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Chapter 42·鏡像②

Chapter 42·鏡像②

“獨占欲。”鄭泊豪通訊器響了,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麽這麽問,下意識回答:“占有欲控制欲,男人都這樣,劣根性。”

他随意看向屏幕,瞬間冷靜下來。屋內的燈光閃閃爍爍,顯得他的目光也忽閃不定。

時敬之聽了他的話,沒什麽反應,只是更加沉默地喝酒,等鄭泊豪發現,他已經喝光了三杯酒。

鄭泊豪大吃一驚:“兜兜——!”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時敬之忽然捉住他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他:“最好的朋友,那是不是…如果有什麽瞞着的事,可以彼此原諒?”

“嘭——”遠處餐桌傳來香槟酒塔倒塌的巨響,鄭泊豪沒聽清:“你說什麽?”

“……是不是可以彼此原諒?”

鄭泊豪心裏打了個突,他以為時敬之察覺了什麽,下意識回答:“當然。”

時敬之就笑了。他趴在桌子上,單手攤開,整個腦袋都癱在手臂上,遠遠看着舞臺的方向,一直傻笑。

鄭泊豪不動聲色地關上通訊器,他輕聲說:“兜兜,你還記得你入學前的考試嗎?我們學校每個學期開學之前的倫理測試。”

時敬之似乎喝醉了,完全神志不清,也不知道聽到對方講什麽沒有。

“沉船問題。”鄭泊豪沉聲說:“我們入學會做的題,假設有這樣一艘破船,船上有家人,朋友,子女……你認為比較重要的人,還有你自己,這艘船就要沉沒了,你需要選擇,放棄這些人的順序,你還記得嗎?”

時敬之閉着眼,仿佛睡着了。鄭泊豪的聲音小了一些:“你總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是因為我陪你打了一通電話。我還是不明白。我明明記得你參加過開學考試,一直以為你會十五歲去上學的,但是并沒有,所以左思右想,我在前幾天去學校檔案室查看了你當年的入學考試資料。”

試卷很多,時敬之學習是很好的,因為他勤奮又努力。他提前完成了老師訓練課程,按理說能過線的。最後,鄭泊豪看到了他想要找的東西。

沉船問題。這個題其實很爛俗,而按照2080s的價值觀來看,學校提倡尊重生命,熱愛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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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答案五花八門,但是主流價值觀中,大家最後留下的都是自己。

可是時敬之并沒有。

他甚至沒有寫完題幹。

他的卷子上只有父母的名字,鄭泊豪,時敬之,老師,同學,還有個字跡模糊不清,被大片水漬淹沒。

鄭泊豪起身對着陽光辨認許久,才終于确定那是一個“門”字。

因為太潦草,連四邊框都沒寫明白。

他問了那個考場的很多人,大家都已經畢業,很難在考試衆多的學生生涯裏單獨回憶起某一場無足輕重的考試。最後終于有個女職員想起來,她說考試的時候有個男孩子哭了,後來直接棄考。

他一開始只是趴着,監考官以為他病了,就問他,你生病了嗎?他一直不說話,考官問了好幾遍他才擡起頭來,原來他在趴着哭,等看到人家都在看他,他突然開始嚎啕大哭,因為擾亂了考場秩序,他被帶走,後來直接放棄了考試。

女職員說,往年的确有心理脆弱的孩子會哭,但是哭得那麽傷心的并不多見,最後一直摳着嗓子嘔,仿佛真的有人死掉了一樣,只是想想就受不了。

“我那個時候才第一次知道,人悲痛到極致的時候,哭是笑模樣。

嘴巴要咧開又合上,發出桀桀桀的怪叫,像笑。”

“你還記得這個題嗎,兜兜?你怎麽選?”

