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Chapter 42·鏡像③

Chapter 42·鏡像③

“你想推開我?”聞命逼近他說:“你把我當什麽?朋友?419對象?出身底層的混蛋?肮髒下賤的低端人口?”

聞命記起來薇薇安的話。

那只雄孔雀山姆,為了吸引來自己的心上人,忍不住學着周圍正在□□的雄孔雀的腔調鳴叫,僞造自己擁有伴侶的事實,借此吸引雌孔雀紛湧而至。

***

一舞完畢,薇薇安将掌心的小烏龜送給自己,聞命卻拒絕了。

他擡頭,望着某個方向,語氣一如既往正經而堅定:“不用了。我已經擁有一生中最好的運氣了。”

我已經擁有一生中最好的運氣了。

他感到莫大的諷刺。

他說:“你看着我。”

時敬之不說話了。

只是臉色被浸染通紅,顯得更加豔麗。

他下死勁咬緊牙關,痛到麻木。

聞命逼問他:“我們是什麽關系?”

時敬之頭腦昏花,他好像記起自己的十四歲了,他的前半生,花團錦簇的前半生,他不想要的,卻的确屬于他的榮耀,他好像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歡呼和莊嚴的致辭聲,鮮花與菲林接二連三地湧向神聖的頒獎臺,虛無又缥缈——

“Arth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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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交口稱贊着。

“Arthur!”

他們叫着。

“Arthur!”聞命又低聲罵了句髒話,感覺火燒進腦海,他感覺時敬之全身都縮了一下:“我叫你Arthur,你就那麽有感覺嗎?”

時敬之茫然地看向對方。

他本來是要幹什麽的呢?

他是優秀校友,使命是西裝革履地站在莊嚴的鐘樓下致辭。

他的出生、他的存在、他的所有都與聲望有關,聲望是一種德行。

他的父母是讀書治學之人,清清白白,一生正直,依禮而行,依道德秩序而存在,他們的體面、聲望、榮耀、未來都與此相關。

他們的兒子與此相關。

他們是書香門第,有文人士大夫遺風。

一些看不見的東西構成了外界對他們的尊重。

而他們的兒子,更應該是幹幹淨淨、完美神聖的存在。

他父親總罵他不知好歹,他母親也教他要驕傲清高。

後來他開始慢慢明白,別人的路有很多條,可在他面前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成為聖女,或者娼妓。

全身完美無缺的聖女,只要有一個黑點的瑕疵,就是娼妓。

主動點綴那個點,叫做自甘下賤的娼妓。

時敬之迷茫地睜開眼,看向古老而潔淨的天花板,上面畫滿聖經畫,神明與聖子在看他。

悲憫又仁慈,面含聖光地,俯視着他。

他突然開始渾身顫抖起來,無處遁形一般閉着眼睛,仿佛下一刻就會哭出來。

這種抗拒的姿态令聞命更加惱火,他肆意妄為。

時敬之依然閉着眼睛,他甚至垂下頭不講話,在被聞命粗暴對待的時候,眼淚終于淌出來。

“翻遍史書,書裏沒有薇薇安。”

“我的生活故事始終內嵌在那些身份共同體的故事之中。”

他的自身身份,他的歸屬。

他紮根于人群中,汲取共同體的養分。

時敬之哭着擡頭仰望,久久同他們對視,他好像知道那些他一直抗拒的東西是什麽了。

是枷鎖,是鎖鏈,是束縛,可是它們構築了他的驕傲。

那是他最後的保護色,最難以啓齒的,屬于時敬之的自尊心。

亂了,全亂了,他亂了陣腳,還親手打碎了自己最後的盔甲。

優勢的地位與正統的教義親近媾和,誕生了時敬之這個怪胎。

時敬之喃喃道:“我為什麽……總想推開你?”

“你他媽的——”聞命咬牙切齒地低身在他耳邊咆哮:“你他媽的——”

他使勁把他往後拽,抓緊自己懷裏,像要把他揉碎了。

時敬之的身體要繃斷了,他張大口喘息,胸膛劇烈起伏。

他無助地推他,抗拒着推開。

他的身側就是窗戶,現在正大開着,白色的細百葉窗簾被拉出一道道斜縫,那是時敬之痛極忍不住伸手壓出來的。

如果順着窗口往外看,能清楚地見到樓下街道,遠處還有等交通燈的行人。

聞命看到了窗外光怪陸離閃閃爍爍的霓虹燈。

他想要他接納他,大庭廣衆地沖向他,他想問問,我就那麽讓你難以啓齒嗎?

