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 43·鏡像

Chapter 43·鏡像

是夢。

那是夢。

天外灰蒙蒙,潮濕的空氣把天幕染成藍紫色。

女人在實驗室熬過通宵,端着美式濃縮站在窗邊,

她面帶頹色,眼神卻明亮。走廊裏空曠無人,女人慢吞吞,呵了口氣,霧氣順着唇間縫隙漏出來,翻滾到空中。

清晨中傳來女人的輕咳,她随手翻閱信息,有的看完直接删除,有的偶爾回複零星幾個字。

她板着臉打字,“兜兜,聽阿姨的話。”

屏幕那頭發來一段視頻,時敬之在快樂地叫:“等一下媽媽!我考了滿分!我們今下午去游樂園!”

“沒空。”女人說:“我下午要開會,哪有那麽多時間陪你去游樂園。”

“可是你說過我考了滿分就帶我去游樂園!”對方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我們說好的!你說的好好的!”

“我說過的事多了去了!”時夫人心情不佳,低斥道:“別人家孩子也沒跟你這樣能鬧!你看不到我有多忙嗎?!我不用工作嗎!”

此後留下的只有時敬之令人煩躁焦慮的嚎啕。

大顆大顆的淚滴滾落出來,他無措地問:“為什麽?”

“我沒有不聽話……”時敬之辯解說。

女人目光如刀,他瞬間被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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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敬之皺着臉要哭不哭,“我沒有不聽話……媽媽我們可不可以約下次?”

“再說吧。”女人真的很忙,她挂斷了電話,叮囑說:“你好好聽話,就帶你去。”

那此後又是漫長的時間,時夫人的“下次”也許只存在于時敬之的眼淚裏,随着時間被蒸發幹淨。

社會也有消化系統,它不斷代謝掉那些失敗的人和那些看起來失敗的人,進而斷裂他們和人群本身的聯系。

孩子不及格是恥辱,年輕人掙不足錢是丢臉,女孩子不結婚是家門不幸,沒有後代是愧疚和罪惡,恥辱感和罪惡感鞭策人們一直上進,其實上進是沒錯的,可是當人們質疑上進存在的意義,那就是不幸。

孩子會哭,會笑,會吵,可以發洩。但是他知道,他不是孩子,他不可以。

當他有了這個意識的時候,時敬之已經不是三歲的孩子了。

三歲沒有得到過的游樂園,只能被遺忘在三歲的标尺上。

他必須向前走。

所以時敬之學會了隐忍和沉默。

***

圖書館門口的鵝卵石路凹凸不平,正是中午的飯點,不遠處的餐廳裏飄出香蔥和奶油青口的暖香。

時敬之低頭系完鞋帶,匆匆進了圖書館。他上了中學二年級,每天都泡在圖書館研究導師的著作。

論文和期刊五花八門,這位導師非常任性,最喜歡用意大利語寫研究報告。

時敬之苦不堪言,感覺在看天書。

他在包裏裝了整整三大盒黃油餅幹用來充饑,困了就去特定睡眠區休息一下。

下午時候,鄭泊豪偷偷帶了書來看,他給時敬之展示書簽:“瞅瞅!這是啥!”

他帶了司康,邀請時敬之共享。

時敬之抱着書包搖搖頭。

鄭泊豪瞪大眼睛,他在第一次看到這個孩子走路不吃飯寧願餓肚子也要保持體面的時候,非常震驚。

時敬之說:“吃飯的時候不可以走路,不禮貌。”

鄭泊豪說:“你不吃?你餓肚子?”

滿大街都是邊吃漢堡邊趕路的上班族,時敬之沉默地搖搖頭。

鄭泊豪有小女朋友了,他有很多新朋友了,人群在他們身邊來來去去。

鄭泊豪問他:“兜兜!你喜歡什麽樣子的人呢?!”

