把所有的碟片的封面朝下反過來,摸着手裏那張光碟,他突然笑起來:“這張是最受歡迎的碟片。”
聞命一愣,視線轉移到他手上:“為什麽?”
時敬之誠實道:“因為這張的劃痕最多。”
他又摸索了幾下,這給聞命一種錯覺,他坐在這裏已經把這張唱片摸了幾百次。
時敬之突然開口說:“你記不記得有一天,你去打漁,很晚才回來。”
聞命又是一愣,忍不住問道:“那次?奧本那次?”
有一天聞命去了很遠的港口打漁。那個小鎮距離貝倫區有三小時車程,他跟時敬之說自己要去那邊買扇貝。
聞命沒有young person card,這些同齡學生能用的打折卡都需要綁定身份ID,所以他沒有辦法坐火車。他在光明街找了個貨車司機蹭車,代價是幫人家修電視。
貨車開得慢,聞命緊趕慢趕,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那天他很累,幾乎是拖着腿回來的,但是他沒想到時敬之在門口等他。
時敬之歪頭想了想,仿佛在記憶裏翻找,他回答地很快:“是的吧。你說你給人家修電視那次。”
其實那段時間裏時敬之常常走出屋子曬太陽。他受傷的腿逐漸康複,他扶着牆壁出來走走,很多時候聞命回來,恰好能看到他就在斷牆的窟窿邊。有時候是清晨,有時候是傍晚。
就好像他專門跑出來等聞命回來。
聞命只是覺得湊巧,他潛意識裏不允許自己多想,想入非非、過度期望向來不适合他,但是看到時敬之的那一刻他的确是腦子裏一片空白的,因為過于驚喜。
隔離牆一直沒有被拆除,到處布滿紅黑色的塗鴉。
聞命啞聲,他緊張得要命,只想輕輕地靠近他,慢慢走過去,可是腿腳卻控制不住,一瘸一拐、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時敬之狂奔。
然而地面太坎坷,他的速度該是很慢的。時敬之仿佛聽到了動靜。他那個樣子太像等人了,聞命心跳如鼓。
時敬之等人的時候,就只是等人,側着一張臉,耳朵沖着聞命歸家的方向,他的聽覺很敏銳,捕捉到了地上細微的石頭磕碰聲,整個人輕輕一顫,再凝着神轉過臉,聞命在那些縫隙中看到了他清瘦的側臉。
“小敬——”嗓間仿佛被堵住了,聞命哽着聲音,氣息起伏不定,他再叫:“…小敬。”
時敬之聽見了,因為下一刻,他微笑着望過來,隔着生鏽的黑色栅欄還有紅色磚牆,将一支花蔓遞過。
“紫藤花開了。”時敬之說。
聞命沉默了很久,他望着那個方向,再輕輕擡步,盡量沉穩地、沒有異樣地走過去,然後他綻放出一個笑容,回應說:“紫藤花開了。”
聞命把那個夜晚記得無比清楚,他忍不住糾正對方說:“是紫藤花開了的那次…!”
“嗯。”時敬之不鹹不淡地回應他,仿佛不怎麽上心。緊接着他說出一句完全出乎聞命意料的話:“其實那天我是準備離開的。”
“………!!!”聞命嗓間一窒,他一個箭步沖上前,抓着對方的肩膀說:“你要走?!”
“走去哪?!為什麽?你為什麽要走?!”