我有那麽讓你難以啓齒嗎?

“你把我當什麽?朋友?朋友會這麽對你嗎?”

時敬之忍不住咬住手掌,閉緊眼睛搖搖頭,把那些破碎的聲音吞進肚子裏。

“是不是随便一個人也可以?随随便便一個人都可以?如果不是我總會有別人?”

“到底有幾個人?到底還有誰?為什麽那麽輕率?”

“你在意那麽多人,薇薇安,鄭泊豪,TINA,你的相親對象……我算什麽?你又為什麽把我帶走?”

“我到底算什麽?!”

時敬之好累啊。

你把我當什麽?

“睜開眼看着我。”聞命壓抑着憤怒,“時敬之,睜開眼睛看着我。”

“你不要我?你竟然要把我推出去?”

那一刻有什麽從心裏野蠻生長出來,時敬之看到窗外的星空,忽覺夏日将盡。

時敬之忽然崩潰。

于是這像是一場拉鋸戰,像是推開又像是拉近,忽高忽低,都是逐漸累積的,突然拔高,戛然而止,停頓幾秒後再突然從低處開始。

酥麻與疼痛瞬間貫穿腦海,鞭打在脊背上,讓他哭都哭不出來。

烙印一般燙傷他。

一定要為了臉面存活的嗎?

肮髒嗎?

可恥嗎?

很痛嗎?

怕痛嗎?

哪怕只是一座只會計時的鐘,依然會動心。

依然會動心。

他忽然放過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腕,聞命一瞬間燒紅了眼睛。

而不知道為什麽,他在時敬之臉上看到了非常難堪、憂慮、夾雜屈辱的表情,那表情太鮮明,以至于顯得對方有些可憐,更确切地講,是有些可悲才對。

一股隐秘的愉悅感油然而生。

這似乎是反道德的。聞命想。

但是那種扭曲的、快意的、獲勝者般的快樂深深取悅了他。

讓他在那個瞬間不得不承認,他那樣滿足。

他愉悅地笑,突然又變了臉色,目光甚是古怪:“操!這麽會……你老是不承認,你推開我做什麽?”

時敬之那樣清醒,像餓像渴,空虛難熬。

他像是古老又塵封的舊樓梯,吱吱格格一片響,底下淌出水,在黑暗中,在微光裏,把那些浮在空氣中的微塵濕透。

……是疊加的水聲,是水聲,他神志不清,淚眼婆娑,腦海中緊繃的弦一下子斷了。

聞命捂住他的嘴,掐滅了他呼之欲出的痛意。

“你看着我。”

時敬之聽不清。

他閉着眼仿佛溺水,喘息催生窒息,他像是在水裏逃亡,有什麽咔嚓咔嚓碎了,他蛻去夏末死去的知了外殼。

聞命喘着粗氣命令:“你看着我。”

“你看着我。”

仿佛要溺斃了。

時敬之突然仰起臉,所有的舉動裏都透着被征服的脆弱。

聞命頭皮發緊,他凝視着時敬之的臉,忍不住給他擦眼淚。

時敬之忽然睜開含淚的眼睛看他,目光溫柔又絕望:“……聞命?”

他的眼淚滴在聞命掌心,聞命一愣,慢慢松開了對他的禁锢。

聞命目光閃爍,他剛要說什麽,時敬之哀傷地看了他一眼,瞬間暈過去了。

*

三十分鐘後。

聞命在煙霧報警器的警報聲中走出大樓。

那聲音分貝極高,非常刺耳,哪怕過了午夜,四處是奔逃的人群,聞命去停車場取車,行色匆匆的腳步頓住。

“我沒說把大樓點了。”聞命沉聲說。

他沒有回頭,黑暗裏的人也沒有講話。

那人靜靜等待片刻,直到聽見遙遠的救火車呼嘯,終于發出愉悅的笑聲。

這個時候它才看向聞命:“在外面玩那麽久,日子過得不錯?”