時敬之無暇他顧,他還有三篇論文要寫,焦頭爛額喘不過氣。

時敬之曾經以為自己是佼佼者。

佼佼者的一部分标準包括孝子。

至少在很長時間以內,他都把“乖巧聽話”作為自己為人處事的最高标準。

父母的話是最高境界,他們是最優秀的英雄人物,是标尺一般的榜樣。

所以哪怕他們争吵不休,互相指責,時敬之永遠會把錯誤歸結到自己身上。

如果找不出錯誤,他就會自我懷疑,我到底錯在哪裏?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時夫人的皺眉代表她的不喜,緊接着她就會壓抑起來。

時先生如果沉着臉一直不笑,那麽代表他心情不佳。

時敬之妄圖以自己的乖巧換來他們的眷顧和松弛。

與其說他在渴望外界如潮的贊美,不如說他想要得到那對夫婦的認可。

然而那都是未完成的夢想,他猝不及防得到了劈頭蓋臉的教訓。

鄭泊豪留在他書包裏的書被發現了,好厚一本閑書,同學們惡作劇,用熒光筆把重點段落标出來,還夾了一張小書簽。

周圍同侪開始互相分享對青澀與成年後的懵懂探究。

時敬之不懂。

“《挪威的森林》!”那本書的書皮摔在他身邊的地上,“時敬之!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們說。

“這本書是誰的?!”

時敬之沉默。

“你為什麽會有這種閑書?!”

他還是沉默。

“這是禁書!時敬之你知不知道!你竟然看禁書!”

“唯有死者永遠十七歲!”那個人拍着嶄新扉頁說:“竟然談死!竟然談死!看看現在的孩子都什麽樣了!好的不學你們天天想什麽?!”

書頁中抖落一張書簽。

它是刺眼路标,通往隐秘幽微的禁忌,在師長的高壓線與金科玉律面前肆無忌憚地挑釁。

那是大段大段的描寫。

“不能認為給十七歲的女孩子看挺起來的,那就會發展成重大的社會問題。”

“好!”那人連連說了三個好,“時約禮的孩子!”

“時約禮的孩子看這種離經叛道的書!”

他大聲說:“你們都看看這是時約禮的孩子!”

那本書順着時敬之臉頰飛了出去。

“轟——!”

轟隆巨響。

連綿不斷的巨響,時敬之感到了火辣辣的被劈裂的疼痛。

那種從骨髓裏爬出的疼燃燒他的四肢百骸,讓他說不出話,渾身直抖。

時約禮的孩子!

聲音來自四面八方,話語都是刺,釘在他的腦海中。

從背後戳過來,戳他的脊梁骨。

烙印。

記號。

話語如刀,輕易脫光他的衣服,他渾身赤裸讓人刻上記號。

他掙紮着,被人強迫撕碎衣服,赤條條一個,站在大庭廣衆的鐵屋子中被人凝視。

注視,所有人都在注視,指指點點,鄙夷不屑嘲笑诋毀……

你們看呀!時約禮的孩子!

恥辱。

是深入骨髓的恥辱,是羞憤欲死的恥辱。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自保的能力,只會妥協般地哭。

他還沒學會忍疼。

他要迎接滅頂的災難。

“你敢拿去給你父親看嗎?!時敬之!”

在對方給時約禮播出通話的時候,時敬之終于開始哀求,他崩潰地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周圍的人全在看着他,然後在無數人的注視之下,他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了對方決絕按下的撥通鍵,他聽到了撥通電話的聲音。

一秒。

兩秒。

三秒——

“喂?你好?”

他兩眼一黑,伏在地上。

***

一本書斷絕了他出格的萌動。

原來他不是他自己,他是時氏夫婦聲望的符號。

呵責、诘問、訓斥、凝視。

像是抽皮扒骨,把他的身體加溫,焊烙,骨頭都煉化了,再重新鍛造,這個過程只需要一瞬間,咯嘣一聲,咔嚓一下,割斷他的肌腱,一刀劃破他的脖頸,然後他開始流血,随之而來的是每分每秒的煎熬與疼痛。

時敬之臉色蒼白地走在路上。

他不停回頭看,總有一種被怪物尾随的錯覺。身上那種被侵犯、被攻擊的感覺并沒有消失,他總想起一句話,世界上最讓人恐懼的事件之一,便是低頭看到一只癞蛤蟆扒住自己的鞋面。