他再次看向自己的發小。

時敬之安靜地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因為姿勢的緣故,側腰的衣服緊繃繃地裹在他身上,懶散又克制。

莫名其妙地,鄭泊豪忽然有了一絲懷疑,不着痕跡地打量對方,卻發覺了些許不正常。他皺着眉頭慢慢靠近對方,在明滅不定的燈光下輕輕湊過去,食指掀開時敬之的領口——

“嘭!”

“泊少!”又有人前來搭讪,他們熱火朝天道:“好久不見啊太子……”

一樓大廳忽然傳出騷動,人們忍不住抻頭探望,虛拟系統中伸出一片片遮天蔽日的巨型海藻,有身形靈活的龜群從中穿梭而過。

薇薇安這一組運氣比較好。她低下身,恰好看到一只小烏龜咬着自己的裙擺。

聞命起身将烏龜放進她手心。

“怎麽樣啊泊少!隔壁新來了幾輛限量艦艇改天去看看……?”

“小敬?!”

時敬之在聽到噪音後站了起來,他垂着眼,手在桌上撐了一會兒,才如夢方醒,緊接着他突然往舞池走去。

小敬!”鄭泊豪趴在吧臺上伸手叫了一聲。

時敬之沒有聽見,反而是他走出幾步以後,仿佛才記起有鄭泊豪這個人,若有所察地向這邊望了一眼。

鄭泊豪本來還想再叫一聲,聲音卻哽在喉嚨中了。

時敬之目光平靜地望過來,領口不知何時被扯開,在昏黃的燈光下,露出明晃晃的脖頸。

那是一枚吻痕。

鄭泊豪心裏猛然打突。

他覺得有什麽不太對勁,剛想再看過去,身前的人群中傳出了一陣喧嘩,有參加宴會的小孩子撒了果汁,現場一頓雞飛狗跳。

對面的人若有所察,擡頭向這邊望過來,鄭泊豪猛然和對方對視,那人攬着佳人輕姿曼舞,目光如刀。

鄭泊豪被定在原地。

時敬之轉身繼續走,他跌跌撞撞,完全不管褲腿被地上的汁水濺到,艱難在人群中穿行,鄭泊豪再次急切起身,又被新湧進的信息牢牢釘在原地。

他拿起通訊器,一直舉着,直到它承受不住,脆弱地咔咔作響。

太吵了。時敬之混混沌沌,前陣子的耳鳴似乎有些複發,他的腦子裏嗡嗡直響。

“道德會殺死欲望,但是欲望不會騙人。”

薇薇安這樣說。

“是可以彼此原諒的。”

鄭泊豪這樣說。

他就這樣一步一步往前走。

時敬之接連撞了好多人,他邁不動步,特別煩躁地伸手去推,又被人叫了好幾聲,他喚回神智去看清對方的臉。他這時候忘了笑,抛棄禮貌又疏離的笑,冷着臉煩道:“明明哥讓開……”

“你怎麽喝了這麽多!”範銘明找他找了一圈,怎麽也沒想到他會喝酒,簡直要瘋了:“時老師和師母已經在前廳致辭了!你要去獻花合影的!Arthur!”

“我沒喝多啊…”時敬之搖搖頭,他用力去掙脫:“我喝酒都拿量杯算,以前算過,這個喝法喝不醉。”

“你這個樣子怎麽去合影獻花Arthur!這麽重大的時刻!時老師和師母人生的高光時刻怎麽能少了你!”範銘明一把抓住他的手肘:“跟我去洗手間換衣服洗把臉!你清醒清醒!”

“我不去了……”時敬之搖搖頭,推了好幾把推不開,他猛然拂開對方的手高聲說:“我不去了!誰愛去誰去啊!”

“嘭——!”

範銘明撞翻了志願者的酒盤,酒杯砸了一地。

“致辭有什麽了不起?!合影有什麽了不起!我不稀罕!”

時敬之厲聲道:“我不稀罕!我受夠了!”

範銘明目瞪口呆,他忽然板着臉嚴厲道:“你說什麽胡話!今天有多少人在!為了這個儀式我們準備了多久!”