聞命不說話。

“做點你沒完成的事。”那人對着煙霧見怪不怪,甚至還惡劣地聳聳肩:“一個小禮物。”

聞命不動,只是注視着面前的空地,很久以後才妥協般開口:“資料已經發過去了。”

然後他看着四周奔跑的人群,再也不說話了。

那個陰影中的人,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地上出現了很長的影子,一點一點向聞命身前環繞,直到大半個身體暴露在聞命的視線中,那人終于露出一雙眼睛。

“歡迎回來,我親愛的syren.”

随之而來的是聞命的沉默。

他垂首點了一支電子煙,藍色的煙霧把他的面容吞沒。

然後他貼着牆小心警覺地走到避光的陰影中,巧妙閃tv的死角。

“這就是那個領頭人?”

“兩年前大清洗的負責人之一。”聞命低聲說。

他似乎有些猶豫,最後才下定決心,然而心有顧忌一般,沒有去看那張相片:“這是我的誠意。”

對方嘲諷地譏笑,不知是為了他的優柔寡斷,還是欲拒還迎,總之不是什麽好的含義。

聞命飛速說了幾句蓋爾語。

他低聲說:“再有消息我會發給你。”

“你還是這麽沒用,syren.”對方這樣下結論。

*

那人飛快走了,帶着對聞命的鄙夷和嘲笑。

聞命在黑暗中仰望滿天繁星。

在好長一段時間裏,聞命沒有聽過syren這個代號。

在島民們的心裏,它的含義約等于野狗。

名字取決于他的父親。

他是蠻荒丘陵間蓬頭垢面的野種。

野種。

聞命偶爾低頭抽一口電子煙,模樣有些落拓,眼神姿态與在山林間沒什麽不同。

目光飄向四散而逃的人群,他就這樣站在街邊看了許久,身後是急促緊急的警報聲。

有好心人跑來和他講話,飛速說些什麽,把他當做落單的路人,為他提供幫助。他垂首湊上去,那樣自然、克制、帶着禮貌性的親密,偶爾微笑着點點頭,同人交談客套,然後揮手作別。

聞命随手把煙熄了,一邊走一邊尋找風的方向,然後他在風口站了好一會兒。

等身上的味道散盡才走回一間休息室,找到時敬之。

他現在可以自由散漫地出入于這座陌生的城市,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雙腿,在鋼筋鐵骨中肆意奔跑,只要他願意。

在光明街爆炸以後,他過了一段醉生夢死的生活。

無數次,他在咔嚓作響的監控屏幕中看到房租爆炸的瞬間。

他也曾經心懷渺茫希望,重新回到德爾菲諾大區的學校,東躲西藏,尋尋覓覓,只為找到一個叫時敬之的人。

然而都沒有。

他曾經花費漫長的時間去走近時敬之,突破無數阻礙,卻似乎被對方推得越來越遠。

所以有時候他恨他的心狠,也讨厭他的絕情。

可是那是時敬之。

因此,無數次他告訴自己,哪怕跪拜記憶面前,将來自己忍受侮辱,作為一種犧牲,去品嘗漫長人生的寂寞,也都沒有關系。

他曾經困惑于時敬之的眼淚,又總是痛恨時敬之對自己的疏離,後來他發現時敬之永遠藏着心思,他帶着不自知的優柔寡斷,只要一個眼神就能為時敬之赴湯蹈火。可是,聞命永遠是等待被選擇,或者被放棄的那一個。

時敬之永遠是那樣的懸浮與不真實。

這突然讓他讨厭、煩躁、不喜。

于是他進攻,掌控,占有,讓時敬之筋疲力竭。

只有在對方沉沉睡去之後,聞命才會有一種時敬之屬于自己的錯覺。

只有這個時候,他可以觸摸他,觸摸最真實的皮膚和溫熱的唇舌,又或者只是注視他,慢慢盯着,沒有任何行動。

時敬之對擁抱分外抗拒,可越是這樣,聞命越忍不住在他身後将他緊。

聞命趴在他耳邊低語:“這麽想推開我嗎?”