他覺得自己那樣肮髒。

生活就是一場陰雨。

他就這樣走到了森林中,林子陰森,連陽光都是那麽沉悶刺眼,潮濕的泥土中腐朽的氣息泛濫,他跌進了河流裏,找不到出口。

他努力忘卻心內一閃而過的殘影,飛奔的生物踩過他的鞋面,停在他腳背上吱吱亂叫,他低下頭,那生物也在看他,她有着一張呆板的臉,老鼠一樣黑豆般攝人的眼睛,尖長的下巴快速動彈着,背後長滿棕褐色的刺。

然後他看見有個人死在他面前,但是他知道,不是這樣。

他伸出手,手中捧着一個滿身是血的嬰兒,他睜大眼睛望着他,嘴裏發出詭異的笑聲。

他太早地看清楚自己的身份,為了成為聲望的附屬品而壓抑、隐忍和沉默,從此以後,忍受漫長的、無形的痛楚和審判。

遺失的永遠在遺失。

他過早學會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

那麽就應該如同一個大人那般,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

童年就是一場回望,驚鴻一瞥,見到的都是夢境。

可是薇薇安說,我還是會心動。

即便是會感到羞愧,即便是無比恥辱,哪怕被規訓擠壓至內心空洞無物,哪怕我只是一座機械般只會計時的鐘,我只有分和秒,我還是會心動。

*

次日,時敬之滿頭冷汗地醒過來。

他很久不做夢,每次做夢都喘不動氣。

他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記起過多年前的事了。

卧室床頭擺了杯水,聞命不在。

通訊器在響,時敬之開機回信息。

時夫人給他打了好幾通電話,最後說,“我們回家了。”

時敬之垂着眼慢慢回複,他說,“知道了,媽媽。”

有好長一段時間裏,他不叫媽媽,也不叫爸爸,他跟着外界一起叫夫人,先生,疏離又禮貌。

仿佛可以把依賴感抽離,換取某些渺小的尊重。

不然他總是活在他們的光環與光環背後的陰影之下。

時敬之慢吞吞咽下一口水,遲鈍地緩和身體的不适。

他對于照顧自己的身體不慎在意,磕磕碰碰算常事,即便是留下深重疤痕也不怎麽在乎,祛疤的唯一目的是不讓時夫人擔心。

不然又要被時約禮扣上一頂“不知感恩”的大帽子。這讓他深惡痛絕,連帶着對時夫人的眼淚也不喜起來,他們都是鱷魚。

接下來是範銘明,薇薇安,很多人問他最後去了哪裏。

時敬之致以禮貌問候,倒是許久不見的蘭先生給他發來一條,“最近還好吧?”

時敬之想了想,沒有立刻回複。翻身下床。

*

知道鄭泊豪出事的消息已經是午後了。

TINA給他打了緊急專線,她在驚慌失措地哭:“嘟嘟酒駕出車禍了!你快來啊!怎麽辦你快來啊!”

時敬之腦子裏嗡鳴一聲,僵在原地。

車禍?

為什麽是車禍?

“為什麽……”時敬之愣愣盯着面前的牆壁:“小豪怎麽會出車禍?!”

“我不知道!!”TINA第一次這樣六神無主:“昨天晚上我們都玩脫了誰也沒有注意!半夜煙霧報警器還響了都很亂就各自回家了…今早晨我給大家核對工作信息打不通鄭嘟嘟的電話……”

“剛剛我接到醫院的電話說他飙車撞到市中心的在建教學樓了!”

“半夜響了煙霧報警器?!什麽時候響了煙霧報警器?!”時敬之茫然又火大:“你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什麽時候?!”

“就是……就是後半夜啊。”TINA奇怪極了,昨晚因為太熱鬧,她也沒有注意別人:“後半夜有人在一樓歷史教室抽煙,結果報警器響了。那個時候我已經沒見到嘟嘟了……啊!鄭夫人來了!”

TINA站在亂七八糟的走廊裏快速說:“我們在市立醫院地下十八樓你快來!!他還在手術室!”

