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ter 44·鏡像①

Chapter 44·鏡像①

時敬之在進門前三十秒,不動聲色地戴上了腦波發射裝置。

時敬之進門三分鐘後,他們爆發了激烈的争吵。

這是這麽多日子以來,他們第一次發生戰争。

那更像是時敬之單方面的宣洩。

空間是一點點扭曲的。

聞命風度翩翩地邀請他就座,時敬之連續加班幾天,好不容易回來,聞命精心準備了晚餐。

他心情很不錯,還打開了唱片機。

如果時敬之不去思考的話,這頓飯可以按照往常的日子那般一聲不響地進行,但是他感覺那桌菜很刺眼。

聞命拿了時敬之的盤,自然而然地幫他切割牛排。

銀色的刀柄在暖光燈下閃光,随着聞命的動作不停地變幻。

光芒刺眼到難以忍受,時敬之恹恹說:“我不想吃。”

聞命皺眉,他心情還是不錯的,關切道:“怎麽了?你不想吃牛排嗎?那我換別的。你想吃什麽——”他放下刀具,為時敬之遞來一杯鮮榨橙汁。

聞命剛剛才查看了市中心大劇院的演出目錄,他提議道:“改天我們去看劇吧?這周末有演出,《藻海無邊》《謝利》《教師》你喜歡哪個——?”

“聞命。”時敬之盯着面前銀灰色的桌布說:“你為什麽這麽冷靜。”

“我?”聞命奇怪地收回手:“你喝呀。發生什麽事了嗎?”他說,“我感覺你也很冷靜。”

Advertisement

“我心情不好。”時敬之忽然這樣說。

聞命目光一顫,他不動聲色道:“怎麽了?小敬。”

“你為什麽這麽冷靜。”時敬之問:“你為什麽可以這麽冷靜。可以一直談吃什麽、說什麽、玩什麽、從不問問發生了什麽,從不關心到底怎麽了?!”

“你覺得和你談吃什麽、喝什麽、玩什麽不好嗎?”聞命說:“晚餐、話劇,這不是關心嗎?”

“你關心嗎?!”時敬之突然冷聲說:“你就這麽事不關己。”

聞命繃着臉,努力緩和語氣:“怎麽回事?”

“小豪他——”時敬之望向窗外。

“這跟我有什麽關系?”聞命竟然非常心安理得:“我看到了新聞,大區電視臺每天都在播,怎麽了?”

時敬之被驚愕攫住。他不可置信:“你說什麽…?”

“這跟我有什麽關系?”聞命莫名其妙,他忽然忽然沉下臉,狐疑道:“你不這麽覺得?”

“簡直是莫名其妙。為什麽要提到他?”

“那天晚上……”時敬之艱難地說:“那天晚上,我在哪裏?你在哪裏?”

這是一個充滿需要回答的問題的責難。

“所以?”聞命的臉色更難看了,他突然放下刀叉:“你什麽意思?你為什麽要提到他?鄭泊豪?”

“我……”時敬之突然喘不動氣,他将目光停留在聞命臉上:“我……”

對方絲毫不讓。

他忽然倦于和聞命的争持。

“不關你的事。”時敬之最後下結論。

而聞命的壞心情并沒有得到緩和。

積怨瞬間顯形了。

他們不歡而散。

時敬之為衆人所稱道的古板性格和對自己的苛刻态度終于成了一把刀尖向外的武器,從他筆直瘦削的身體中冒出頭,輕易刺痛每一寸空氣。

他将腦波發射器摘下放到餐桌上,回到卧室鎖緊門,拒絕交談。

時敬之沒了心力,仿佛跑完了長跑,筋疲力竭。

***

是夢。

又是夢。

是大段大段,殘缺不全的回憶。

時夫人火燒眉毛:“我提議,放寬數據庫的權限。”

對方一個激靈,瞬間站起身:“我們數據庫不開,你知道嗎?這都是隐私。”

“你要這幹什麽?你不是管小孩的嗎?我跟你交個底,在編的是5000萬到8000萬,吸毒人員,暴力分子,恐怖分子……”

時夫人說:“你知道生命倫理委員會的數據庫裏有多少學生的資料?”