“不缺我一個。”時敬之垂着眼用力鑽進人群:“不缺我一個,我就是個虛有其表的裝飾而已。我沒有做什麽貢獻。”他掙不開,突然脫下西裝塞進範銘明懷裏:“算了衣服上有我的銘牌…你拿去吧!告訴他們衣服到了,就算人到了吧!”

“你說什麽醉話!”範銘明上前一步堵他:“Arthur!”他壓低飛速聲音勸:“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哪怕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別鬧了!”

時敬之猛然安靜下來。

他盯緊被捉住的衣服,拽不出來,突然一點一點往下脫,脫下被揪緊的袖子,袖扣迸濺,布料發出卡啦脆響。他那樣用力,範銘明被他自虐般的狠絕鎮住:“Arthur?”

“我是不是只能為了臉面活着?”時敬之突然問他。

範銘明一愣。

時敬之繼續大步往前走,又突然被人攔住:“就是你?!”

他好煩啊。

時敬之看到一個一身薔薇花的男人。

太奇葩了,這身打扮怎麽那麽暴發戶。

時敬之緩緩擡眼,看向這個仿佛把一整座大花園穿在身上的男人。

腳上一雙産于2020s的絕版古著Gi鞋,一身撲鼻的香水味氤氲在潮濕的雨天裏,無人區玫瑰仿佛塑造出一處隔絕了整個世界的薔薇花園——這座移動的薔薇花園穿了一身深藍色西服套裝。

蘭傳旭,一個字形容,浪。兩個字形容,草包。三個字形容,暴發戶。四個字形容,貓搗狗抓。

連起來造句:蘭傳旭是一個浪到沒邊的草包暴發戶,整天貓搗狗抓不幹正事。

寧芙屁颠屁颠跟着老板,雙手遞上镂空雕刻薔薇花圖案的通訊器。

蘭傳旭怒不可遏,拿着通訊器照片抓起時敬之的領子比對:“你就是勾引薇薇的小白臉?”

舞池中心,薇薇安遞過幼小的龜,對着男人輕輕笑起來:“傳說被荷花池的小烏龜咬了褲腿,會得到無與倫比的好運氣。”

她被人一把從身後拉開。

時敬之把那個一身薔薇花的男人塞給時藏薇,連同她手裏那只蠢烏龜一起。

緩慢轉動的水晶燈下,幾人驚訝萬分。

蘭傳旭顯然還沒回過神來,起疑的目光來回晃蕩。

範銘明氣的臉紅脖子粗,還在大喊“Arthur!”

時敬之拉着聞命的胳膊直截了當:“薇薇安,你是有未婚夫的人了。從此以後要有邊界感,男女授受不親。”

“我不會再幫你送花,姐姐。”

“被小烏龜咬了褲腿會有好運氣,希望好運一直陪着你。”

時敬之的眼睛緊緊盯着兩人,那雙眼裏似乎有很多翻湧的情緒,可最後他只是禮貌且真摯地鞠躬。

“祝你們百年好合,恩恩愛愛,天天開心。”

“這個人我帶走了。”

*

燈火昏黃,人造繁星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沖屋內卷起一陣悶熱的風。

哥特式花窗上,古老的木質纖維發出脆響,寧芙好像真的為聞命指點了一個很好的地方。

視野開闊,明晃晃一片後背,紮人刺眼。

聞命似乎難以忍受時敬之的任意風流,急不可耐地拉他進了走廊盡頭的房間。

對方轉身捧他的臉,承受聞命賦予的一切。

他被聞命養的越來越勾人了,像個只屬于他自己的娼妓。

他跪在地上,露出背後細窄的肩骨。

“薇薇安是誰?”聞命扯着他的頭發,目光從他後背流連到臉上:“你姐姐?”