“他怎麽會去市中心——”

TINA扣了通話。

鄭泊豪怎麽會去市中心飙車呢?

時敬之晃着宿醉的腦袋想,昨天鄭泊豪都幹什麽了呢?

他為什麽會去飙車呢?

他雖然喜歡玩,但是都是在高地和山地,他去荒島自駕游,他為什麽要去市中心呢?

時敬之開車慎之又慎,他是個循規蹈矩的保守派,但他知道市中心高速車道的車到底有多快,可他依然覺得這一切懸浮又不真實。

鄭泊豪從來不會酒駕,這是他們的底線,時敬之茫然又不安,他感覺有什麽細節被自己忽略了。

飙車兩個字似乎給他下了魔咒,時敬之拿鑰匙的手一直抖,抖了好幾下,他狠狠咬了口舌頭,這才冷靜下來,開着自動駕駛模式奪門而出。

醫院裏人聲鼎沸,又是他最懼怕的場景。時敬之突然不敢向前走。

有個女人在哭,捶胸頓足地哭,她看到時敬之便猛然撲上來:“兜兜!兜兜!嘟嘟怎麽了?!昨晚你們在一起嗎?!你們在一起嗎?他怎麽會去飙車呢……”

“阿——阿姨……”時敬之猛然一愣:“我……”

他說:“我……”

他很不擅長以“我”開頭的字句,嘴唇一直閃動,卻吐不出話。

鄭夫人很傷心的,她平日裏總是嬉皮笑臉,現在狼狽失措,頭發亂七八糟:“嘟嘟是個乖孩子,他怎麽會去飙車呢?他雖然貪玩,但是從不做出格的事……”

“他雖然貪玩…”時敬之喃喃重複:“他只是貪玩……”

他不知道怎麽了,他很想走入這群痛哭者的行列,可是他周圍隔着罩子,這些人的悲痛欲絕無法觸及到他。

他好想跟着一起流淚,說一些體貼的、寬慰的話,然後彼此汲取力量和溫暖。

可他只覺得空,腦子裏像短路,空蕩蕩只剩下抽象單調的符號,飙車,小豪,市中心,這些看起來幹巴巴硬邦邦的字眼拼湊了他的世界。

他好想抓住它們,體會它們的具體含義,用它們刺痛自己,刺痛麻木不仁的神經,觸碰自己的肌腱,這樣他就可以表達感受,而不是一句話都講不出口。

時敬之被女人抱緊了,鄭夫人溫熱的淚水灑在他肩頭:“兜兜,兜兜…怎麽辦呀兜兜…”

時敬之茫然伸出雙臂,試圖在她哭泣時給予擁抱:“阿姨……”

“嘭…!”

手術室的門大開。

“嘟嘟!”

“嘟嘟!”

“嘟嘟你還好嗎?!”

人群奔塞,蜂擁而來,懷裏的體溫消失了,時敬之在原地看着鄭夫人沖到病床前,那裏有個隆起的罩子,鄭泊豪躺在一個複雜的罩子裏,被人推着急匆匆進了樓梯。

時敬之站着沒動。

過了好久,他才獨自乘坐電梯下樓。TINA在走廊裏等他,“Arthur!”

TINA喚他好幾聲,遞過來一瓶營養液:“喝一點吧。”她擔憂地說:“你看起來不太好。”

時敬之突然擡眼注視着她,不發一語。

太奇怪了,TINA被他的眼神鎮住:“Arthur…?”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就把醫院裏發生的事快速同他彙報了一遍,“…他一開始還是醒着的…能睜眼…進去好幾個小時了。”

“就……”TINA忽然抽噎一聲:“好多血……好多血看不出他的臉到底什麽樣子,只有眼睛…所以還是活着的。”

她說,“還是活着的。”

空氣是一點一點變凝重的,随着時間的流逝,非常熬人,漫長。

她默默哭了一會兒,說:“他不太好。”

“小豪昨天一起和我喝的酒。”時敬之突然這樣說。

TINA愣住,那瓶營養液停在半空。他們一起盯着面前的瓶子。

時敬之平靜地看了眼她呆滞的面容,自虐地壓下口中的血沫:“……他是和我一起喝的酒。”