“12,000萬到16,000萬。家庭背景,社會經歷,愛好,日常,每天吃了什麽,做了什麽,從哪條路走過,經過了幾個十字路口,上了幾節課,打了幾個瞌睡,如果我想,我都知道。”

學生們的行程軌跡在大屏幕上連成一條條顏色鮮明的線,在人流量最大的十字路口,加裝了更多的電子計算機,用以維護日常的秩序。

“但是這只是鳥巢區的。”時夫人說:“但是西區,不足1000人。”

對方遲疑說:“那西區……”

“西區的基礎建設太慢了,不是嗎?”時夫人看着他,緩慢而平靜地說:“這個可能要去找西區區長,可是他生病了,休養很久了。”對方說:“這個也是沒辦法的事,不是嗎?”

沒有健全的監控系統,要找學生只能用腳步丈量土地,而西區的大街小巷,這些年來不知被時夫人走過多少遍。

時夫人又說:“必須開放西區學校的競争資格,這是對自由的保護。不然我們會收回數據授權。”

第一部門有人抗議,“你們管太多了!”

第二部門有人搖頭,表示支持時夫人的意見:“我們經費有限,大家在商言商,大家不是慈善家。”

“曾經我們的理念是維護公正。大家不知道嗎?教育本身不是商品,接受教育才是。教育增加了市場邏輯對學校、大學和技術教育的控制。在模塊化的、長時間的培訓服務中創造競争市場的持續嘗試意味着公共和私人機構都變成了提供者,它們相互競争,采取收費和補貼。首當其沖的是基礎教育的公共教育。”

“人力、知識成為一種資源。社會普遍認為教育是社會再生産的過程,即它是一個面向未來的創造性過程。”

“要不要看看鮮活的例子,我自己的兒子就是生在聚光燈之下的。”時夫人把時敬之的視頻資料調出來,從嬰兒期到中學時代的所有軌跡都被放送在幾個大屏幕之上。

她指着那個少年人的臉說:“公開,透明,正義,平等的競争,這難道不是典範嗎?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天空之城,我們可以把西區打造成第二個天空之城。技術的飛速發展為我們帶來了便利,而且我宣布,”時夫人站起身,她不知按動了哪個按鈕,屏幕上的人變得立體起來。這其實并不能引起人的贊嘆,但是下一刻發生的變化讓很多人發出了嘩然的響動,時夫人走到時敬之的立體投影邊,牽起了時敬之的手:“虛拟系統2.0’實驗進入內測階段,我提議将這個系統的內測活動投放在西區各大學校,從學前到高等院校,選擇分層試點投放。”

這引來竊竊私語,第二部門有人動搖了,他問:“有什麽意義呢?”

“沒什麽意義呢?”時夫人說:“你能找出來的所有沒意義的地方,把他從電子掃盲地圖上剔除掉,就是虛拟系統2.0計劃的意義。”

這更像是詭辯和烏托邦構想。但是時夫人的話依然引來很多人心動。

時敬之知道,時夫人運籌帷幄,他也知道,這場會議結束之後,很快的,很多人會知道這件事。

第一部門有人提到,過于保守的規劃帶來了巨大的預算赤字。“我們應該聽聽時夫人的話。”他說:“西區區長已經休養太久,這積累了很多工作。很多決定沒有被作下,此一時彼一時,我們不能限制這些地區的發展,市場是瞬息萬變的。”

“我們應該看看赤字多少萬。”這個人緊接着改口說:“多少億。”

那可能是十四歲的時候,在時夫人帶時敬之上前線歷練之前。她一直做的事情太多,後來一整個家庭都投入其中。時敬之參加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會議,成為一個樣本、标本、模型。那種身份給他帶來的感受非常複雜,作為符號,他感到憤懑,壓抑,不公。可是作為被犧牲品,他竟然也感到了與有榮焉的榮耀。

他知道母親一次次深入大山駐守,守護,用自己的腳步探索他者的存在,又用自己的雙手改變了他者的人生。

她一路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吃過很多苦,這場會議以後她轉身痛哭,因為競争原則完全打破了她信以為真的公正理念,為了技術的推進和整個計劃的實行,免費、不計報酬的義務教育法則被終結,競争和淘汰成為規則,誰都明白,随之而來的是更加殘酷的競争。

只要有競争,就會有你強我弱。她抱着時敬之嚎啕大哭,她說兜兜,兜兜,還是有些人的人生被放棄了。

其實并沒有什麽絕對的對錯,起點公平和結果公平都叫做公平。時敬之知道,從來沒有兩全的事。

回家以後父母開始了争吵。

在那之前時氏夫婦已經開始了瑣碎無比的争吵。

“你為什麽這麽快把計劃提起來?”時約禮說:“你都沒和我商量。”

“到底誰才是一家之主?”