“為什麽要走,你不知道嗎?”時敬之反而笑着問他。
聞命的身體瞬間僵硬。
“聞命,其實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到底去幹什麽了。”時敬之還是很冷靜的。他慢慢拍拍對方的手臂,勸他坐下。聞命的手臂幾乎是他的三倍粗,仿佛一下就可以扼斷他脆弱的喉嚨,可是時敬之仿佛完全不怕。
“我其實一直想走的。”他今天竟然和聞命開誠布公了。
“你可能不知道。剛剛遇到你的時候,我一直想離開,盡管你救了我,可是我卻感到害怕。害怕的理由……其實你也應該知道吧……”他說完,突然沉默了一下,仿佛不想進行這個話題。空氣變得凝滞,時敬之說:“算了…這個我們後面再說。”
時敬之嘆息一聲,轉過身面對他:“後來你很照顧我。”
聞命沒有坐下,反而把他的肩膀抓得更疼了。
時敬之寬容大度地搖搖頭,接着說:“後來我想,把傷養好再說吧。我一開始對你多有猜忌,懷疑大過信任。但是我受過的教育告訴我,不可以把人想得那麽壞,我想可能是我的爛好心作祟,也可能是因為我太過于懶惰、自私,我抱着自暴自棄的想法告訴自己,留下來,多和這個人相處一段時間吧。”
聞命聽到對方說“留下來”,手下又是一緊,在時敬之肩膀上捏出紅色。手掌下的布料是滑溜溜的混了蠶絲的綢緞。
而聞命身上還穿着白襯衫,他常穿這件白襯衫在外面跑。
他雖然很貧窮,但衣服永遠整潔幹淨,甚至帶着一股清新的洗滌劑香氣。
他上午在咖喱店打工,晚上會去酒吧當服務生。
他賺了錢,最大的支出在時敬之的吃穿用度上。
“你……”聞命忍不住啞聲說:“你…我對你還是很好的,是不是?我一直對你挺好的,是不是?”
他好像在挽留,但是又怕時敬之說出讓他恐懼的事實。
時敬之卻只是無奈地拍拍他裸露的手臂,繼續道:“…我勸服我自己,你就像是我爸媽帶過的學生,你對我很好,可我也知道,對我好代表不了什麽,我更希望你本性不壞。”
這是時敬之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家人父母,聞命這時候才發現,他們談風花雪月、雞毛蒜皮,他們講了無數個別人的故事,卻從來沒有深入講述過自己的故事。
聞命聽到他說自己本性不壞,心裏又燃起渺茫的希望。可緊接着,時敬之又問出一句讓他渾身冰冷的話:“你為什麽從來不告訴我,貝倫區就是德爾菲諾大區的邊緣老城區呢?”
完了!
聞命想,完了!
“我去找梅姐玩,在路上遇到一群學生,偶然聽到的。那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一直在德爾菲諾大區裏面。”
時敬之說完了,似乎在等待他的回應,可是聞命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渾身僵直地站在那裏,然後頹然地松開了手。
聞命聽到時敬之笑了一下。瞬間如遭雷擊。可是這還不夠,時敬之這天那樣有耐心,要把聞命壓在心裏的秘密一點一點挖出來,聞命忽然覺得沒有辦法呼吸了,他好痛。
“你跟我說你去買扇貝,那天我心情其實一直不太好,後來忍不住還哭了。我想我其實很相信你的吧,我應該去相信你,你對我還是很好的。……所以有些事,我告訴自己,我還是當不知道的吧。”
聞命聽他這樣說,眼睛忽然熱了起來,可是緊接着,他聽到一些很刺耳的話從時敬之嘴裏說出來,讓他羞愧又絕望,時敬之有些茫然地問他:“其實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那天去奧本,到底做什麽了呢?”
聞命攥緊拳頭,在時敬之看不到的地方,他努力把拳頭塞進嘴巴裏。
他顫抖着低下頭,下一瞬大驚失色。
模糊的視野中,他在時敬之胸前看到了那把久違的微型槍。
***
聞命落荒而逃。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恥辱,一種帶着麻木、痛苦和羞愧的恥辱。這些綿綿密密的恥辱大過痛徹心扉,把聞命的脊梁骨戳成恥辱柱。
他穿越古老的城區,隔壁繁華的的商業區內随處飄揚着悠揚的音樂聲,鋼琴,大提琴,二胡,古琴,琵琶,八丈太鼓,西塔琴、巴洪……甜膩的香水氣沁入這座城市的皮膚,随時可見大膽熱辣的情侶高聲叫着撲向對方,互相咬在一起,或是飛速接吻,或是親吻臉頰。
聞命在情人們接吻的隔壁奮力飛奔。
他心裏很痛很沉,可是也很空。
和光鮮熱鬧的鳥巢區不同,貝倫區域顯得蕭索而又喪失活力。這裏的公共交通主要依靠電車,人們對貝倫區的印象也是‘電車之城’。
破舊的老城區總是給人一種垂垂老矣的破敗感。這裏曾經歷經海嘯與地震,地震後重建的城市結構複雜,最熱鬧的集市區和郊區差異巨大。集市上可見為數不多的拉大提琴小提琴的樂手,畫畫的藝術家,乞讨的流浪漢。最最老的城區布滿塗鴉牆,順着七拐八拐的小路走過偏僻的街區,随處可見紮堆的、無事可做的懶漢。
塗鴉區其實也是生活區,酒館,喧鬧,人聲,音樂,伴随着居民樓裏嬰兒的啼哭和二樓陽臺生鏽的欄杆上随風招展的床單攪合在一起。出了這個區,遍布城內的升降機将地理優勢發揮到極致,在高處俯瞰整座城市,可以望見天空之城區高懸的一座座鳥巢,在海天交接處飛過游艇和游輪。
聞命接連撞到好幾個人,他甚至跑上了逆行車道,在撞到升降機底部的柱子後不得不停了下來。
他在一處升降機底下站着,直喘粗氣,感覺全身失去力氣,腿軟到不像是自己的。
聞命突然蹲下抱頭痛哭。
這個升降機他帶時敬之來過,他們當時快樂地站在頂端看紅色屋頂的小房子,就像安徒生童話鎮裏才有的小房子。
他想我對你真的挺好的是不是,可是你為什麽要說這些話呢?