他冷靜地說。

“是”這個字眼連接了時敬之和鄭泊豪,延展出一個意外的未來。

時家多讀書治學之人,在時氏夫婦的侵染下,學禮及依禮而行的人步步小心。

無論是時敬之所處的位置、所作所為、所說的話、說話做事的時機、舉止細節、說話的語氣、步态,都具有一定的道德意義。

依道德辦事是時敬之的天職。

此刻他應該誠實而負責,于是他面無表情地說:“是我。”

他說完後不發一言,轉身坐在一邊的長椅中。

TINA陪他等待的時候,感覺時敬之過于冷靜,像是壓抑了什麽秘密,直到醫生從病房走出,時敬之的态度都非常平靜。

病房裏傳出鄭夫人傷心的哽咽,時敬之起身向前,又突然停下腳步。

TINA目光躲閃,她突然抓住時敬之的胳膊,又畏懼地松開。

她輕聲說:“我……我有件事一開始騙了你。”

說完她突然目光如電:“你還記得你昨晚說了什麽嗎?”

時敬之一愣。

TINA目光停留在在他臉上,鼓足勇氣說:“你還記得你和他說了什麽嗎?!”

“什麽?”

“這個事只有我們知道……我不敢和別人說……你還記得你昨晚說了什麽嗎?Arthur!你從來不撒謊!”

時敬之變得一言不發,他一直這樣,惹人不快地沉默不語,TINA心裏突然升起憤懑地情緒。

“我剛剛想起來,其實昨晚在跳舞的時候,我去吧臺拿酒看到他了,當時他看起來不怎麽好,我就問他怎麽了,他不理我,我覺得特別奇怪,他就說你們是最好的朋友。”

時敬之的身形猛然一顫,他目光閃爍,因為TINA的話緊緊抿着嘴巴,可他沒有動,半晌後堅持道,“是。”

TINA終于忍不住,她擡起臉,滿臉淚花:“我一直問,一直問,因為以前他都是這麽幫我們的,他就很煩我,吼我讓我走,我特別害怕,但是他太不正常了,他罵我多管閑事,他說昨晚你是故意灌他酒,你滿意了嗎?!我不明白,但人太多了,我一轉身他就不見了。真的嗎?”

時敬之如遭雷擊。

在TINA心中,時敬之是人品好識大體的頂梁柱,鄭泊豪是放浪形骸的開心果,她在兩個人的庇護下混吃等死,在所謂的“枯燥無味秩序森嚴”的部門中自得其樂。

她只是無措,非常傷心,并且下意識把靶子對向時敬之。

你不是受人尊敬的人嗎?

你不是理所當然地接受那些鮮花和掌聲嗎?

為什麽是你?

在那些非同小可的控訴中,她天真而憤懑地想,為什麽是你?

為什麽故意要灌酒?

你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她的心總是下意識偏向受害者。

她發現完美的時敬之身上有了污點,讓她難以忍受的污點,她無法對着滿臉淚痕的鄭夫人說出真相,所以只能向時敬之口出狂言。

“你不是滴酒不沾的嗎?”TINA流着淚,她不敢相信:“Arthur……你怎麽會故意灌他的酒?是他看錯了,是不是?”

時敬之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冷靜地注視着,那副模樣約等于默認。

TINA不可置信,她說不出心裏的憤懑和失望到底由何而來。

行為端正的時敬之有了瑕疵,于是她心裏的偶像忽然破裂。

她發現時敬之也沒有那麽好,他也不過如此,他讓人嘲弄讓人讨厭,她無法忍受時敬之的“故意”。

她曾經為時敬之辯護,現在卻只能責難,那種食之無味的寡淡讓她難過又惱火,為什麽是你?

為什麽是時敬之?

你又為什麽違背常理、毫無預兆、無理取鬧般地灌酒給他?