“你還把時敬之的資料拿去了?我說了多少次,做事情避着他,這是對他的保護,你知道多少人居心叵測?你自己帶過什麽學生你不知道?有人打擊報複怎麽辦?”

“你自己不顧他多少次你不知道?他生下來才幾天你就去了山裏?我自己帶他多麻煩你問過嗎?我辛辛苦苦把那麽小個孩子拉扯大,你體諒誰?你自己說說你體諒誰?時約禮!”

“不同土裏長出來的東西,只澆水養不活!不看看底層都是什麽人?!”時約禮臉色鐵青:“他們跟你兒子不一樣!”

“你說誰?!你在罵誰?!時約禮你瞧不起我!”時夫人歇斯底裏,突然捂着臉痛哭:“你瞧不起我在孤兒院長大嗎?!”

“你看看你在說什麽話!”時約禮說:“莫名其妙!”

他們吵了起來,時敬之一言不發,站在一旁抹眼淚。他其實在說話,你們不要吵了。

他說過很多次,爸爸媽媽,你們可不可以不吵架。

他們把所有外在的壓力帶回家中,時敬之是他們博弈的籌碼,武器,工具,随便什麽,他是個符號。

時敬之經常會發現那對夫婦同印象中不一樣。時約禮并不溫文爾雅,他強勢、專橫、霸道,太多時候一意孤行。因為在鳥巢區摸爬滾打多年,那怕他再盡力掩飾,在不經意間暴露出的微小細節裏,時敬之總會有種錯覺:這個人很危險。

尤其是在撞見父親毫不猶豫地揍翻一地新生,和周圍的人勾肩搭背談笑風生的時候——那一刻,寒意接連漫上後背盡管只是訓練而已,他覺得父親那樣陌生,離自己那樣遙遠,他和那群挑釁者一樣,躺在地上仰視他,看着他燦爛明媚的笑容,既失落又高興。

這種焦灼争持的狀态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比喻,時約禮曾經在某次激烈争吵後形容他的母親是一只刺猬,他說她渾身帶滿傷人的刺,支楞出滿身棱角,總是在把尖銳的武器擺在那裏,毫不收斂。

他的母親毫不退讓,女人的聲音尖利高亢:“我就是這樣!你能把我怎麽辦?”

沒有人知道,這個比喻在幼小的時敬之腦海中留下了多麽大的陰影,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因為那時候他只是躲在房間裏,咬牙警告自己,你要聽話,你要記住這些,你要理解他們。

他用這種光明向上的話語引導自己,努力忘卻心內一閃而過的殘影,飛奔的生物踩過他的鞋面,停在他腳背上吱吱亂叫,他低下頭,那生物也在看他,她有着一張呆板的女人的臉,老鼠一樣黑豆般攝人的眼睛,尖長的下巴快速動彈着,背後長滿棕褐色的刺。

時夫人是一個看起來如同死水、沒有愛好的女人,對于所有能彰顯“柔情”與“溫軟”的東西都敬而遠之。

她冰冷、克制,強硬筆直到無情,甚至算得上冷血,她的體溫也的确比旁人低很多,在時敬之遙遠的記憶深處。

在夏日裏頭,他是愛貼着時夫人的,哪怕只是伸出五指,握緊她的小拇指,女人小巧玲珑,胳膊纖瘦,小臂上又帶着些許精健的肌肉,整個人涼沁沁的。

她破開炎熱逼仄的夏霧,帶着他一直走,一直走,那段山路他們走了很久很久,時敬之卻樂此不疲。

當他仰起臉,他看見女人泛着紅暈的臉和尖瘦的下巴。

幼小的他想,時夫人總是那麽能幹,他好累,可她還在走,所以他也必須走,和她一起走下去,他邁出了大步,更大的步子,邁步的頻率也加快些,這樣他可以和女人并肩而行。

她也許是熱的,可是手還是那麽冷。

在陰冷的雨天,他想起了那只冰冷的手。

人都是很矛盾的,在最絕望的時候,既希望有人幫助自己,又希望沒人發現,留着自己拿點殘存的自尊心。

畢竟外界會把所有的保護膜打破,最後留在身上的是塊遮羞布,破破爛爛,怎麽着都是難堪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