時敬之閉了閉眼,止不住地戰栗,激起一身冷汗。

陣陣激靈反而燒灼了時敬之,聞命背靠在牆上,忍不住嘶了一聲。

時敬之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他垂着眼睛,微微皺眉,還是一絲不茍的模樣。

“你還有那麽多相親對象?幾個?幾次?”聞命說:“你挺招人。”

他的語氣不冷不淡,如同陳述一間很平常的事。

周圍靜了幾秒,時敬之的動作終于停下來,他低着頭,啞着嗓子說:“…五次。”

五次。

聞命肆無忌憚地看他,突然開口說:“你還記得我們重逢那次嗎?”

時敬之身體一頓,猛然捂着嘴咳嗽。

重逢那次,時敬之記得很清楚,準确來講,那是他們的最開始。

那是在醫院重逢後不久的事,時敬之嘴上說會和聞命交接事項,但更像個借口,因為他一直對聞命避而不見。

聞命四處找時敬之,十次有八次被拒之門外。

聞命被婉拒多了,便也感到了不對勁,他悵然了好一陣,有一陣躲在官方報銷的高端病房裏抽煙,每天都抽很重,但是他并不會輕易放棄。

聞命轉而全身心投入到康複治療中。

他提前出院,但是依然見不到時敬之,直到有一天聞命路過大學後的酒吧一條街,見到時敬之被人糾纏,那人對着時敬之動手動腳,時敬之冷着一張臉,卻克制而禮貌地沒拒絕。

聞命怒火中燒,多日的奔波沒擊垮他,跌宕起伏的心态也沒搞垮他,但是見到時敬之悶頭不語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如遭雷擊,緊接着熱血上頭拉住時敬之劈頭蓋臉地問,如果他可以,我為什麽不可以?

時敬之沒有回答。

這時他才發現對方喝酒了,時敬之睜着水汽迷茫的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似乎才認出他是誰。

他說,是你啊……

聞命不知道他認出來沒有,心裏一空,怒氣也被擊垮不少,他緊張又憤怒地說:“小敬,你不能這樣!你…!”

他想說,你怎麽這麽不愛惜自己呢?!

可是聞命又想,大家都這樣,酒吧419天亮一拍兩散,多少這樣的快餐生活,時敬之和別人暧昧幾下有什麽呢?

那一刻他腦子裏亂糟糟的,他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到底有多沖動。

他有什麽資格去插手呢?

時敬之仿佛沒聽見他講話,背靠着冰冷的電梯門,睜着一雙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一直看聞命。

聞命就喃喃着不說話了。

他低頭抹了把臉,甕聲甕氣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可以。”

聞命猛然擡頭。

時敬之還在看他,上挑的眼皮顯得眼睛波光潋滟,他将目光久久停在聞命臉上,啞聲說,“可以。”

他們就這樣迎來了混亂的開始。

時敬之好像病了一樣地咳嗽,臉上飛速泛起潮紅,也許是因為難堪,他一直垂着頭,很不在意地随手抹去嗆出的眼淚。

聞命突然把他拽起來,掐着他的手臂問,不是一定要遇上某個人,非他不可,是嗎?

“五次……”聞命随手捏着他的下巴逼問:“光相親就五次,記得那麽清楚?那麽念念不忘?那其他的呢?被人誤解的呢?”

他把時敬之按在狹小的隔間中,着魔一般問他:“那麽輕率而不可靠的人值得信任嗎?”

“看清楚我是誰。”聞命叫他,叫了好幾聲,時敬之才疲倦地發出輕吟,“時敬之,你看清楚,誰在……你!”

他忍不住掏出那個腦波發射器,小小一根,放在時敬之掌中。

時敬之很痛,他被撕裂,被扯開,神智模糊,他慢慢地睜眼看聞命,對方正肆無忌憚地打量他。

時敬之很茫然,怔怔看了他好久,忽然笑了:“聞命,你沒事,真好。”

聞命眼睛一熱,接下來的話卻如同一頭冷水,讓他怒不可遏。

時敬之頗感為難地皺起眉頭,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太過迷茫:“……我為什麽總想推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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