對方只是沉默地立在門外,形銷骨立,如同一座雕像。

他只是緩緩擡起眼睛,平靜地同她對視。

她覺得時敬之身上的光芒猛然黯淡了。

那座偶像在破碎,他的身體上出現細紋,有了瑕疵。

讓人難以忍受。

她難以遏制地對時敬之失望。

TINA目光不定地看了時敬之三秒,突然崩潰地捂住臉,因為太失态她只能用力咬自己的巴掌,把所有嗚咽都咬在牙間:“我以為我們是很好的團隊,很好的人,我…對不起……對不起!”嗚咽聲太大,她捂着嘴巴跑走。

女人踩着高跟鞋奔跑,同時敬之擦肩而過。

*

“記得昨晚的話……”

“我只能怪你。”

怪我。

他在怪我。

時敬之想。

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因為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怪你。

不是說可以原諒的嗎?

為什麽不見我?

他想,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為什麽要不見我?!

時敬之忽然有了種沖動,他沖過去,沖向門,他舉起手聲嘶力竭地掙紮:“你開門!”

他揮出手臂,按下門把,推門而入,幹淨利落,三秒鐘。

“兜兜?!”

時敬之如夢方醒,他站在光明敞亮的走廊中,身形筆直,鄭夫人雙眼通紅地站在他面前:“你怎麽了兜兜?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她哀傷極了,關切地觀察時敬之的臉色。

時敬之被壓在原地,他很想呼吸,但是喘不動氣,目光閃爍不定。他就一直注視着面前的長輩,突然想起很多事。

腦子裏亂糟糟的,讓他記起很多亂七八糟的事。

他想鄭泊豪笑道你可是吃我媽做的飯長大的哈哈哈!

他想時約禮咆哮做人要知恩圖報!

他想你大逆不道!

他還想TINA的淚水你是故意灌他酒的……

你故意的。

“你怎麽哭了呀兜兜!”鄭夫人焦急又擔心,她突然撐不住,又開始落淚。

亂糟糟的,一切都亂糟糟的,她拿手帕的手不停擦他的眼淚,“兜兜你別哭啊!阿姨好害怕!”

鄭夫人驚慌尖叫:“兜兜!”

他忽然明白。

怪我。

他想說,怪我!

但是他發不出聲音。

很多人在圍着他,在和他講話,他腦海中嗡嗡作響,疾馳的艦艇咆哮,轟鳴。

重物墜落的悶響,地上砸出零零散散的、規律的震動,它也響,地板是空心的,讓人聯想到隔音并不怎麽好的有些年歲的牆壁,它是在不停震動的,塵土跳動的細微聲響被放大,緩慢而脆亮地敲擊在人的耳膜上方,那也像是落塵,又如同把一顆核桃捏扁的清脆聲響。

這些聲音最終重疊在一起,有條不紊地響着,似乎是有人在地板上來回移動,落下腳步的餘音。

伐木聲依然不停,喘息聲更重了,別的聲音也接二連三響起來,這間屋子過于悶熱,太熱,熱的人喘不過氣,包裹住四肢口鼻,勒住脖子,那聲音太壓抑了,似乎随時要斷氣了,要去了,身體被擠壓到極致,随時準備爆裂而亡。

耳邊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遠處有疾馳的艦艇和雜亂人聲。

忽然,咽氣似的聲音凝滞,“呵——”那樣重,讓人心下一沉——

接着,這聲音停歇。

空茫。

無盡的空茫。

光慢慢亮了。

這是一個僻靜的市區,距離德爾菲諾新市區的皇家大街40英裏。

光是不明的,藏在葳蕤的鋼鐵樹木中凝固,在建樓曾被雷擊牆壓,從此一直在修繕,周遭多是金屬制造歐洲松樹景觀,枯萎的,倒地的,摻雜在一起,遮住腳邊的銀色灌木和無盡的火燒後的灰燼。

時敬之睜眼看到雪白的牆壁,白慘慘的牆壁,遠處的大屏幕在閃爍着畫面播報,整個大區都知道市中心在建的教學樓區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昨夜市區暴雨,氣候惡劣,北方的雷雨夾帶冰雹,猛烈嚣張。