懷裏的人在不斷掙紮,他似乎很不舒服,聞命忍不住收緊臂膀,時敬之睡不安寧,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力抵抗,臉上飛快溢出淚水,把聞命的衣領打濕。

好像只有這些時刻,時敬之脆弱不堪的時刻,他才會洩露出一點憐憫,對于聞命的憐憫,因此聞命可以逃脫暗無天日的生活、還有來自世界的冷酷蔑視。

聞命看着牆壁上的影子,似乎看着一個敵人,同它搏鬥。

他在和自己的影子争搶懷裏熟睡的人,猶如困獸。

窗外人影嘈雜、警報共鳴,聞命調整了房屋隔音器,在火警震天的大樓中同時敬之相擁。

即便是這樣吵的環境,這間屋子裏都是安靜的,像個出了差錯的世界,時敬之在這片空間中陷入熟睡。

時敬之口中發出了嗚嗚嗚的呻吟,像嗚咽,又像小動物的鳴叫,他的身體也開始瑟瑟發抖起來。

聞命更加煩躁而不安,“就這麽抗拒我嗎?!”

對方沒有回答。

聞命更加暴躁。

他總從背後抱緊時敬之,可是抱緊以後,他無法親吻。

一旦親吻,他又沒有辦法擁抱。

一次似乎只能做一件事。

就像故事中的獨臂人一樣,一次只可以做一件事。

他不滿足,所以把視線緊緊膠着在時敬之的臉上,然後湊近他,吻他的眼角。

時敬之哭得更重了,可憐又狼狽,鼻子裏在細細吸氣,可是突然又喘不動氣,有好幾秒如同忘記呼吸。聞命忍不住拿手指湊到他鼻下,發現他完全喪失了空氣,聞命一驚,剛要叫他的名字,時敬之又開始了緩慢呼吸。

聞命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時敬之表情細微的變化。

“我讓你這麽痛苦嗎?”

時敬之渾身一僵,仿佛聽見了什麽晴天霹靂的話,他皺起眉,眼淚掉得更兇,聞命的眼神突然狂熱,他一動不動地觀察對方的表情。

“你是為了我哭嗎?”他重複說:“我讓你這麽痛苦嗎?”

時敬之突然繃緊身體,緊接着突然張□□發出一陣陣劇烈的吶喊,那些吶喊都是無聲的,帶着扼殺與虐待般的力度,讓時敬之繃到極致,四肢痙攣着在空中亂顫,繃過漫長的幾十秒。

聞命不得不按住他的手手腳腳,輕易用身體壓制對方,他看時敬之全身緊繃面無表情地流淚,這張臉那麽不真實,他在等着面具破開的一刻,仿佛是下一刻,那樣時敬之會失聲痛哭。

他仿佛看到了面具破開的瞬間,只是單憑想象,聞命就感到了亢奮又無以言說的快意。

他貪圖他哭,為了自己哭,好像那樣就可以感知到時敬之的真實,聞命忍不住激悅萬分地逼問他:“是為了我的吧?不然為什麽不說?後悔嗎?你也心痛嗎?我就這麽讓你難以啓齒?這麽抗拒?”

他身上電子煙的氣味太重了,甜膩的果香引起了時敬之皺眉,有唾液順着嘴角滑落。

聞命因為這個疏忽趁虛而入,硬捏着他的下巴接吻,他甚至愉悅地計數分秒,狡猾地戲耍時敬之的唇舌,剝奪對方口裏的空氣,直到他無意識地張口,嗓間溢出哽咽。

他不回答,無意識的地仰起脖頸承受親吻,溫柔接納了聞命的逼迫。

聞命忽然又心軟,喪失了逼問的欲望:“你總這樣,什麽也不說,仗着我喜歡你嗎?”

他狹隘又壞心眼,帶了些自己都覺得幼稚的壞心思,“不怕我不理你嗎?上次明明哭得那麽兇。”

時敬之不答。

“不是說好不敢讓我難過太久嗎?那算什麽?補償嗎?”

時敬之還是不說話。

他對着聞命的時候,總是沉默居多。

聞命看他濕潤的睫毛,靜止不動的側臉,臉上忍不住浮現扭曲的滿足。

而那笑容并沒有持續多久,又瞬間被失意的落空取代,最後他搓搓臉,将對方臉上不斷溢出的淚水溫柔拭去。

他把時敬之抱回艦艇中,開車回家。

有很多事情,在他想透之前,他已經朝着時敬之奔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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