他又想你為什麽要走呢?你是要離開我嗎?
聞命其實知道答案,可是他還是好痛苦,他覺得時敬之真的好誠實又守信,從來不弄虛作假,所以他坦白說真話,他說一開始在奧本的時候我聽到了你和第四象限那群人的談話。
他說你為什麽要救我?他其實還是很善良的,他沒有直接問聞命,“你是不是和那群人是一夥的?”
他說我沒有想到你救了我,剛醒的時候我害怕極了,我以為我是被你綁架的人質,所以我特別想逃走。
聞命想對方也有交付信任和真心的時刻,可是為什麽這麽久了,他還是想離開呢?
聞命忽然意識到了一個恐怖的想法,他從來沒有去讓自己考慮的想法,因為他知道一旦去想了自己就是被抛棄的那一個。
他好像從來沒有問過時敬之有關未來的事。
時敬之終究是要離開的啊。
聞命忍不住痛哭失聲,他用力抓着心髒的位置。
他想起以前聽人家說,盡管那麽多人說我們的意識與心髒無關,但是心髒仍然是人類情感的容器。
“它的形狀,也永遠與真情有關。”
“很久以前,如果有人太傷心,就會得上‘心碎綜合征’。與之相伴的是疼痛與死亡。”
Emotion,émouvoir。
情感,就是攪動的意思。
聞命覺得有把刀子在自己心髒裏頭攪動,他太疼了,忍不住去看,發現那把刀長成槍管的模樣。
他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有罪,他出身不好,所以這是原罪。他總是被人毒打,吊起來打,沒有人喜歡他、認可他,他想他自力更生,這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這叫天教分付與疏狂,可是他也有個渺小的願望,他渴望有人愛他。
渴望被愛不是羞恥的,付出愛也不是羞恥的,可是聞命現在滿身恥感了,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他想是不是因為他像個小偷一樣,為了一點點溫暖就把時敬之偷走了,他渴望那些人類精神中最最直白而深沉的愛意,他渴望溫暖渴望擁抱,可是他只要一點點就好了。
但是一點點也不行嗎?
剛才時敬之坐在他身側,他那麽平靜,可是聞命總感覺他居高臨下。在聞命的內心深處,自己才是卑躬屈膝的那一個。
他們從來不提愛,他們講述和人類命運有關的宏大命題,他們說教育公平和社會正義,可是他們不說愛,他們只是在陰暗的又隐秘的角落裏相擁,饑渴地汲取體溫,給人一種親密又永恒的錯覺。
他不敢問,你讨厭我嗎?
他不敢問,你是要離開我嗎?
你要離開我嗎?
我是不是不配擁有情感、溫暖還有愛?
我又要變得一無所有了嗎?
是不是因為我滿身罪惡?我該下地獄嗎?
聞命還沒有學會挽留,就已經要被抛棄了。他太痛了,腦袋一片空白,心痛到忘記呼吸。
他想,怎麽就這樣了呢?
時敬之最後問他,“聞命,你知道我是誰,對不對?”
他說,三年前德爾菲諾大區的大學爆炸案,你記得嗎?我其實見過你,你忘了嗎?
聞命記得的。
他還記得沖天火光,烏黑的摩天高樓在視野的盡頭接連爆破,滑落,直到崩塌。
他逆着人潮拼命跑,連番跌倒又爬起,最後他沒有趕回去。
小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