鄭泊豪在高速路上飙車,逆向超速,艦艇被過往車輛反複碾壓,面目全非。

時敬之的妄想死在了二十一歲的某個尋常雨夜,他将自己困囿于某個想象的時刻,暴雨如注,黑夜陰森,從此他對暴雨有了恐懼。

他蜷在黑暗中望向天花板,骨架中空,血肉分離,在胸腔左側跳動着一顆瑟縮而脆弱的心髒。

黑色夜雨中有人在呼喊,他聽到自己內心的吶喊,雙眼一直盯着陽臺上冷雨反射出的光亮,思索關于生命的答案。

直到天光大亮。

他四肢平躺,熬過一個黑夜,然後慢慢爬起身,走到桌邊倒出一杯水。

幾分鐘後門被敲響,TINA站在門口等他,見到他來,低聲說:“出院手續辦好了,假期報告單也已經申請好了。”

她說完才覺得不對勁,又低頭給時敬之發信息。時敬之低頭看,又沖TINA點點頭,發出很輕的一聲:“知道了。”

他甚至對着TINA微笑了一下。

TINA瞬間五味雜陳,她開始抹眼淚,抱歉地講:“對不起……”

時敬之只是微微笑,突然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TINA很驚訝。

他以前不敢做,不想做,因為很多原因沒有去做,現在卻覺得無所謂了。

他和自己的同事告別,TINA陪他下樓,站在路邊等車。

他遠了最最普通的人力車,緩慢,但是安全。

上車後,時敬之坐着慢慢看通訊器裏的消息,然後一條一條地慢慢回複。

他以前很不喜歡回複信息,他總是回避,現在卻有了時間和精力,和那麽多人打交道,說一樣的或者不一樣的話。

最後是鄭泊豪。

閉幕儀式那天,鄭泊豪在他起身不久後發來一條信息,他那天晚上神志不清,一直沒看到。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失戀了。”

………是可以彼此原諒的嗎?

沉船問題中,你會舍棄誰?一個又一個……你選擇誰?

“我只能怪你……”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他說。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時敬之一直盯着看,看了一路。

他給對方發了好多好多的信息,都沒有得到回複。

到站以後,時敬之沒立刻進門,他站在房門前久久地看。

花園中的櫻桃樹枯萎了。

它其實一直枯萎着,哪怕生了葉子,也結不了果,他種下沒多久,這棵樹就被輻射摧毀了。

當時他覺得自己被重錘猛砸,一口氣上不來,兩眼發黑,頭痛欲裂,可接下來他還能喘氣。

于是他就一直養着。

可是他似乎真的很不會照料。他養過魚,烏龜,仙人球,然後他們都幹涸了。

他們都陪伴不了他太久,可能是他心裏太空了,又或者他本質需要被責備。

三天他忽然暈倒,被留在病區打吊瓶,後來住在辦公樓的緊急休息室。

三天前鄭家人連夜帶鄭泊豪去了東太平洋區,鄭泊豪失去了一條胳膊、左側的肺和半塊心髒。

“他不想見你。”TINA說。

他看到花園裏有人在慢慢走出來,路過櫻桃樹,他突然想起鄭泊豪說想來吃櫻桃,被他倉皇拒絕了。

他也不知道他在回避什麽。

他下意識回避,下意識就不用想,下意識就不必去面對那些無知而無盡的恐懼和可怕。

有些事還沒怎麽拷問他,他已經被突如其來的意外砸爛了骨頭。時敬之覺得沒意思。

他一直刻意忽略掉的、自我嬌慣的、裝作若無其事的一切,都以一種非常不體面的方式把真相撕碎在他面前。

聞命打開門,時敬之瘦削的身子直幢幢立着,臉死白地像紙,他擔憂極了:“小敬,你怎麽了?”

時敬之茫然而疲憊地看他,腦海裏什麽也不想。

他看到眼前有雙嘴唇在開合,殘酷地把他的靈魂劈開。

他大張着眼。

努力辨認。

聞命突然皺起眉:“你怎麽了?”

你在說什麽呢?

時敬之想,你說什麽呢?

你怎麽了?

空茫,還是無盡的空茫。

時敬之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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